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韻
唐宋韻
《夢天(1)》
李賀
老兔寒蟾(2)泣天色，雲樓(3)半開壁斜白。
玉輪(4)軋露濕團光(5)，鸞珮(6)相逢桂香陌(7)。
黃塵清水(8)三山(9)下，更變千年如走馬。
遙望齊州(10)九點煙(11)，一泓(12)海水杯中瀉。
1. 夢天：夢遊天上。
2. 老兔寒蟾：神話傳說中月宮裏住著白兔和蟾蜍。
3. 雲樓：如層樓一般的雲層。
4. 玉輪：月亮。
5. 團光：月亮的光暈。
6. 鸞珮：即“鸞佩”，雕刻著鸞鳳的玉佩，此處代指仙女。
7. 桂香陌：月亮上飄著桂花香的路。傳說月中有桂。
8. 黃塵清水：（變幻的）人間事物，與滄海桑田近義。
9. 三山：指海上的三座神山蓬萊、方丈、瀛洲，或實指天山、長白山、昆侖山。
10.齊州：中州，即中國。
11.九點煙：上古時中國分九州。在月宮俯瞰中國，九州小得就像九個模糊的小點。
12.一泓：一汪，一片。
李賀（790 — 816年），字長吉，河南府福昌縣（今河南省宜陽縣）人，祖籍隴西郡，中唐著名詩人。李賀出身於唐朝宗室大鄭王（李亮）房，但家道中落，從小貧困。他才思聰穎，七歲能詩。元和五年（810年）李賀進京參加科舉考試。因妒才者的流言中傷，李賀不被允許參加科考。次年（811年）他門蔭入仕，授奉禮郎。李賀三年後辭官，重回昌穀“歸臥”，並在今河南、河北、山西一帶遊曆。此後他在昭義軍節度使郗士美的軍中做了三年幕僚。李賀自幼體形細瘦，加之功名無成，使其哀憤日深。元和十一年（816年），李賀在憂鬱中病逝，年僅26歲。
李賀詩歌主要包括諷喻、抒懷、神鬼、詠物等題材。他的詩風以空靈甚至詭異見長，世稱“長吉體”。這種詩風在構思、意象、遣辭等均方麵表現出獨創性。李賀運用神話傳說和怪誕的語匯如“泣”、“老”、“衰”、 “冷”、“血”、“死”等，創造出冷豔怪異的意象。李賀的詩受楚辭、古樂府、齊梁宮體、李杜、韓愈等多方麵影響，再經自己的融合、錘煉，形成了奇特詭麗，變幻繽紛的風格。但李賀的詩也往往因追求奇峭險怪而流於晦澀。
李賀自編《李賀集》，卒前交由朋友、集賢學士沈子明保存，包括詩233首。詩集後由杜牧作序。
詩詞作品影響力總體評分：4.
唐風：李賀是中唐時期一位詩風與身世都很特別的詩人。他是大唐宗室的後代，其遠祖是唐高祖李淵的叔父李亮，當時被稱為大鄭王。到了他父親李晉肅這一代，已經是破落貴族了，家境很一般。當然那時候人多講門第，李賀還是很為祖上的榮耀感到自豪的。
宋雨：李賀形象也很特別，《新唐書》記載他“為人纖瘦，通眉，長指爪，能疾書。”李賀自小聰明過人，據說韓愈和大臣皇甫湜聽說他的才華後登門造訪，李賀提筆就寫了《高軒過》一詩，令韓愈和皇甫湜大吃一驚 。李賀十幾歲時就在洛陽一帶小有名氣了。
唐風：有文章說李賀與李益齊名，這應該是後人對其水平和知名度的評價。兩人雖同為河洛地區詩人，但李益比李賀年長44歲（但比他晚死），年輕時就有文名，那時李賀還沒有出生，也沒有證據表明他倆認識。
宋雨：當時的文壇領袖韓愈的確是非常賞識李賀的。元和五年（810年），韓愈給剛剛結束三年服喪的李賀寫了一封信，建議其舉進士。20歲的李賀先參加河南府試並獲雋，後赴長安應進士舉。
唐風：李賀博覽群書、誌向遠大。然而不幸的是，他仕途還沒有開始，就被人以一種不可理喻的方式堵死了。科考之前，妒才者說李賀的父親名“晉肅”，“晉”與“進”犯“嫌名” 、“家諱”，所以李賀不可以參加進士考試。盡管韓愈努力為其辯解，也無濟於事，李賀黯然離開京城。
宋雨：次年他以“宗孫”、“蔭子”等條件，由宗人薦引，被任命為奉禮郎。李賀在這個從九品的小芝麻官位上幹了三年，看不到任何升遷的希望，就辭職回鄉了。後來他又有一次入幕府的經曆，但也得不到提攜。他身心俱疲，疾病纏身，26歲就病故了。在當時文人最看重的“求功名”這一方麵，李賀可以說一事無成、含恨離世。
