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韻
唐宋韻
《青玉案(1)·元夕(2)》
辛棄疾
東風夜放花千樹(3)，更吹落，星如雨(4)。
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簫(5)聲動，玉壺(6)光轉，一夜魚龍舞(7)。
蛾兒雪柳黃金縷(8)，笑語盈盈(9)暗香去。
眾裏尋他千百度，驀然(10)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11)處。
⑴ 青玉案：詞牌名，又名“橫塘路”、“西湖路”，雙調六十七字，上下闋各五仄韻。
⑵ 元夕：正月十五日為上元節（元宵節），此夜稱元夕或元夜。
⑶ 花千樹，花燈之多如千樹開花。
⑷ 星如雨：指焰火紛紛，亂落如雨。
⑸ 鳳簫：簫的美稱，泛指指笙、簫等樂器演奏。
⑹ 玉壺：比喻明月。亦可解釋為指燈。
⑺ 魚龍舞：指舞動魚形、龍形的彩燈。
⑻ 蛾兒、雪柳、黃金縷：古代婦女的幾種頭飾，這裏代指盛裝的婦女。
⑼ 盈盈： 此處指聲音輕盈悅耳，亦指儀態嬌美。
⑽ 驀(mo4)然：突然，猛然。
⑾ 闌珊：稀疏、將盡的狀態。
辛棄疾（1140 — 1207年），字幼安，號稼軒居士，山東東路濟南府曆城縣（今山東濟南市曆城區）人。生於前北宋被金國占領地區。他21歲時參加起義，回歸南宋，首任江陰簽判。雖然朝廷對他恢複中原的策論反應冷淡，但也欣賞其才幹。從乾道四年（1168年）年始，辛棄疾曆任建康府通判、滁州知州、江西提刑等職，又知江陵府兼荊湖北路安撫使，後曆江西、湖南安撫使等職。孝宗淳熙八年（1181年）辛棄疾遭彈劾，被罷去所有職務。 此後十幾年裏，他大部分時間都在鄉閑居。 光宗紹熙三年至紹熙五年（1192—1194年），辛棄疾再度被啟用，出任福建提刑、福州知州、福建安撫使等職，其間一度歸朝任太府卿，後又被罷官奉祠（領俸祿但無職權）。寧宗嘉泰三年（1203年），主張北伐的宰相韓侂胄任命六十四歲的辛棄疾知紹興府兼浙東安撫使，次年（1204年）他又知鎮江府。 辛棄疾於1207年9月卒於江西鉛山家中。享壽67歲。朝廷後加贈辛棄疾少師，諡號“忠敏”。
辛棄疾是中國曆史上最傑出的詞人之一，他是豪放詞派的代表人物，被譽為詞中之龍。他與北宋的蘇軾合稱“蘇辛”。辛詞多豪放之作，意境宏大，慷慨熾烈。這類風格多見於其傷時及主張恢複中原的作品。辛詞中也不乏自然閑淡和纏綿細膩的作品。他的田園山水詞反映了對大好河山和農村生活的熱愛。辛棄疾的婉約詞常有所寄托，借風花雪月來反映身世之感，暗喻政治現實。辛棄疾的詞，打破了詞和詩，詞和散文的界限，融合詩、詞、散文、辭賦的表現手法，豐富了詞的內涵，擴大了詞的表現力和境界。辛詞海納百川，將民間口語、典故、騷、經、史融為一體，揮灑自如，使得詞這種韻文形式達到了一個新的高度。
辛棄疾現存詞626首，是兩宋存詞最多的詞家。有詞集《稼軒長短句》等傳世。其詩集《稼軒集》已佚。此外，《全宋詩》錄有其詩130餘首。
詩詞作品影響力總體評分： 8.
