輪到小粒講她負責的版麵,她講了一個跨越四代人的故事:“我覺得有個好題材,上次回國參加同學聚會,有個同學,也算是我的學生吧,我剛畢業的時候給他們年級助課,隻不過不是他們班,後來上研究生的時候倒成同學了。上學時就知道他父親是我們學校的科研處處長,這次回去他才跟我說,他姥爺是我們學校我們專業的第一任係主任。
我們老係主任1929年7月畢業於東北大學,當年的校長張學良選派優秀畢業生出國留學深造,最終從120名畢業生中推薦品學兼優者8名,公費資助送往歐美留學深造。這 8名幸運兒都是各專業的第一名,而我們老係主任偏偏屈居專業第二,沒能拿到公費出國名額,很是沮喪。所幸他和張學良私交甚好,大帥自己拍出300大洋助他留學美國。當然這筆費用根本不夠,所幸老主任家殷實小康,叔伯父家出資大頭支持。
我們老係主任1930年3月到美國留學,就是在我們州的公立大學拿到的碩士學位。當時的畢業證書是純羊皮製作,5塊美金,很昂貴啊!但他老人家還是選擇了那塊屬於他的羊皮紙做紀念,很珍貴啊!老人家當年在東北大學興許受梁思成和林徽因影響,原本也擅長繪畫很喜歡建築學,後來接著在伊利諾伊大學香檳分校攻讀建築學碩士學位。在這期間,1931年九一八事變,東北淪陷在日本侵略者鐵蹄下,我們老係主任和家人以及新婚妻子完全失去了聯係。
那段時間,校園裏寥寥無幾的中國留學生內心充滿了對侵略者的仇恨和對家人的擔憂,常常聚在一起討論是珍惜留學機會繼續完成學業,還是義無反顧地回國抗戰。那時有一位金姓同學,一直鼓動大家回國抗日,他後來成為我國著名的革命者和教育家,曾做過一所名校的校長。在這個過程當中,一個東北同學有天租了一輛車,先開車在他們的校園裏麵轉了一圈又一圈,後來開去城裏轉了一圈又一圈,直到天黑後連人帶車紮進了湖裏。
安葬了同鄉,我們的老係主任想,與其苦惱到死,還不如回國探個究竟,就毅然回國。歸國後,他老人家輾轉幾個地方尋找學校任教,同時設法聯係敵占區的家人,曆盡坎坷,才在一個很偏僻的小縣城與我同學的姥姥相聚。
抗戰勝利後,老人家又回到東北工學院任教,成立土木工程係,成為首屆係主任。52年院校調整的時候又轉到我們現在的學校。老人家在文革期間被造反派抄家,抄走了他珍貴的羊皮畢業證書。改革開放以後,撥亂反正,當年的造反派頭頭登門拜訪請求原諒,老人家說:‘先不談原諒不原諒,你先把我的畢業證書還給我,這對我很珍貴。’無奈人家造反派頭頭說:‘丟了,找不到了。’老人很是遺憾傷感。
現在老人家過世多年,這件事變成了他們一家人的遺憾,很希望能補辦畢業證留作紀念,告慰先人。
我同學講到這裏的時候,就問有沒有可能向學校申請補辦畢業證書,了卻一家人的心願。我當時說:我不能保證你什麽,但至少可以開口問一問學校。
但是轉念一想,學校會拒絕我嗎?不可能!尋求就得著,叩門就開門!以我對美國以及美國大學的了解,他們應該會答應我的請求補辦畢業證書。我當即說:我現在幾乎可以保證能辦到,沒問題!我的回答讓在座的幾個同學深感意外,麵麵相覷。
我一回美就催兒子給他們學校寫申請,幾天之後問是否有答複,當時我那寶貝兒子四仰八叉地躺在沙發上,一邊刨著手機一邊說:‘哦,我忘記告訴你了,前幾天學校發給我一些照片,我嫌太小,讓他們重發一遍。’我聽後直接發飆:‘我,我後麵的同學和他們一家人,還有我們校史館,都眼巴巴等著呢。你居然還嫌照片小,你是誰啊?’兒子當然不耐煩聽我那些個嘮叨,直接收手機上了樓。
很快,學校發來了照片包括幾張合影,而且每個人後麵都標注姓名,裏麵當然也有後來的金校長,以及相關資料,要求核實。畢竟過去了八九十年,關鍵是我們同學提供的年代不準確,當然現在這些都搞清楚了。他還隻提供了中文姓名,可事實上人家當時用的是羅馬拚音,而我提供的是現代漢語拚音。
資料核實之後,我們提出了正式申請,學校很快寄來了成績單,畢業證書和相關資料等等。依據準確的時間和姓名,我又向伊利諾伊大學香檳分校的建築學院提出有關申請,同樣很快也得到答複。
我那個激動啊!和我們班那幾個在大學裏做教授和院長的同學說:看看!看看人家美國大學的有求必應和資料管理,咱們不應該學起來嗎?
我們家老張看到我們老係主任的成績單,心悅誠服,就差跪下了,說:‘應該讓國內打算留學的年輕人先看看這個成績單之後再決定是否出國,這個成績才是留學本該有的模式。’”
來自祖國寶島的付老師非常不解:“把羊皮畢業證給丟了?即便是抄家,難道沒有檔案管理嗎?”
大家都不知道如何給他解釋。小粒接著爆料:“最有意思的是我和閨蜜問我們那個同學抄家的造反派頭頭是誰,他剛開始還不肯說,但架不住我們兩人死纏爛打軟磨硬泡,他最終說出一個名字,我和閨蜜立刻沒了言語,也理解他當初為什麽不肯輕易說出來。”
付老師問:“你們認識?”小粒回答:“我們剛上學時的係副主任,‘清理三種人’運動後就消失了。文革的時候跳出來許多牛鬼蛇神,我父母所在的大學是文革後期從北京遷出來的,可見當年在京城有多鬧騰。學校有個實驗室幹部,據說當年在北京批鬥大會上,作為紅衛兵造反派代表,上台扭打過陸定一。怎麽樣?厲害吧?”
付老師問:“陸定一是誰?很有名嗎?”這次編輯部同仁們不吝賜教,紛紛給他答疑解惑。
聽完之後付老師說:“我有個朋友,忘年交,九十多歲了,他就是那個年代咱們州立大學畢業的,我看到過他的羊皮紙畢業證書,真的非常珍貴獨特。”小粒說:“可以想象!好在補發的紙質證書也足以慰籍各方人士。”
付老師對小粒說:“把你同學請出來,咱們想辦法聯係校長親自發給他畢業證書,然後我們報紙把整個過程跟蹤報道一下。”小粒說:“好啊!我同學計劃明年和父母來美國出席他們兒子的畢業典禮,順道參觀咱們州大,這機會太好了!我同學兒子本來想和他一樣步太姥爺足跡上咱們州大,陰差陽錯父子倆都沒上成,這四代人的故事從頭到尾都很傳奇,可以寫個連載。”
之後大家八卦這個州大校長,他以前是本州州長,本來有實力競選總統的,隻因家庭緣故放棄,現在做校長很有成就,承諾任期內不漲學費,很受歡迎和支持。“家庭緣故”這幾個字大家說的意味深長,總之就是可惜咱們報紙不宜拿來做文章,便宜了那些小報網站一窩蜂的飛短流長。
對文革的荒誕,正常人都難以理解和接受。
讚晴朗好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