唐風：盡管芝麻小官不值一提，但李賀在“牢落長安”的三年間，在其眼界和詩歌藝術上卻是很有收獲的。李賀此前已經飽讀詩書，從楚辭、古樂府、齊梁宮體、李白、杜甫、韓愈等多方麵學習了很多。在長安期間，他又交了一些朋友，並對朝廷和整個國家的現實有了更多的了解。他在長安寫了60多首詩，涵蓋多種題材，奠定了他在詩歌史上的地位。
宋雨：李賀留下233了首詩，題材比較廣泛，包括詠物、抒情、借古喻今等。然而他的作品中最為獨特的，是神仙鬼魅題材。南宋學人嚴羽在其《滄浪詩話》中稱他的這類詩為“長吉體”（李賀字長吉）。李賀的 “鬼仙之辭”共有十餘首，約占他全部作品的二十分之一，數量並不很多，然而“鬼”字卻與他結下了不解之緣。他的“鬼詩”應當如何理解，也是古今詩評者的話題。你認為李賀為什麽會寫這類鬼魅題材的詩呢？
唐風：這方麵早已有不少的研究。大多認為他的鬼詩主要是借助奇幻來抒發懷才不遇的苦悶。時光流轉，自己才學和抱負總無用武之地，於是他用非現實的夢幻來宣泄悲憤之情。明代學人王思任語評李賀說：“賀以哀激之思，作晦僻之調。”
宋雨：然而縱觀古代詩人，抒發懷才不遇的悲憤者大有人在，寫鬼詩者寥寥。我認為這與李賀的素質和思維特點有關，對他來說，這樣的創作和表達方式可能更為得心應手。他的這類詩歌種表現出的的想象奇峭、變換繽紛、辭藻詭異是一般人難以企及的。
唐風：他也可能借此構築一個奇幻的、與現實平行的世界。那樣的世界盡管恐怖淒涼，但畢竟是跟現實世界切割的，這樣就會使現實中的自我少受一些煎熬或者得到一些解脫。這就是為什麽在長吉體中，很少見到人間煙火，而且詩人自己的感情投射也較少見。
宋雨：你這個解釋有道理。這也可以很好地解釋“太白仙才，長吉鬼才”這個說法。李白與李賀都極富想象力，然而兩人的區別其實比較大。李白的詩有“仙氣”，但它是跟人間聯係緊密的。而李賀則是建立起與現實沒有太多聯係的神仙鬼怪的世界。
唐風：我們今天賞析的《夢天》，是一首充滿了神奇幻想的遊仙詩。它並非是一首如“楚魂尋夢風颼然”（《巫山高》）、 “鬼燈如漆點鬆花”（《南山田中行》）之類陰森恐怖的“鬼詩”，但它具有奇峭虛幻的場景，表現出詩人超乎尋常的想象力。它是”長吉體“的代表作之一。
宋雨：首句“老兔寒蟾泣天色” — 根據古代的傳說，月宮中住著白兔和蟾蜍，可能是來自月圓時月亮表明明暗部分的形狀產生的聯想。這裏詩人是說，天空被陰雨籠罩，垂老的月兔和瑟瑟的蟾蜍黯然哭泣。這首詩一上來就包含了“老”、“寒”、“泣”等字眼，給作品打了一層淒清的底色。
唐風：雖然長吉體喜歡用陰森的字，但本詩這類渲染到此為止，這並不是一首“鬼詩”。次句”雲樓半開壁斜白”中，“雲樓”有不同的理解，有人解釋為雲層變幻成的閣樓，也有人說是月宮。
宋雨：我的理解 “雲樓”即像雲一般高聳的雲層。這一句是說雲層半開，月光照在雲上，如屋牆受到月光斜射一樣。 這時候站在詩人的角度，雲和月都還在一定距離之外。
唐風：第三句“玉輪軋露濕團光”是詩人夢中奔月而去途中所見。“玉輪”即月亮。古詩詞中稱月亮為玉輪常見，如“玉輪臥兔初升魄，鐵網珊瑚未有枝。”（李商隱《碧城》）雨剛剛停息，天空依然布滿了水珠。玉輪一般的月亮好似從水上輾過，它發出的一團光都給沾濕了。
宋雨：下麵這一句，“鸞珮相逢桂香陌”，顯示詩人已經在月亮上“著陸”了。鸞是一種傳說中的類似於鳳凰的鳥。“鸞珮”是雕刻著鸞鳥的佩戴在身上的玉石裝飾，這裏代指仙女。月中有桂樹的傳說起自漢代，到隋唐時已經很盛行，比如李商隱寫過“兔寒蟾冷桂花白，此夜姮娥應斷腸。”（《月夕》）
唐風：詩人在桂花飄香的月宮的道路上與戴著玉佩的仙女們相逢了。仙女的音容笑貌是怎樣的，他們有什麽樣的交流，月宮中有什麽有趣的事情發生，詩人對此皆隻字不提，戛然而止。有人說這是要給讀者一個美好的想象空間，你認為是這個原因嗎？
宋雨：從整首詩的結構看，我認為主要的原因是詩人的注意力不在於月宮和仙女，所以就不費更多的筆墨。他的好奇心集中於從月亮上看九州是一種什麽樣的景象。詩的後麵四句角度發生了轉折，這種變化就像詞的上下闕，其著眼點和表現方式有所不同。
