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六子·倚危亭》
秦觀
倚危亭(2)。恨如芳草,萋萋剗(3)盡還生。
念(4)柳外青驄(5)別後,水邊紅袂(6)分時,愴(7)然暗驚。
無端(8)天與(9)娉婷(10)。夜月一簾幽夢,春風十裏柔情。
怎奈向(11)、歡娛漸隨流水,素(12)弦聲斷,翠綃(13)香減,
那堪片片飛花弄晚,蒙蒙殘雨籠晴。
正銷凝(14)。黃鸝又啼數聲。
1. 八六子:詞牌名,又名《感黃鸝》。
2. 危亭:高處的亭。
3. 剗(chan3):同“鏟”。
4. 念:想到。
5. 青驄(cong1):青白雜色的馬。
6. 袂(mei4):袖子。
7. 愴(chuang4):悲傷。
8. 無端:無緣由。
9. 與:給與。
10. 娉(ping1)婷:美麗。
11. 奈向:奈何。
12. 素弦:即“素琴”,即沒有弦的琴。相傳陶淵明“畜素琴一張,無弦,每有 酒適,輒撫弄以寄其意。
13. 綃:絲織物,這裏更可能指女子分別時送給作者的薄絲手帕。
14. 銷凝:消魂凝愁,即愁緒無法派遣的狀態。
秦觀(1049-1100年),字太虛,改字少遊,號邗溝居士、淮海先生,揚州高郵(今江蘇高郵)人,北宋著名詞人、詩人、文學家。秦觀生長在一個下層讀書人之家,父親曾到汴京遊太學,秦觀從小跟隨私塾老師受到良好的啟蒙教育。秦觀元豐八年(1085年)登進士第,先後任定海(今浙江寧波)主簿,蔡州(今河南汝南)教授。後入京任太學博士,供職秘書省,授左宣德郎。公元1091年前後秦觀與黃庭堅、張耒、晁補之都在史館任職,受到蘇軾指導,時人並稱“蘇門四學士”。秦觀仕途坎坷,45歲起因新舊黨爭而遭謫放,曆貶杭州(今浙江杭州)、處州(今浙江麗水)、郴州(今湖南郴州)、橫州(今廣西橫州)、雷州(今廣東雷州)。51歲卒於北歸途中。
秦觀書、文、詩、詞兼長,尤以詞作確立了他在中國文學史上的地位。秦觀詞是婉約詞的典型代表。他吸收五代小令的韻味與柳永長調鋪敘的風格,加入自己深情、婉柔、含蓄、淒美的藝術特色,形成了詞史上獨樹一幟的抒情範式,對後代詞人產生了深刻的影響。秦觀的散文風格多樣,其策論文尤為出色。秦觀的詩感情深厚,意境悠遠,也是自成一家。秦觀的書法兼具備東晉和顏體風格,剛柔並濟,也是一流水準。
秦觀存詩430餘首,詞110餘首,辭賦10篇,散文250餘篇。 著作有《淮海詞》三卷,《淮海集》40卷、《勸善錄》、《逆旅集》等。
詩詞作品影響力總體評分: 6.
唐風:秦觀是“蘇門四學士”之一,一般認為他是蘇軾成就最高的學生,然而他的詞風卻與老師完全不同。他詞的是沿著前代婉約詞人,如花間派詞人、李煜、歐陽修、晏殊等的腳步,把婉約詞的細膩和優美發展到了一個更高的層次。而且他的小調和慢詞都很出色。
宋雨:秦觀是在他28歲時第一次見到比他年長十幾歲的蘇軾。蘇軾對其文采極為讚賞,還專門寫信給王安石介紹秦觀,後者也大讚其才華。後來在蘇軾和王安石兩人的共同鼓勵下,秦觀第三次赴汴京應試,終於進士及第,這年他36歲。
唐風:在秦觀入官場的第7年,即元祐七年(1092年),被貶的蘇軾自揚州被召回汴梁,官至禮部尚書。在此後大約兩年間,秦觀與黃庭堅、晁補之、張耒同時供職國史院,他們與蘇軾多有往來,這就是“蘇門四學士”的由來。
宋雨:秦觀在官場的十幾年,正值北宋新舊兩黨黨爭激烈,朝中得勢方與失勢方反複交替的一段時期。因為與蘇軾的交往密切,秦觀經曆了數次宦海沉浮。他在宋哲宗親政後幾次被貶,直至南陲雷州。徽宗即位後他受到赦免複官。不幸的是他在北歸途中病逝,享年51歲。
唐風:秦觀與蘇軾亦師亦友。他們在政治觀點上高度一致,但個性上卻很不相同,蘇軾性格樂觀,能直麵人生的磨難。而秦觀性格則偏柔弱,因此在遭受打擊後缺少蘇軾的那種曠達,而是陷於愁悶中無法解脫。這也可能是他早逝的原因之一吧。
