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書先生是我二爺,壓寨夫人是我二奶奶。兩個八杆子打不到一塊兒的人,被批鬥到了一起。
二爺之前有過一個老婆,是陳家的大小姐,給他生了兩個女兒,我的兩個姑姑。不知道為什麽原因,他們離了婚,陳家小姐走的時候還懷著老三, 在娘家又誕下一個女兒, 但是我二爺至死不認這個姑姑。
他們離婚後不多久,就發生了土改。
二爺一手創建的學校,主動上繳,改成鄉裏的小學和中學。他,從此再未登上講台。
二奶奶,曾經是當地土匪窩裏的壓寨夫人。也是批鬥對象。
兩個人在挨鬥過程中,居然還有心情談戀愛,還結了婚。據說我們村的批鬥並不嚴,就是走走過場。批鬥結束,大家還是來找二爺寫信,寫對子;家裏吵架,鄰裏間有了糾紛,還是來找二奶奶評理,裁決。
小時候,每年寒暑假,舅舅就把我接到鄉下,在各個親戚家輪流住上幾天, 包括隻剩下二爺和二奶奶的老屋。老屋是坐落在村頭的一個小院子。和我去過的其他當地院子不同的是,這個小院,地上鋪滿了規則的青石板,在進屋的台階前,是一條弧形的陶瓷水槽,雨水,早上的刷牙和洗臉水,就順著這條水槽流到院外,而不是一院泥巴地。 院子的角落,有一棵樹,二奶奶說,春天回來,這棵樹會開滿花,非常漂亮。我說我最喜歡這個院子,二奶奶說這個院子未來都是你的,你爸是老大(其實幾個姑姑都比爸爸年長,他的老大地位隻是相對小叔而言),你姐不喜歡農村,不留給她。
正中的堂屋上麵有一層閣樓,裏麵養了上百隻鴿子。 每天早上看二爺放鴿子,晚上看鴿子回家,坐在院子裏看鴿群在天空盤旋,聽鴿哨,學著二奶奶,咕咕咕,喂鴿子,是我最喜歡做的事。
那時的二爺和普通農民老頭兒沒有兩樣,隻是腰勾得近乎90度了。二奶奶說是被打的。給我看二爺年輕時的照片,著長衫,身板挺拔,玉樹臨風。 二爺有一個習慣,一坐下來就用手指在腿上寫字。我小叔也繼承了這個習慣。
臨近春節,每天他們都依照著傳統,今天掃揚塵,明天炸麻葉,後天寫對子… 具體的日期和順序我都不記得了。 隻記得,要寫對子的那天,二爺最忙,也最高興,從早到晚,都有人來討對子,帶一盤子新炸的麻葉或者炸三鮮,新鮮的雞蛋或者蜜棗,都說是給我的, 二奶奶會客氣客氣,讓我收下。
二十九的晚上,二奶奶拎著一個竹籃,裏麵放上幾碗裝得滿滿的魚,肉,三鮮,等,帶著我去看村裏的五保戶。 二奶奶說他們是六爺,七爺,和九爺,他們家在土改前,從我祖爺爺手裏買去了我們家的田地。 後來被劃成大地主,就都成了孤寡老人。 二奶奶跟幾位爺說,今年老大(我爸)回來過年,就不請你們來吃年飯了,把年飯的菜都給你們送來。 我至今清晰記得,其中一位爺,穿著打滿補丁的洗的發白的長衫棉襖,腰裏係了一根麻繩。他細長的手指,指甲一圈都是泥,顫巍巍地,從懷裏掏了二塊錢,要給我壓歲錢。我死活都不要。回家的路上,二奶奶指給我看,那排最氣派的村委辦公室的房子,原來都是我們家的,你祖爺爺明智,在土改前,全部免費送給了政府。還以要跟姑奶奶婆家打官司的名義,把田地都賣了,隻留下二爺的學校和這個小別院。這幾個爺可憐呀,給我們家擋了災禍,要記得給他們送終。
還有一位“爺” ,已經沒人知道他是第幾十號爺,他比我小一歲。 二奶奶告訴我要喊他“爺爺”。 我不答應。 “爺爺”怯生生地站在門口,問:“姐姐,我可以叫你姐姐嗎?“ 我這才搭理他。現在想來,做孫子也沒有什麽不好,如果再見到他, 我願意滿村追著他喊爺爺。 多年前,我爸清明回去祭祖,遇到他,說是30多歲的人,衰老的真的看起來像我的爺爺了。
通常,三十的早上,我父母和我姐,會從我舅舅家回來吃年飯。老家的規矩是早上吃年飯。三爺,就是我的親爺爺(二爺的親弟弟,大爺很早夭折了) ,也會回來過年。 三爺,國字臉,濃眉大眼,鼻梁高挺,我一個孩子都能看出他的英俊帥氣。他跟我媽的關係非常不好,所以通常他吃完飯就走。走去哪裏,我也不知道,他們都不告訴我。後來再大點,才大概聽出來,是回去外麵的野女人家。 三奶奶在我父母結婚前就去世了。小叔那個時候在部隊,過年回不來。
有一個晚上,二奶奶帶著我,去給院子外麵的樹上係東西,她說這是女人的髒東西,樹上係了它,就沒人會偷了,嫌髒。 我不記得是從什麽時候想明白,那應該是女人丟棄的衛生帶。 不知道,偷樹的賊是不是真的有這樣的潔癖。
不記得是初幾,二爺那一天會在屋簷下修燕子窩。 我問,為什麽,二奶奶說:燕子最勢利,隻入好人家, 我們家這些年的好運都是“燕子”帶來的, 我的小名叫“燕子”,二奶奶說這話的時候,會拍拍我胖乎乎的臉。二爺便順勢說幾句詩詞,佐證一下。
大概是我上小學4年級的時候,二奶奶突然倒下,幾個小時後,就去世了。 我父母第二天回去奔喪,我和我姐被安排給鄰居照看,因為我們還要上學,沒有帶我們回去。葬禮辦完後,二爺被姑姑接去宜昌過了幾個月,然後來我們家住。
那段時間,我每天放學,都興匆匆跑回家,二爺一定會寫好了一篇祭文,等我念給他聽。漂亮的小楷毛筆字,從右到左,豎著寫。 每篇的開頭都是:致愛妻。內容無非是, 坐也思卿,行也思卿,風也思卿,雲也思卿,對酒思卿,見月也思卿,…..我會記住裏麵那些肉麻的句子,第二天得意洋洋的講給同學當笑話聽…..
