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村憶舊《水伯的宿命》(三之二)

鄉村憶舊《水伯的宿命》(三之二)
作者   一葦北渡

大學畢業設計剛剛開始，我接獲父親手書，捧讀並無欣慰，兩則壞消息傳來，五叔亡故，水伯患上了絕症。

元宵節那天，五叔去鄰村朋友家拜年，喝酒至傍晚才返歸，途經一口山塘，失足跌落進去，一瞬間，給水鬼接去作伴了。

沒過幾日，水伯的腹部無緣無故痛將起來。他懂點岐黃之術，趕緊找來義烏紅糖，衝泡進一杯滾水，揉碎一撮稻草灰，攪拌混合均勻，連服數天，功效如石沉大海，疼痛有增無減。

水伯慌了，連忙趕往城裏，去到當地最有名的浙中人民醫院求診，很快就確診病因。

醫院的診斷書寫得很專業，滿滿一大篇，關鍵的話隻有一句，”經過內鏡和活組織檢查，初步診斷結果提示為壺腹CANCER，III“。

說也神奇，水伯是舊學堂高小畢業，從來沒見過一隻洋蟹，但他看到診斷書上突兀的洋碼字，即刻猜透確切含義。子女們還想隱瞞，水伯輕輕說，“弗要浪費工夫了。”

水伯的子女十分孝順，馬上籌措了一大筆錢。村書記也大筆一揮，補助150元人民幣，耗盡了他的財政權限。家人輾轉托請到人民醫院一把刀，外科主任親自操刀動手術，順利割除病灶。

手術很成功。沒多久，水伯就在村頭地尾走動自如了。碰到親朋好友，他喜歡掀開衣襟袒露腹部，展示長長的切口疤痕。如同戰場上凱旋歸來的老戰士，驕傲地展示一長串功勳章。

水伯精神狀態也很好，無憂無慮的生活過了一年半，忽然，天空飄來一朵烏雲，水伯心中平添了一絲隱憂。

原來，有人教了他一個專業名詞，叫癌症複發。原本以為割掉病灶就一切完事了，現在才知道，癌症像個隱形惡魔，常常會靜悄悄地殺將回來，而且聽說，一旦回馬槍，殺傷力百倍，藥石罔效。

水伯開始心神不寧，寢食不安，不日做出重大決定，他需要到大城市尋找更高明的醫生，解除心腹大患。

剛巧侄女在杭城師範學院念洋書(英文)，水伯趕緊去信請她幫忙連絡名醫。

侄女班上有個男同學，長得黑瘦矮小，顴骨凸出，喜歡露齒而笑，人特別機靈，綽號孫悟空，是杭城本地人，也特別熱心，幫忙掛上了省腫瘤醫院專家門診號。

水伯火速坐火車趕到省城，由侄女與孫悟空陪同，來到腫瘤專家麵前。

水伯打開黑色人造革手提包，小心掏出一個沉甸甸的塑料馬夾袋，仔細解開，裏麵卻是一冊毛選第五卷精裝本，待揭開紅寶書塑料封皮，才露出浙中人民醫院病曆單，雄文寶卷將它嗬護得平平整整，水伯捧起來，恭敬地呈給“結直腸專科”門診教授。

教授並不接手，病曆單悄然落在桌麵上，他也不馬上翻閱，先梳理一下頭頂三五綹金貴的銀絲，一切妥帖歸位之後，才開始翻開病曆單，隨手粗粗翻閱，也就十數秒鍾時間，已經閱完病曆單上一切內容了。

教授愛惜金口，也無開聲問診，隨即摸出鋼筆，取下鋼筆帽，開始落筆寫病曆，眾人一直在旁立定，屏住呼吸，生怕打斷他的行雲流水。

詎料，他剛剛寫下幾個花押一般的金字，卻無端停頓下來，瞄了一眼水伯，似乎若有所思，突然將手中的鋼筆尖指向水伯侄女，對水伯發話道：

“你到外麵走廊等一下，我跟你女兒說句話。” “她不是我女兒，是 ...”，沒等水伯澄清，教授已經轉身過去不聽了。

水伯一走出診室，兩行滾燙熱淚奪眶而出，淚珠毫不可惜地摔碎在地板上。他停下腳步發呆，渾然不覺四周的熙攘人流。旁人也絲毫不察他的存在，無人投來任何關切的目光。

他忽地一跺腳，用手背抹去淚水，徑直走向醫院大門口，頭也不回，一路不停走到杭城站，直接搭車返鄉了。

聽說，專家門診費還是孫悟空墊付的。孫悟空後來在生意場上叱吒風雲，事業版圖霸占全中國，卻不見他在自傳中說起這樁善事，是善小不入眼，還是另有隱情？無從知曉。

回到家，水伯不在人前提一句杭城複診的事。伯嚭精不識相，居然摸上門來求證，“聽講儂侄囡兒尋了一個杭城男朋友，屋裏廂條件好，就是小個頭兒，真的嗎？”水伯不開口，金剛怒目以對，伯嚭精趕緊滑腳開溜了。

水伯從此陷入沉默寡言之態，他的心已經死在了杭城，現在，整個身軀一下子蔫了，身體狀況潰敗如山崩，頹敗之勢無可挽回，半年不到，人就走了。

出殯那天，水伯的子女披麻戴孝，腰紮反搓而成的稻草繩子，鞋頭釘紅白二色布塊，手持荊棘條，護送壽木上山。宗族老幼、親朋好友都來送別水伯，長長的送行隊伍緩緩移動。不知從什麽地方，五嬸悄然無聲冒出來，也不知道什麽時候，她開始尾隨送葬隊伍。

山風吹來，哭聲震天，飄向四野。炮竹突然炸響，棺木徐徐推入壽坑，一瞬間，大家聽到五嬸厲聲哭了出來，即刻淹沒在各種聲調的哭聲中。哭聲如波似浪，此起彼伏，良久才漸漸緩息，大家默然起身，入土儀式遂告完畢。眾人慢慢返回村中，一道走進祠堂，坐下來吃羹飯。

水伯的生命就此歸零，一切煙消雲散了。

[南瓜蘇]

文筆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