唐風：《醒世恒言》中有一句諺語：“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類似的還有“洞中才數月，世上已千年”，出自另一個故事。它們與本詩中 “黃塵清水三山下，更變千年如走馬”表達的是類似的意思，即仙境與人間在時間流逝上的差異。詩人在月宮中回望人世間，看到的是“千年如走馬”的時間飛逝。“三山”一般被解釋為蓬萊、方丈、瀛洲三座海上的神山。但我倒是認為實指天山、長白山、昆侖山更有道理。
宋雨：的確，詩人已經飛月登仙，回望的應當是地道的凡間實物。另外“黃塵清水”現在已經是一個成語，意思類似於滄海桑田。這其實結合了整個兩句的含義。在字麵上，本詩中“黃塵清水”指人世間的水土。
唐風：錢鍾書先生的《談藝錄》有八章論述李賀的詩。他說：“‘黃塵清水三山下，更變千年如走馬’，皆深有感於日月逾邁，滄桑改換，而人事之代謝不與焉。他人或以吊古興懷，遂爾及時行樂，長吉獨純從天運著眼，亦其出世法、遠人情之一端也。”
宋雨：錢先生認為李賀感歎時光飛逝，而自己命運不濟。但他不像有些人那樣懷古抒情，及時行樂，而是脫離人情事理，表現遊仙奇幻。這也就是李賀與李白的重大不同。李白是主張順其自然，即便是“朝如青絲暮成雪“，也要“烹羊宰牛且為樂，會須一飲三百杯“（《將進酒》）。而李賀則不同， 他誇張地說“更變千年如走馬”，但總是希望時光駐步。
唐風：最後兩句“遙望齊州九點煙，一泓海水杯中瀉”，寫從仙境遙望人寰的景色。“齊州”即中州，指中國。上古時期中國分為九州，“煙”這裏是煙塵的意思。詩人想象著從月宮遙望人間，大地上的九州猶如九點煙塵。
宋雨：同樣因為尺度的改變，遙遠的一片海水絲毫無浩瀚之感，而是像傾倒出的一杯水。李賀的想象力縱橫馳騁，比喻精妙，他的的描述與現在從衛星和宇宙飛船上回望地球，居然有相當程度的吻合。
唐風：本詩的後四句，作者表達了對人間滄桑的感慨，有評論認為同時也有自我寬慰的成分，即時間的長短、空間的大小都是相對的。在時間上，生命像白駒過隙；在空間上，人世間如滄海一粟。於是凡間的功名利祿、瑣事煩惱就下意識地被拋到腦後了。這樣看法我認為有一定的道理。
宋雨：這是一首七言八句的詩，但顯然不是律詩。它的韻用漢語普通話讀起來不太押韻，而且它的韻腳沒有平聲字。而事實上，古代詩人是很注重押韻的，本詩並沒有例外。咱們把《夢天》的韻簡單分析一下吧。
唐風：好。這是一首七言古體詩，前四句是一個韻腳，後四句換成另外一個韻腳。詩的前四句1、2、4句為韻腳字，押入聲韻。“色”在平水韻中屬“入聲十三職韻”，“白”屬“入聲十一陌韻”，“陌”屬“入聲十一陌韻”。“職”與“陌”兩個韻部是鄰韻，在古體詩中可以通押，聽起來也很押韻。可惜現在漢語普通話已經沒有入聲，很多人對入聲字也沒有感覺了。
宋雨：後麵四句描述的角度發生了變化，韻也變了。這裏第5、6、8句的末尾是韻腳字。“下”和“馬”在平水韻中同屬“二十一馬韻”，“瀉”可以讀作上聲或去聲，讀作上聲時也屬於“二十一馬韻”。所以這三個字在古音中完美押韻。而在今天的普通話中，“下”和“瀉”都讀作去聲，而且“瀉”的韻母發生了變化，從a變成了ie。 本詩是古體詩，不要求押平聲韻，但作者是嚴格押上聲（類似漢語拚音第三聲）韻的，盡管今天讀起來不太押韻。
荷君好，屈原的詩作，包括《招魂》我了解都不多。他的詩不好懂。
中古音中“瀉”與“下”的韻母可能都接近於“a”，但是仄聲上聲（第三聲）。押上聲韻的詩較少，但也未必不流暢自然，比如“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多自然啊。
相似的景致，王維會寫“明月鬆間照，清泉石上流”，李賀就是嚇人的“石脈水流泉滴沙，鬼燈如漆點鬆花”。他大概真“有迷魂招不得”吧。：）真說起鬼詩來，我覺得屈原的《招魂》最恐怖。
謝唐兄特地解釋這首詩的韻腳。所以詩裏“瀉”是跟“下”一個讀音嗎？還是押平聲韻的詩讀起來流暢自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