唐風：辛棄疾在世的時候，他已經是一個傳奇式的人物。他於宋高宗紹興十年（1140年）出生在山東東路濟南府（今屬山東濟南）。1127年“靖康之難”時，他的家族因“累於族眾”，無法南下。辛棄疾出生於被金人占領的北方。他父親早逝，他是跟祖父辛讚長大的。辛讚雖在金國任職，卻一直希望宋朝能恢複舊山河。他常常帶著年幼的辛棄疾“登高望遠，指畫山河”。辛棄疾的愛國情感和民族意識，就是在這樣的家庭教育之下形成的。
宋雨：紹興三十一年(1161年)九月，金主完顏亮發兵60萬，分4路進攻南宋，欲統一江南。這時金朝統治下的中原地區賦役繁重，人民生活困苦，於是爆發了多處起義。當時21歲的辛棄疾也率眾兩千人揭竿而起。他們投奔了由耿京領導的一支聲勢浩大的起義軍，並擔任耿京的掌書記（機要秘書）。
唐風：紹興三十二年（1162年），耿京命辛棄疾和部將賈瑞南下與朝廷接洽。宋高宗見到二人後高度讚賞，任命耿京為天平軍節度使，義軍將領中有近200人被補官。然而，就在他們回歸義軍的途中。耿京被叛徒張安國所殺、義軍潰散。辛棄疾悲憤無比，便率領五十騎兵闖入據說有幾萬人的敵營。他把正在與金人飲酒的張安國生擒，一路快馬帶回南方，交給南宋朝廷斬首。
宋雨：辛棄疾的這一壯舉震驚朝野。南宋大臣、翰林學士洪邁說他“壯聲英慨，儒士為之興起，聖天子一見三歎。”高宗任命他為江陰簽判，開始了他在南宋的宦海生涯。“簽判”意思是朝廷派京官充當地方上的判官，全稱是“簽書判官廳公事”。實際上是京官級別做地方官的工作，有高職低配的意思，但朝廷若希望，也可隨時調入朝中重用。
唐風：辛棄疾回歸南宋的初期，正是金人南侵失敗，以及隨後的“隆興北伐”這段時間。戰爭的硝煙激發了辛棄疾恢複中原的強烈願望。宋孝宗是南宋一位有作為的皇帝。他登基伊始便平反嶽飛冤案，追授其“少保”稱號加鄂國公，諡號“武穆”，並撫恤嶽飛後人。這時候他養父、太上皇高宗還健在，於是孝宗將嶽飛冤案的全部責任都歸咎於秦檜。
宋雨：此時辛棄疾對宋孝宗表現出的希望恢複失地、一洗前朝恥辱的銳氣抱有很大希望。“隆興北伐”前期的一係列勝利也讓他備受鼓舞。然而，由於朝廷軍事體製的缺陷和主將間的猜忌、拆台，北伐最終失敗。朝中主和派勢力又占了上風。孝宗雖然心有大誌、但苦於國無良將。此刻的朝廷已經不想打，也無法打下去了。隨後金宋簽訂了“隆興和議”。
唐風：此時剛剛回歸南宋3年的的辛棄疾卻從戰略角度進行了思考，他向宋孝宗上《美芹十論》（又稱《禦戎十論》），係統分析了宋金雙方的形勢，指出恢複大計的可行性和製勝的具體戰略戰術。隨後，他又向右丞相虞允文上了《九議》，再次陳述他的抗金主張和謀略。辛棄疾希望以此喚起朝廷抗金熱情，堅定他們的信心。
宋雨：雖然辛棄疾的熱忱和方略並未被朝廷直接采納，但他們對辛棄疾在建議中所表現出的才華予以認可。從乾道四年（1168年）年始，辛棄疾先後擔任建康府通判、倉部郎官、滁州知州、江西提刑等職。在1174平定了賴文政領導的茶商起義後，辛棄疾又任江陵府知兼荊湖北路安撫使，成為封疆大吏。對於一名“歸正人”來說，被重用到這個程度已經是空前絕後了。
唐風：你提到“歸正人”，我們簡單解釋一下：宋代稱淪於外邦而返回本朝者為歸正人。這個說法最先由孝宗早期的宰相史浩提出，隨後成為南宋對北方淪陷區南歸者的統稱。這個稱呼是有貶義的，暗示對其忠誠度有懷疑。另外，在宋金議和之後，如果重用歸正人，則會鼓勵更多北方漢人投奔南宋。這會激化宋金矛盾，軟弱的南宋朝廷也不願這麽做。
宋雨：我們今天賞析的這首《青玉案·元夕》不僅是辛棄疾婉約詞的傑作，而且被一些學者（如王步高先生）尊為史上最好的10首詞之一。它的確切寫作時間已經不可考。學界至少提出了6個不同年代。我認為作於孝宗淳熙二年（1175年）最有可能。此前一年，葉衡由建康留守被召入朝擔任右丞相。他熟悉並欣賞辛棄疾，因此推薦他當了倉部郎官。1175年的元夕，辛棄疾是在臨安度過的。寫出這樣一首詞，的確需要對元夕之夜的盛況有親身的體驗。
