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 薩爾特河畔維隆
1707年春
一眨眼,時間飛逝,如葉落無聲。
艾德琳已經16了,人們談論著她,好像她是盛開的夏花,等待著被採拮,被裝入花瓶裏,被觀賞,然後枯萎腐爛。好像伊莎貝爾,她夢想著家庭,而不是自由,滿足於短暫的綻放然後枯萎。
不, 艾德琳決定,她寧可做一棵樹,像艾斯黛爾。 如果她必須紮根,她寧願野蠻生長而不是被修枝剪葉, 寧可孑然獨立,讓根在腳下蔓延,讓枝葉延伸向廣闊的天空。 這比當柴火好, 被砍下來,在別人的爐子裏燃燒。
她端起待洗的衣服,爬上山坡,沿著雜草叢生的斜坡來到河邊。當她抵達岸邊後,她翻轉洗衣籃,把髒衣服倒在草地上,在裙子,圍裙和內衣的層層包裹下,藏著的,是她的素描本。這不是第一次,她年複一年的,小心翼翼的填充著每一寸空白,力爭利用好每一頁紙。
但是,每一頁都好像是在無月的夜裏點燃的蠟燭,很快就燃燒殆盡。
她不斷的一點點的放棄,也無濟於事。
她踢掉腳上的鞋子,靠著斜坡, 坐在聚攏的裙子上。 她的手指劃過雜草,找到那張磨了角的紙, 她最喜歡的畫作之一,被折疊成方塊,上個禮拜一畫好,就被埋進這河岸。 一個獎品,如種子一樣被埋下,或者一個承諾。 一個獻祭。
艾德琳依然向新神祈禱,當她必須那樣做的時候,但是當她父母看不見的時候,她也向舊神祈禱。 她可以同時進行: 將一個掛在臉上,如蛋糕上的櫻桃,同時跟另一個竊竊私語。
到目前為止,沒有一個回應過她。
但是,艾德琳確信他們在聽。
當去年夏天George Caron開始用異樣的眼神打量她時,她祈禱讓他把眼睛移開,然後他開始注意到伊莎貝爾。 那之後伊莎貝爾便成了他的妻子,現在有了她的第一個孩子,承受著隨著而來的所有折磨。
當去年秋天 Arnaud Tulle 向她表明心跡,艾德琳祈禱他會找到另一個女孩。 他沒有,但是那個冬天,他生病死了。 艾德琳為自己的解脫感覺到非常內疚,即便是往河水裏扔了更多小玩意兒。
她的祈禱,一定是被聽到了, 因為她還是自由的。
沒有為愛所困,沒有被婚姻所困,唯一困住她的是維隆。 在這裏,她獨自成長。
和做夢。
艾德琳坐在山坡上, 把畫板放在腿上,她從衣兜裏掏出一個袋子,裏麵裝著畫畫的碳條和快用完的無比珍貴的鉛筆頭兒,叮當的響聲,如趕集那天硬幣碰撞的聲音。
她曾經用布條纏繞著碳棒,不讓手指被染黑,直到父親為黑棒製做了窄窄的木條,並教她如何握住小刀,如何刮邊,如何修磨成尖角。現在她畫出的圖像更清晰,輪廓更凸顯,細節更細膩。 圖畫在紙上綻放,維隆的景色,以及這裏的每一個人, 她母親的頭發, 父親的眼睛,艾斯黛爾的手,以及,藏在書脊和每紙張的角落裏的——
艾德琳的秘密。
她的陌生人。
每一個沒有使用的空白處,都被她填滿了他, 一張熟悉到可以毫不費力,好像自動畫出的臉。 她可以在腦海裏勾勒他的樣子,盡管他們從未見過。
他, 歸根到底,不過是她腦海裏虛構的。 一個先是因為無聊,之後是因為渴望而創造的伴侶。
一個夢,為與她為伴。
她不記得從什麽時候開始,直到那天,她環顧整個村莊,發現了她想要的。
Arnaud 的眼睛很美,但是他沒有下巴。
Jacques 個頭高,但是笨如石頭。
George 很強壯,但是他的手很粗糙,他的脾氣更甚。
於是,她剽竊來她認為好的,拚湊出一個全新的。
陌生人。
這一開始隻是個遊戲——但是,隨著她畫他越多,她手中的線條越有力,越自信。
黑色的卷發,淺色的眼睛,硬朗的下顎,傾斜的肩膀和丘比特的嘴型1。 一個她從未見過的男人,一個她未知的生命,一個她隻能夢中見到的世界。
當她感到焦躁不安的時候,就回歸到繪畫裏, 描那熟悉的線條。 當她無法入睡的時候,就想他。不是他天使般的臉頰,或是她為他選定的綠色的眼睛,而是他的聲音,他的撫摸。她醒著躺在那裏想象他在身邊。他那修長的手指,循著她皮膚上無形的圖案。 與此同時,給她講著故事。
不是父親通常講的那種故事,關於國王,帝國,公主,和小偷。 不是仙女童話和不要逾矩的警誡故事,而是那種真實的故事,旅途上的演繹,城市裏的煙火,是維隆以外的世界。盡管,她放入他口中的話滿是錯誤和謊言,她的陌生人那魔幻的聲音讓一切聽起來那麽美妙,那麽真實。
要是你能夠看見就好了, 他說。
我會為之付出一切, 她回答。
會有這一天的,他承諾。 那一天,我會帶領你,讓你看到一切。
這些話讓她痛苦,那怕隻是想想,遊戲讓位給了欲望,一個太過真實,太過危險的事。因此,哪怕是在幻想裏,她會引導著話題回歸到相對安全的道路上。
說說老虎吧,艾德琳說,她從艾斯黛爾那裏聽過這個巨大的貓科動物, 她又是從石匠那裏聽來的,這個石匠是敞篷車對的一員,隊伍裏有一個聲稱見過老虎的女人。
她的陌生人微笑著,用他那修長的手指比劃著,告訴她老虎們綢緞一樣的皮毛,鋒利的牙齒,威猛的咆哮。
在斜坡上,衣服被她遺忘在身邊,艾德琳用一隻手轉動著木指環,另一隻手畫畫,畫出他的眼睛,他的嘴巴,他裸露的肩膀。 她用每一個線條賦予他生命的氣息。每一筆引出另一個故事。
告訴我在巴黎跳舞的故事。
告訴我航海的故事。
告訴我每件事。
這沒有危險,沒有責難,在她小的時候,沒有。 所有的女孩都愛做夢。 她長大就好了,她父母說----但是,艾德琳感覺她自己隨著年紀增長,更加堅定了這固執的希望。
世界應該越來越大。 相反,她感覺它在收縮, 好像鐵鏈一樣緊緊地捆綁著她的四肢,她扁平的身體開始膨脹想要衝破這束縛,突然,她指甲下的碳棒用完了,就好像她可以選擇自己的伴侶,而不是被Arnaud 和George, 或者任何一個可以擁有她的男人所選擇。
她與一切都格格不入,不合群, 是對她性別的一種侮辱,一個女人外表下的固執的孩子,她低著頭,緊緊抱著畫板,好像這是一扇門。
當她抬起頭時,目光總是投向小鎮的邊緣。
“一個夢想家“ 母親輕蔑地說。
“一個夢想家“ 父親憂心地說。
“一個夢想家“ 艾斯黛爾警告地說。
不過,這似乎並不是一個壞詞。
直到艾德琳醒來。
翻譯自:The Invisible Life of Addie LaRu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