紐約
3月10日,2014
當艾迪跨越布魯克林大橋的時候,夜幕已經降臨。
春的期許如潮水般退去,卻而代之的是濕冷的冬意,她裹緊了夾克,呼氣凝結成白霧,她沿著曼哈頓的長軸走著。
坐地鐵很方便,但是艾迪從來都不喜歡在地下, 空氣密閉而渾濁,隧道太像墳墓了。 被困在裏麵,活埋,這些都是當你死不了的時候,最讓你害怕的事。此外,她不介意走路,知道自己四肢的耐力,享受著她以前害怕的那種疲憊。
盡管如此,當她到達五十六街的Baxter公寓時,已經很晚了,她的臉頰已經凍得麻木,雙腿也已疲憊。
一個穿著挺拔灰色外套的男人打開門,當她走進Baxter 公寓大理石大廳時,中央暖氣的熱流讓她的皮膚感覺到刺痛。 她夢想著熱水澡和柔軟的床,朝著敞開的電梯走去,這時前台桌子後麵的男人站了起來。
“晚上好,“ 他說,” 有什麽需要幫忙的嗎?“
” 我來找詹姆斯, “ 她說,沒有放慢速度。“ 二十三樓。“
男人皺眉道:“他不在。”
“那更好,“ 她說著,走進電梯。
“女士,”他在她身後喊道,“你不能——”但是門已經關上了。 他知道追不上了,轉身走向辦公桌,伸手打電話給保安,這是她在門在他們之間合上之前,看到的最後的情況。 也許他會把電話放到耳邊,甚至在這個想法從他腦海中消失之前就開始撥號,然後他會低頭看著手中的聽筒,納悶他剛才在想什麽,然後向電話裏的聲音深深地道歉, 坐回座位上。
這個公寓屬於詹姆斯(James St. Clair. )
他們幾個月前在市中心的一個咖啡店結識。他走過來時,座位都滿了,一縷金色的頭發從冬天的帽子邊緣溜了出來,寒冷讓眼鏡上蒙了一層霧。那天艾迪是Rebecca, 還沒有自我介紹,James就問他是否可以和她同桌,看到她正在讀科萊特的《Chéri》,就搜腸刮肚地說了幾句支離破碎、令人臉紅的法語。 他坐下來,很快輕鬆的微笑就變成了輕鬆的談話。 有趣的是,有些人需要很長時間才能融入,而另一些人走進每個房間就像在家裏一樣。
詹姆斯就是這樣,立刻就讓人喜歡上。
當他問起,她說她是個詩人(一個簡單的謊言,因為沒人要求證明),他告訴她他正在工作轉換期間,她盡可能慢地喝著那杯咖啡,但她的杯子終究還是空了,他的也是。新顧客像禿鷹一樣盤旋著尋找座位,但他起身時,她感受到那熟悉的悲傷。 詹姆斯問她是否喜歡冰激淩,盡管正是一月,外麵結了冰的地麵上鋪著的鹽粒,艾迪說她喜歡,這一次當他們起身,他們站在一起。
現在,她在門上的密碼鎖上輸入了六位數的密碼,然後,走了進去。
燈亮了,露出淺色木地板,幹淨的大理石台麵,豪華的窗簾和看起來還沒有使用過的家具。一把高背椅。奶白色沙發。一張桌子整齊地堆滿了書。
她拉開靴子的拉鏈,在門邊脫下靴子,赤腳穿過公寓,把夾克扔在椅子扶手上。在廚房裏,她給自己倒了一杯merlot (梅洛紅葡萄酒),在冰箱抽屜裏找到了一塊Gruyère(格呂耶爾奶酪),在櫥櫃裏找到了一盒餅幹,然後把她拚湊的野餐帶到客廳,城市在落地窗外展開。
艾迪翻閱著他的唱片,放上Billie Holiday的歌,然後退到奶白色沙發上,蜷腿坐著,吃起東西。
她喜歡擁有一個這樣的地方。一個屬於她自己的地方。一張舒適的床。衣櫃裏裝滿了衣服。一個家,裝點著她生活的印記,可以證明記憶的實物。但她似乎無法長時間擁有任何東西。 她並不是沒有嚐試過。
多年來,她收集書籍,囤積藝術品,將精美的衣服藏在箱子裏,然後鎖在那裏。但無論她怎麽做,東西都會丟失。它們一個接一個地消失,或者一下子全部消失,被某種奇怪的事情或僅僅是時間偷走了。隻有在新奧爾良,她有過一個家,即使那不是她的,而是他們的,它已經消失了。