唐風：是這樣，當時臨安的繁華是一般小地方人難以想象的。南宋定都臨安之後，朝廷傾全國之力發展臨安。與北宋柳永寫《望海潮》時相比，其規模和輝煌程度又有了巨大飛躍。臨安是當時世界上最大、最繁華的都城，人口百萬以上。城中達官顯貴、才子佳人雲集，夜生活豐富，酒樓林立，奢靡腐化成風。
宋雨：“元夕”即元宵節之夜。古時候元宵節常被稱為上元節。每年一、 七、 十月十五日分別是上元、 中元和下元節。從祭祀角度講，上元祭天官， 中元祭地官， 下元祭水官。據史料記載，上元節的慶祝活動規模很大，元夕的時候臨安萬人空巷。大街上燈火輝煌，各種歌、舞、樂表演綿延十幾裏，表演者上萬人。
唐風：本詞的上闋，詞人極力渲染元宵節的夜晚狂歡的景象。“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 夜晚的東風像是吹放了元宵節的火樹銀花。人們燃放的焰火，先是直衝雲霄，然後在下落過程中熄滅，好似連續不斷的流星雨。另一種解釋，“星如雨”指的是球形燈，被竹竿挑到不同的高度。大量的球形燈從遠處看上去就像是星星一般。
宋雨：“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 作者接著寫車馬、鼓樂、月色和雜耍。因為車中坐的是貴婦人，車輛駛過後，路上仿佛留下脂粉的香味。悠揚的樂聲在四處回蕩。滿月已經漸漸西斜，舞著魚燈和龍燈的藝人們表演了一整夜。詞人這裏不僅反映活動的盛大，而且用“鳳”、“玉”、“寶”、“雕” 等詞來表現奢華。
唐風：到了下闕，詞人筆調一轉，開始寫人。“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兩句中，蛾兒、雪柳、黃金縷都是女子頭發上裝飾的名稱，這裏用來代指幾位結伴而行的姑娘。姑娘們帶著朗朗笑聲走過，香味暗暗飄來。瞧瞧，這位“豪放派”大師，僅用14個字，就涵蓋了視覺，聽覺和嗅覺，把那個時代難得一見的靚麗“風景線”刻畫得多麽美好！
宋雨：確實是難得一見的風景，也是超一流的詩意描寫。這方麵我有一個具體的問題。我們一直認為古代女孩子出門是受限製的。但在唐宋時期，這方麵的具體社會習俗是怎麽樣的？女子晚上能出門嗎？
唐風：唐宋時期的女子獨遊很少，大多是結伴出遊或隨夫、子等出遊。幾位未婚女子結伴出遊，比如一同踏青，逛廟會等是常見的。本詞中“蛾兒雪柳黃金縷”那幾位，應該就是這樣的情況。女子結伴出遊一般也是白天，晚上一般不允許。但是在節日，特別是像元夕這種盛大的慶典，社會和家庭都對女孩子網開一麵。她們結伴去觀燈，看表演，以及遊玩過程中見到男子說幾句話，都不是什麽問題。在宋代，都市裏已婚女子與夫君牽手一同觀燈的浪漫情景很常見。
宋雨：喔，看來跟現在也不是天壤之別，都是人嘛…… 現在我們回到這首詞。到目前為止，所有對勝景、奢華、麗人的描述，其實不過是一個襯托。它們並不是詞人心中最在意的東西。最後幾句才是要點：“眾裏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原來，詞人來此是為了尋找特定的人（古代“他”男女統稱。“她”字是在100年前“新文化運動”以後才創造出來的新字。）千百次尋覓未果，猛然一回首，發現她就在燈火暗淡的地方！小詞戛然而止。
唐風：很顯然，整首詞都是為“那人”而設，但她的身份是什麽呢？這首詞要表達什麽意思呢？辛棄疾給我們留下了一個千古之謎。說實話，我一直認為純婉約愛情主題是可能的。如果這樣的話，那麽顯然這兩個人這次是再見麵。也許上次見麵是“去年元夜時”，“人約黃昏後”（歐陽修《生查子-元夕》），今年經過一番尋覓終於又見麵了。一種難言的悲喜交加。
