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往高處走：小人物的人生與中國記憶（回憶錄連載8）

（接上）

第四節   無產階級感情大過親人感情的荒唐年代

自我懂事開始，特別是小學時期的60年代後期，毛澤東思想瀰漫於社會每個層麵，不要說大人白天工作積極，晚上政治學習，忙得不得了，即便是小孩，去學校讀書，每天背誦毛澤東語錄是少不了的，到處都充滿著濃厚的政治氣氛。

我記得，我母親60年代中期就加入了共產黨，而我父親還是非黨員幹部，政治地位明顯比我母親要低。母親經常參加黨組織生活會，知道很多事情，而我父親下了班就回家照顧我們，看得出是有些自卑的。母親是家裡的主心骨，說話一言九鼎，家裡很多事情都是母親說了算。

我有時不大理解。記得有一次我問過母親：你的條件（指家庭出身）不比父親好，為何你可以入黨，而父親不行呢？我母親告訴我，當年因為對共產黨充滿了嚮往，覺得這個黨很好，才有了加入黨組織的強烈意願，她為此犧牲了很大的親情，比如自己的父母以及兄弟姊妹。

我父親事後告訴我，說母親當年為了入黨，是寫了保證書的，並公宣佈跟地主家庭的父親徹底決裂後，黨組織才批準她的入黨申請的。也是付出了親情的代價的。

我在想，我母親當年入黨的心也是夠大的。也許她當時對共產黨充滿了嚮往，著了魔似的，也許是她的真心。換做是我，如果麵對親情和入黨，兩者要選其一，我可能會選擇親情。因為，我無法與親人斷絕關係。

聽說當年的毛澤東時代，有些人物為了對黨效忠，竟然可以大義滅親，告發自己的父（母）親以及親人，搞到親人受難甚至被繩之以法。我相信毛澤東時代絕對有這種事情的。

哪是一個怎樣的年代?

相信毛澤東領導的共產黨組織，一定做了很多常人難以理解的攻心的事情。不然，今天的很多具有兒女情長的人，怎麼可能理解共產黨的初衷，怎麼可能搞得懂真正的共產黨的事情。

我父親經常跟我們說，母親的黨性很強，工作很講原則，也不怕得罪人。很多時候，母親在家跟父親說話時，也是一副居高臨下的架勢，很少容得下父親說一點不同的意見，為了工作觀點，夫妻時常吵架，也是經常的事情。父親為此沒少鬱悶過，煩惱過。

我清楚記得，為了早日入黨，我父親工作是很賣力的，晚上都不回家吃飯，母親也給父親不少的壓力，也許是為了麵子。最終父親如願以償，在80年代初加入了共產黨，還當上了一個科室的小科長，有了一些權力。母親才感到比較得意。

要知道，在70年代末80年代初，如果是黨員的國家幹部，手上有點權力，還是很神氣的。比如招工，比如轉正，比如入黨，比如上學。因為幹部職權可以幫到家庭，幫到子女，幫到親人，而這些都是在職權範圍內的事情，至多是吃一頓飯，就能關照和得到解決，這也是當時所謂的“不正之風”。

哪有今天的有點權力的國家幹部，膽子這麼大，為了子女，為了物質生活，以及個人名和利，敢於以身試法，“抓到算你的，沒抓到是我的”。老實說，哪個年代，很少有這麼大膽子的幹部。難道這是毛澤東時代的“一元化領導”的結果嗎？

我記得70年代後期，隨著中國政策的變化，很多上山下鄉的知識青年，都陸續回到城市，回到父母身邊，像我姐姐和我的二哥，之前上山下鄉，後來搞到指標都進廠當了工人。

由於父母的職權關係，姐姐和哥哥，都選了有技術的好工種，怎麼說，絕對是父母關照的結果。哪個年代，這種的事情就是一個招呼，不需要送禮送錢，至多是吃餐飯而已，所謂官官相護，幹部之間，都是互相關照。中國就是一個講人情的國家，這是不爭的事實。

這無疑是毛澤東時代延續下來的國家對幹部的一種特權，資源高度集中，必然滋生以權謀私，儘管有腐敗，有搞特殊化，但總是少數，可以控製，一定是好過資源普濟眾生的。

這是否就是毛澤東時代，國家採取的以特權換取黨心的一種權益之計。這種幹部管理方式，在信息封閉，思想高度監管的年代，是很成功的。畢竟資源是有限的，能夠集中在少數人身上，與8億國人相比，還是低成本的運作。這的確是精明的管治方式。

我相信哪個年代很多幹部子弟，多多少少都得到過父母的人脈關照。俗話說，萬丈高樓平地起，沒有第一步，哪來第二步。任何人的發達，賺錢也好，當官也罷，都離不開這個基本規律的。

在哪個年代，父母是否黨員和幹部社會地位高低，老婆家庭的地位，對子女的幫助，對親人的關照，都是最直接的。不說別人，從我父母身上，我相信大多數國家幹部，作為政治待遇的既得利益者，多少得到共產黨的政治好處，這幫人對這個黨是有真感情的。

我在香港生活了13年，開始接觸到開放世界的不同說法，才有了東西方價值觀的初淺的比較。回想起當年兒時和青少年時代，以及一路過來的成長經歷，似乎覺得不可思議，甚至有點荒唐，但當年的中國社會就是這樣，誰也無法否定。

當年之所以有人喊出“爹親娘親，不如黨的恩情深；天大地大，不如黨的恩情大”，我相信是真的。那時的人，基本上“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隻讀毛選書。國家是封閉的，信息是閉塞的。每個人都生活在自己的世界中，沒有信息比較，隻有小道消息以及撲風捉影的事，人雲亦雲，生活也就可想而知了。

我聽說60-70年代，美元與人民幣的兌換價是1：2.5，但能夠換到美元的人，卻是很少很少的，沒有多少意義。可見是兩碼事。

雖然眼下說這種事後諸葛亮的話已經沒有意義。但不可否認的是，今天的各級幹部，各類體製內的人，是越發在乎家庭和親人，在乎得到實際利益的多少。這隻能說明社會進步了，人類又回到樸素的原點。但在我父母哪個荒誕的年代，階級感情超越親人感情，的確是存在的，你不得不佩服哪個時代的玩法是管用的。是否感覺有點今日北朝鮮的味道？

老實說，中國幾千年都是典型的人情社會，凡事講沒有原則的關照，講失去公平的官官相護，講各打五十大板的中庸之道，一朝君主一朝臣，打一派拉一派，勝者為王，敗者為寇，這也許是中國人的核心文化。但我認為，東方社會，人治再好，文化再棒，都不如西方社會的規則、製度和約束來得簡單，直接，更加公平。

我隻是有些感慨：

今天的國家公務員，對政黨的這種樸素感情似乎已經蕩然無存，更多的人在乎親情和人情。這其實是政黨的一個很大的損失。也許是社會開放了，進步了，人們都奔著優質生活去。共產黨員也是人，也有老婆孩子，也有七情六慾，甚至比普通人更加高人一等，慾望更加高，一點也不出奇。

真是此一時彼一時。這是一個值得研究的大課題。

（未完待續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