從文章中得知, 二奶奶沒有生下子嗣,但是對兩個姑姑很好,在當時堅持讓一個姑姑讀完高中,後來被招工進城,另一個讀到初中,也在她婆家的生產隊當上了會計; 二爺因為性格孤僻不善言辭,一直都非常依賴二奶奶。挨整是二奶奶出頭,竟沒人講得過她; 平反也是二奶奶出頭,從縣裏鬧到市裏,恰巧當時市裏主持平反的人曾經是二爺的學生,受過二爺接濟,不僅平了反,還補發了30年的工資,在當時是一筆巨款,還給了全縣教師隊伍裏最高的退休金待遇, 當年二爺的退休金是我爸工資的好幾倍;我爸上學期間曾經因為質疑趕英超美,他不過是說,我們在進步,人家也在進步,而且人家基礎好,我們如何趕超?就被關了監獄。 二奶奶得知後第二天就坐火車去學校,找領導,一個出身就帶著原罪的小腳老太太,居然花了一個星期時間,不僅把我爸從監獄裏撈了出來,還沒有任何處分,繼續上學,繼續當學生會主席,天知道她是施展了什麽樣的魔法!我媽說,你二奶奶那張嘴,能把樹上的鳥兒都哄下來。 二爺爺說:你二奶奶嘴甜的哦,能把樹上的鳥兒都哄下來。一個褒義裏聽出貶義,一個是滿滿的驕傲。
有時候,我讀著讀著,他會叫停,說這個字再讀一遍, 我讀完,他會做個標記,說,這一句要改,方言押韻的,普通話就不押韻了。
有一天,他說,經過我考證,輩份詩裏有個錯字,“雲” 被誤做了“銀” ,因為這兩個字方言發音一樣。 我心裏想,他坐在家裏哪裏考證來的? 無非是聽我讀你的文字悟出來的。 我們家輩份的詩,共有四句,我隻記得其中的兩句: 學士宗德天,雲豐遂兆道。(遂字,可能也是個錯別字,無從考證了,現在的晚輩們起名也不再遵循輩份了)
如果那個時候有網絡,二爺一定是個高產的博主,這樣的癡情,一定會吸引來很多女粉絲圍觀。
可惜沒有網絡,我是他唯一的熱心讀者,我姐那個時候正值青春期,看見二爺嫌棄得繞著走。我爸忙,我媽的孝順隻有她娘家人享受得到。他的那些手稿,估計早已被用來包了什麽東西,或者被分解在農村的某個糞坑裏了。
有一天,二爺拿出筆墨,說你爸的字像“雞爪子扒的“,你要從小培養,練字要長期堅持,從今天開始,我來教你。 我媽的臉一下就轉陰了,狠狠的瞪了一眼我爸,我爸裝做啥都沒看見,我知道,二爺住不長了。
他們跟姑姑們商量著,讓二爺去農村的姑姑家住,他的退休金大部分用來接濟那個姑姑,小部分二爺留著自用。我問為什麽不回老屋,我父母說,老屋拆了,二奶奶死了就拆了。
我急得直跺腳,那燕子怎麽辦,鴿子這麽辦,還有牆角的那棵樹,我還沒有見過它開花的樣子!
我爸隻是長長得歎了一口氣。
再大一點,得知,他們不光拆掉了老房子,還掘地三尺,因為有謠傳,祖爺爺把所有值錢的東西都埋在了院子裏。二爺太老實,沒告訴他埋的地方,就隻告訴了三爺。三爺那年冬天在澡堂子裏突然去世,沒有來得及交代。而且,就算我們自己不拆,長期沒人住,也會被村民們偷去門窗,大梁等任何可以利用的東西。
二爺,不久後,就追隨二奶奶而去。我也再沒回過那個沒有二爺和二奶奶的村莊。
多謝Tina 一直以來的鼓勵。 老一輩的故事有太多的歎息, 我盡量抽空多寫。 昨天是因為這預言的颶風,我取消了所有的安排,躲在酒店裏,才得空寫的。結果所謂颶風不過是一場淅淅瀝瀝的小雨。 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