宋雨:秦觀被認為是婉約詞的集大成者和一代詞宗。他的詞輕靈、優美、含蓄,少用重筆,極好地反映了婉約詞陰柔美的特點。我有時覺得非常神奇:一個直男,情感能夠細膩到這種程度,對人和事的感觸能夠細微和敏銳到這種程度!這種高度的細致和敏感反映在他的作品中真是神奇。一般的婉約派詞人、即便是女詞人的表達也很難達到他的那種纖細和纏綿悱惻。
唐風:不要以為秦觀是個瘦弱的白麵書生,他其實是個滿麵胡須的大漢。他的外在形象和詞風非常不搭。東坡雖然很看重秦觀的才華,但也批評過他的一些詞句過於香豔,這個我們在分析秦觀的其他作品時候再說。現在我們來逐句賞析一下這首詞吧。
宋雨:好。八六子,又名“感黃鸝”,這個詞牌名不太常見,我不熟悉,也是借著分析這首詞的機會來學習的。首先關於格式,這是一個上下片句式不一樣的詞牌。我原來以為本詞下片從“怎奈向”開始,後來認識到可能不對,於是進一步檢索,包括查看龍榆生先生的《唐宋詞格律》,發現它是上闋三平韻,下闋五平韻。就這首詞而言,下片第一句從“無端天與娉婷”開始。另外,這個詞牌的變體非常多,相應也有不同的字數。龍榆生認為這篇《倚危亭》是正格,但也有學者認為它是變格。對此我們就沒有必要討論太多了。
唐風:這首詞寫於宋神宗元豐年間,秦觀時年32歲,在此之前,秦觀兩次參加科舉考試均失敗,人已過而立之年,做官依然無望,於是在惆悵中回想起了昔日與一位佳人歡愉的良辰美景,抒發深深的思念之情。這首長調充分體現了秦觀詞在韻律、用詞、結構等方麵的藝術風格,是宋代婉約詞的佳作。
宋雨:首句“倚危亭。恨如芳草,萋萋剗盡還生”中,“危”是“高”的意思,作者獨自倚著高亭上的欄杆,內心無限孤獨寂寞。後麵兩句借鑒了李煜《清平樂·別來春半》中的“離恨恰如芳草,更行更遠還生”-- 無限的離別相思之情正如茂盛的青草,鏟除不盡。“剗”同鏟,李清照的《點絳唇》中也有“襪剗金釵溜”一句。
唐風:下句“念柳外青驄別後,水邊紅袂分時,愴然暗驚”中,我們先來看看“念”這個字。沒有它,句意也差不多,但它起到了一個承上啟下的作用,而且它增強了句子的意境和跌宕起伏之感,使之更好地起到了抒情的效果。這種在某句之前本身不具有單獨完整意義,但起到帶動下文作用的字稱為“領字”或“領格”。領字大多用去聲字(漢語拚音的第四聲),因為去聲聽起來激烈強勁,用於此處符合音律的要求。
宋雨:慢詞長調一般具有有鋪敘和多個層次,為了使詞疏密有致,頓挫分明,詞人就常用領字進行轉承。例如柳永的《八聲甘州》中,“對瀟瀟暮雨灑江天”,“漸霜風淒緊”,“歎年來蹤跡”三句的頭一個字 “對”、“漸”和“歎”都是領字。領字以一字多見,兩字和三字也常見,如李煜《烏夜啼》中“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虞美人》中“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等都是二字領格的經典句式。
唐風:現在我們回到這首秦觀詞,去掉領字後,“柳外青驄別後,水邊紅袂分時”二句中,柳外/水邊,青驄/紅袂,別後/分時,對仗極好。“紅袂”即紅袖,指紅粉佳人。作者回想起水邊垂柳下與佳人依依惜別的場景,猝然心驚,傷感不已。
宋雨:“無端天與娉婷”意思是“老天爺無緣由地賜你美麗的容貌”。“夜月一簾幽夢,春風十裏柔情”這個對仗句,其實是借鑒杜牧的《贈別》一詩中“春風十裏揚州路,卷上珠簾總不如。” 秦觀很喜歡用“柔情”二字,在他的《鵲橋仙》裏有“柔情似水,佳期如夢”。
唐風:下麵一句中,“怎奈向”即“怎奈何”,這其實是三個字的領格,作者悲歎 “歡娛漸隨流水”,今日已非從前。後麵八個字“素弦聲斷,翠綃香減”,用詞典雅,基本寓意的理解不是問題。對其字麵意思的一個典型的解釋是“我再也聽不到你的琴聲,你翠綠的紗巾上的香味慢慢消退了”。