宋雨：你這個解釋，似乎有些淺啊。有人甚至說，如果真正的含義就是照字麵上去解釋，辛棄疾算不上大師和“詞中之龍”了。我們應該看到，辛棄疾一生以恢複為己任，但卻始終壯誌難酬。他苦心積慮寫就的策論不能得到上層的采納。他自己也一直未能在抗金第一線發揮才幹。他的內心是悲憤淒涼的。因此，很多人認為本詞是別有寄托的，是詞人假借一位處於熱鬧和高光之外、形象高潔女子，含蓄地表達自己的追求和情懷。
唐風：這首詞當然也可能是有寄托的。這樣吧，我先把沒有寄托的道理說一下，然後你把可能的幾種其他理解列出來供讀者參考。首先，說辛棄疾這個“詞中之龍”與淺白的婉約詞不搭嘎是完全不對的。辛棄疾是古代存詞最多的詞人，他的600多首詞風格、題材多樣，很多都是婉約詞，真正的豪放詞不足十分之一。其二，雖然他的《美芹十論》未能得到朝廷的直接采納，但其實孝宗和兩位宰相虞允文、葉衡對是很看重他的。在他寫本詞時（假定在1175年），他的仕途也較為平穩。我認為他雖有遺憾，但不至於悲涼。第三，辛棄疾是一個重情色之人。臨安那個元夕有可能是讓他倍感新奇、乃至浮想聯翩的。在這樣的心理背景下，以模糊的“美人”意象填一首唯美的詞，有什麽不合情理呢？
宋雨：好。無寄托就一解 — “情人”或“愛人”。有寄托者，解可就多了。我們大致列出來，不細解釋了：第一，“那人”是詞人自己。詞中那獨立在“燈火闌珊處”的美人，正是作者的化身。在此前提下，又有表現孤傲、反映寂寞和反映對朝廷主流既接近又疏離的矛盾心態等多種解釋。第二，“那人”是詞人的知音，如自己敬重的大臣葉衡、虞允文等。第三，“那人”是對自己比較賞識的宋孝宗。他心中對這位有作為的皇帝抱有期望。第四，“那人”指故都汴京。相比於臨安的繁華，汴京在金人的統治下光線暗淡。第五，作者有意創造出一個具有巨大包容性的意象，目的就是引起後人的無限猜測。
唐風：這每一條，攤開來講都是一篇論文。我們就此打住，說個題外話結尾。王國維先生在《人間詞話》中說：“古今之成大事業、大學問者，必經過三種之境界： ‘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晏殊） 此第一境也。 ‘ 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柳永） 此第二境也。 ‘眾裏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辛棄疾）此第三境也。” 此處完全是詞句借用，與原詞的內涵無關。第一境界意即開闊的視野；第二境界意即刻苦用功；第三種境界意思是，反複思考、琢磨，就會有所頓悟和新的發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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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您鼓勵。
末尾4句，按照字麵理解是很美妙的，沒有任何問題。隻是像文中分析的那樣，南宋詞因為常有寄托，曆代讀者和詞評家就設想了一些超越字麵意思的可能性。。。
謝謝您首肯。臨安就是現在的杭州。當時作為南宋的首府，極為繁華。相對而言，比現在的北上廣相比於三、四線城市，要牛得多。
“被一些學者（如王步高先生）尊為史上最好的10首詞之一。”--+100
佩服唐兄持之以恒地潛心研究！臨安，即，現在的杭州吧，可以想象“花千樹”、“星如雨”的美，謝謝你的詳細解讀！
另外，下麵是維基百科對白居易的介紹：
https://zh.wikipedia.org/zh-hans/%E7%99%BD%E5%B1%85%E6%98%93
梧桐兄好，在我這個係列，到目前為止，#18，39，52，62，67 和 106 都是賞析白居易的作品，裏麵有不少內容可供參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