她唯一無法擺脫的似乎就是那隻戒指。
曾經有一段時間,她不忍心再和它分開。那是在她為失去它而哀悼的時候。那是幾十年後,她因握著它而興奮不已的時候。
現在,她無法忍受看到它。這是她口袋裏不受歡迎的重量,提醒著另一個損失。每當她的手指掠過木頭時,她都會感覺到黑暗親吻著她的手指,當他把戒指重新戴上。
看?現在我們扯平了。
艾迪渾身顫抖,打翻了酒杯,紅酒從杯裏濺出,像血一樣撒在奶白色的沙發上。她沒有詛咒,沒有跳起來去拿蘇打水和毛巾。她隻是眼睜睜地看著汙漬浸染、滲透和消失。就好像它從未存在過一樣。
就好像她從未來過這裏一樣。
艾迪起身,給自己洗了個澡,用芳香的油脂浸去城市的汙垢,用昂貴的肥皂把自己擦洗幹淨。
當一切都從你的手指間溜走時,你就學會了品味好東西在手掌上的感覺。
她坐回浴缸裏,歎了口氣,呼吸著薰衣草和薄荷的熏香。
那天他們去吃冰淇淋,她和詹姆斯, 在店裏吃,頭湊到一起,偷對方的杯裏的配料。他的帽子被扔在桌子上,金色卷發完全展示出來,他很引人注目,是的,但她還是過了一陣子才留意到他的外表。
艾迪習慣了忽略那些目光——她的五官棱角分明,但很有女人味,明亮的眼睛閃爍在臉頰上的雀斑星座之上,有人稱之為,永不過時的美麗(timeless beauty)——但這次不同。人們紛紛轉過頭來。注視著他們。當她想知道為什麽時,他用愉快和驚訝的眼神看著她,並承認他實際上是一名演員——在一部目前相當受歡迎的節目中。說這句話時,他臉紅了,移開視線,然後回過頭來研究她的臉,仿佛準備迎接某種根本性的變化。但艾迪從未看過他的作品,即使她看過,她也不是一個會因為名人而臉紅的人。她活得太久了,認識了太多的藝術家。即便如此,或者更確切地說,艾迪更喜歡那些尚未完成的,那些仍在探索如何塑造自己的人。
就這樣,詹姆斯和艾迪繼續。
她取笑他的樂福鞋,他的毛衣,他的線框眼鏡。
他告訴她,他出生在錯誤的年代。
她告訴他,她出生在錯誤的世紀。
他笑了,她沒有笑,他的舉止有些老套。他隻有二十六歲,但當他說話時,語調輕鬆,節奏緩慢,精確,一個知道自己聲音的重量的人,屬於那類打扮得像他們父親的年輕人,那些太渴望變老的人。
好萊塢也看到了這一點。他不斷被塑造在以曆史為背景的影片裏。
“我有一張懷舊的臉,”他開玩笑說。
艾迪笑了。“好過廣播裏的臉。”
那是一張可愛的臉,但有些不對勁,過於穩重的微笑, 一個有秘密的男人。在他敞開心扉之前,他們吃完了冰淇淋。他那輕鬆的愉悅一閃而過,然後消失了,他把塑料勺子扔進杯子裏,閉上眼睛,說:“對不起。“
“為什麽?”她問,他跌坐在座位上,手指穿過頭發。對於街上的陌生人來說,這可能看起來像是一個無心的舉動,一個放鬆的舒展,但她可以看到他說這句話時臉上的痛苦。
“你太漂亮了,太善良了,太有趣了。”
“但是?”她追問道,感覺到了轉折。
“我是同性戀。”
這個詞,如鯁在喉,他解釋說壓力太大了,他討厭媒體的聚光和他們所有的要求。人們會開始議論,開始好奇,而他還沒有準備好讓他們知道。
然後,艾迪意識到他們站在一個舞台上。靠在冰淇淋店的玻璃窗前,讓所有人都能看到,詹姆斯還在道歉,說他不應該調情,不應該這樣利用她,但她並沒有真正在聽。當他說話時,他藍色的眼睛變得有些晶瑩,她好奇否是劇本下令流淚時,他就會想到這個秘密。如果這就是他的去處。當然,艾迪也有秘密,盡管她難以克製地保守它們。