宋雨:然而細究起來,這樣的解釋卻有不求甚解之嫌。首先,“素弦”字麵上看是素琴的弦。然而什麽是“素琴”呢 ?原來這裏頭有一個典故,相傳陶淵明不曉樂器,“畜素琴一張,無弦,每有酒適,輒撫弄以寄其意。” 所以說素弦就是素琴,是根本沒有弦的。“素弦聲斷”意思是音訊絕無,跟彈琴無關。
唐風:不僅如此。在後四個字中,憑什麽說此處“綃”的意思是紗巾呢?“綃”本意是絲織物,可大可小,比如白居易的《賣炭翁》和《琵琶行》的“紅綃”,是布匹那麽大的綢緞;而陸遊的《釵頭鳳》中“淚痕紅浥鮫綃透”中的綃是指絲織的手帕。而且,紗巾是在女子身上,兩人長時間不見,男子怎麽知道“香減”呢?所以,這“翠綃”應該是兩人分別時女子送給男子的信物,男子經常拿出來看,所以感覺到了“香減”。而這綃,以帶著香味的絲織手帕較為可能。
宋雨:“片片飛花弄晚,蒙蒙殘雨籠晴”又是非常工整優美的對仗句。片片飛花在晚風中飄落,真是“無可奈何花落去”啊。“蒙蒙殘雨籠晴”,這句描寫非常形象:大雨過後天氣初晴,空中還有絲絲細雨如煙似霧、朦朦朧朧。“弄”和“籠”這兩個動詞張先和杜牧原來用過(張先《天仙子》“雲破月來花弄影”;杜牧《泊秦淮》“煙籠寒水月籠沙”),在原詩詞中已是令人叫絕的佳句。但秦觀用在這裏別有一番精妙,隻可意會不可言傳。
唐風:末句的“正銷凝”是指作者茫然出神,愁緒淤積在心無法消除。再怎麽寫下去,然後結尾呢?作者的做法是“沉鬱頓挫”。這本是杜甫詩歌的法寶,而此處秦觀的技法同出一轍:不再繼續痛苦下去,而轉換視角和話題,以“黃鸝又啼數聲”結尾。
宋雨:我的理解是黃鸝的幾聲啼鳴,驚擾了作者的凝愁。就如同唐代金昌緒《春怨》中“啼時驚妾夢” 的那隻黃鶯。
唐風:嗯,有道理。唐詩中的鳥鳴讓婦人很不高興,而此處的黃鸝啼鳴卻是讓作者轉換一下心情,沒準兒還能產生少許積極樂觀的思緒。
宋雨:秦觀的這首長調寫得清麗、纏綿、優美,顯示了他把對身世的哀歎融入豔情詞中的高超技巧。有人說秦觀在他的詞中表現出感情是真情與純情,是值得稱道的,相比而言柳永的詞卻顯示幾分粗俗,反映其本人放浪形骸和逢場作戲的不良人品。這一點你怎麽看?
唐風:秦觀是繼柳永之後另一個大量寫慢詞的詞人,他當然借鑒了柳永詞作的不少地方,盡管他不願承認。兩人雖同是婉約詞大家,但詞風有較大差異。秦觀詞表現哀婉時,感情上有很好的總體把握,不大起大落。而且他遣詞造句精巧,表達婉約含蓄。而柳永的戀情詞則很不一樣。柳詞的歌者、聽者和讀者都是市井階層的普通百姓,所以表達比較直白,用詞俚俗,這是他特意而為之。
宋雨:也就是說你認為兩人詞的差異是風格的差異,而不是水平的差異和人品的差異,是這樣嗎?
唐風:是這樣的。此處我們隻說秦觀,秦觀19歲就結婚了,家中有子,夫人健康。他留下的詞作中有百餘首愛情詞,大多是寫給青樓女子的,但卻沒有一句寫給發妻。
宋雨:這些文人墨客娶妻生子好像就是為了完成傳宗接代的任務,然後便去青樓跟歌女們談情說愛、共享幽夢和柔情。家中財米油鹽抵不上“金風玉露”。秦觀多情、深情又處處留情。用“情深不壽”一詞來形容他應該比較確切。
唐風:所以說,讀古詩詞,尤其是戀情詞時,把作品中表現的深情與作者本人的人品相聯係,特別是用今日的道德標準加以評判,經常是不準確或不合適的。
“無端”,無來由,有猜測的隱意,類同“端詳” 的端字,“天與(之)娉婷”:上天賦予機會讓你我“娉婷”,“與”,又有與佳人一起的意思,“娉婷”作為動詞,就是你儂我好,和佳人相識相戀之意。
野史說秦觀娶了蘇軾的妹妹,這是完全虛構的。蘇軾隻有姐姐,沒有妹妹。秦觀的發妻姓徐,是家鄉一位富商的長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