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村憶舊《水伯的心音》(三之三)
作者 一葦北渡
研究生畢業後,我從滬上淪落到羊城謀生,狀況甚為無聊,迫於生計,又萬裏飄零,下南洋討生活,一身拓落,不值一提。日子過去近十載,我籌措得盤川,返鄉探親。
這一日去鎮上辦理瑣事,事成已是掌燈時分,我就搭農夫車返村。
所謂農夫車,其實是一種簡易載客車,無牌照運營。它由小型輕貨車改建,車廂無窗無燈,左右廂壁分別靠放一長條木板凳,乘客相向而坐。
”歸來啦?”我甫在車尾坐定,黑影中即刻有個聲音飄過來,語調幾分熟悉。我睜大雙眼,順著聲線溯源,發現五嬸坐在車廂最裏端,聚焦了數秒,才把她從黑影中勾勒出來,待看得麵目真切,就換去她的對麵坐下。
見麵一番客套,無非就是例牌的那幾句,一下子就講完了。
在行車昏暗搖晃中,倒是搖出了一長串有一搭沒一搭的閑話。
“聽講儂出國了,哪個地方?” “南洋。”
“哦。回來弗容易啊,火車要坐幾日幾夜吧?”“是的,回來一趟不容易。”
“統家戶口都遷出去了哇?” “搬過去了,一家子,已經幾年了”
“真當好啊,可以一生一世享福啦。” “哪裏哪裏。都是一樣的,一樣過日子。”我漫應。
其實,我很想告訴她,赤道之地常年燠熱無比,水泥森林裏的生活也常有屈憋,並沒有家鄉寬敞的四水歸堂式房子可以接地氣,工作上的KPI更是毒辣無比,一點不輸給浙中盆地大暑天的正午太陽,辦公室的閑言碎語如同村頭地尾的家長裏短,一樣惹人厭煩。
我知道她不會明白這些,喝洋水的虛榮心也不讓我說出來。
五嬸又聊到村裏的種種生活瑣碎,叨叨絮絮提到許多長輩名字,在我離鄉的歲月裏,他們都已經隨風而逝,我俯首靜聽,默默點頭,除了喟歎,一句話也應答不上。
不知不覺中,該說的話都說完了,我依舊緊盯著地板,不敢抬起頭來,生怕一抬頭就望見了村口。總覺得她還有點什麽要講,卻又不知道自己在期盼什麽。
突然,咣當一聲響,車箱一個哆嗦,停止了運動。“到啦,快點兒落車!”司機在前麵大聲喊,把一車乘客當成了聾子。村口隻是停靠站,汽車引擎繼續轟鳴。
我直腰起身,五嬸卻毫無動靜,目光幽幽一閃:“我徛(住)城裏了。”
我朝她輕輕頷首,算是道別。轉身向外,看緊車廂中間的狹窄空隙,在犬牙交錯的膝蓋堆中小心遊移,一步一步挪向車尾。
我感覺有一束目光緊緊咬住我的後脊背,跟隨移動,但我並沒有回首察望。
終於接近車尾,我看見門框扶手向我招手,就順勢捉住,稍微用力一拉,發現身體一飄而起,悄然跨越車尾門欄,輕輕往下墜落。
頓時,我看見大地向我湧來,耳邊多了一絲風聲,雙腳直奔地麵,還沒來得及與之親吻,一聲哭腔突然從遠端射過來,直擊我的身體,打中我的自由落體。
”儂水伯頂好人!”聲音發尖,音量也不高,差點淹沒於引擎噪音之中。
語音一落,我的雙腳隨之觸地。輕塵不飛,了無聲息。我的身體如彈簧受壓,慢慢地壓縮,一點點縮短,直至極限,然後又緩緩地舒展回去。
這時,我才聽清楚,那是一聲真確分明的叫喊,是一腔發自肺腑之底、蓄勢十多年的呐喊。
我終於直起腰,站正,一瞬發呆,才想起轉身,抬首一望,農夫車已經疾速駛離而去。一刹那,暮色四合,天幕落下來,隻剩下一團漆黑,將農夫車一口吞噬。
我愣住了,又發呆了幾秒,才想起來一點什麽。
我想,所謂相好,大約便是如此。就是我所相好的人、心愛的人、掛牽的人,不必得在我眼看得見的地方,手夠得到的地方,耳能夠聽到的地方,隻要我知道對方好好的存在著,甚或隻是在想象中存在著,心中有相好的人在,整個世界,都在。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