盡管如此,她還是知道真相被抹去是什麽感覺。
“我理解,”他說,“如果你想走的話。“
但艾迪沒有站起來,沒有伸手去拿她的外套。她隻是靠了上去,從他的杯子裏偷了一個藍莓。
“我不知道你的感覺如何”她輕描淡寫地說,“但我今天過的很開心。“
詹姆斯顫抖地呼出一口氣,眨了眨眼,收掉眼淚,笑了。
“我也是,”他說,在那之後氣氛更好了。
分享秘密比保守秘密要容易得多,當他們再次走出去時,手拉著手 ,他們是陰謀家,讓大眾被他們的隱私弄得目眩。她不擔心被注意到,被看到,知道如果有照片,它們永遠拍不到她。 (曾經有過照片,但她的臉總是恰好在移動或被遮擋,在接下來的一周裏,她仍然是小報上的神秘女孩,直到頭條新聞不可避免地轉向了更有趣的八卦。)
他們回到這裏,回到他在Baxter的公寓,喝了一杯。他的桌子上擺滿了一大堆書籍和報紙,都與第二次世界大戰有關。他告訴她,他正在為一個角色做準備,閱讀他能找到的每一份第一手資料。他給她看了這些印刷品,艾迪說她對戰爭很著迷,她知道一些故事,講述著這些好像是屬於別人的故事,一個陌生人的經曆,而不是她自己的。在她說話的時, 詹姆斯蜷縮在奶白色沙發的角落裏,閉著眼睛聽著,胸前放著一杯威士忌。
他們在大號床上並排睡著了,在彼此的溫暖下,第二天早上,艾迪在黎明前醒來,溜走了,讓他們倆免於告別的不適。
她有一種感覺,他們會成為朋友。如果他能記得的話。她盡量不去想這些——她發誓,有時她的記憶會向前和向後奔跑,展開,顯示她永遠不可能走的路。那條路是瘋狂的,她已經學會了不跟隨。
現在她回來了,但他不在。
艾迪把自己裹在詹姆斯的一件毛絨浴袍裏,推開法式門,走到臥室陽台上。風起了,寒冷刺痛了她光著的腳。這座城市像低沉的夜空一樣在她周圍蔓延,密布著人造星星,她把手塞進長袍的口袋裏,觸摸到它,在空蕩蕩的口袋底部。
一個光滑的小木環。
她歎了口氣,握住戒指,把它取了出來,胳膊肘撐在陽台上,強迫自己看著張開的手掌中的戒指,研究它,好像她還沒有記住上麵的每一條曲線和螺紋。她用另一隻手輕撫著木環的曲線,忍住將戒指戴到手指上的衝動。當然,在黑暗的時刻,疲憊的時刻,她也想過,但她不會是那個會認輸的人。
她翻手,讓戒指從陽台的邊緣掉落下去,掉呀,掉呀,掉入黑暗。
回到屋裏,艾迪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酒,爬上華麗的床,鑽進羽絨被和埃及棉床單之間,希望她走進了Alloway,希望她坐在吧台前等著托比,他那淩亂的卷發和靦腆的笑容。托比,有著蜂蜜的味道,像玩樂器一樣彈奏著身體的韻律1,占據了床上那麽多的空間。
?翻譯自:The Invisible Life of Addie LaRue
“她活得太久了”,啊,這句把我打倒了。喜歡這種冷不丁給你一拳的寫法:)
最後感覺身體和心弦都差一點兒勁兒。要不直接說“彈奏著身體的音樂”?
城裏有個叫何必在意的博友原來寫過一個劇的係列,也很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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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都好厲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