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著電影和小說《芙蓉鎮》,芙蓉鎮就廣為人知,如今成了聞名遐邇的旅遊區。當然,現在作為旅遊區的芙蓉鎮,乃是電影《芙蓉鎮》的拍攝地,不一定就是小說中的芙蓉鎮了。並且,現實生中是否真的有那麽一個芙蓉鎮,也不一定,因為小說是虛構的。但是,即使現實中沒有一個地點被稱為芙蓉鎮的地方,也不會妨礙人們相信《芙蓉鎮》故事的真實;因為文學很多都是來自生活,像《芙蓉鎮》這種以時代生活為背景的小說,那就更是源於生活了。
有時候,藝術比生活更真實。因為藝術是對真實生活的提純,它去掉了生活中的雜蕪,突顯了其精華。就小說《芙蓉鎮》來說,它所反映的社會生活、人物事件其實非常普遍,是在特定曆史時代中的特殊寫照。這部小說之所以一出來就受到歡迎,獲得了第一屆“茅盾文學獎”;在這部小說基礎上拍攝的電影之所以那麽被人喜愛,獲得了那麽多獎項;不僅在於小說和電影的藝術性好,也在於它們所反映出來的生活,乃是很多人都熟悉的、都經曆過的,在內心發出了共鳴的。
近代中國,風雲變化,多災多難。在內外交困的情況下,中國人都希望走出困境,找到新路和希望。但是,新與舊總不是那麽簡單、涇渭分明。真實的情況總是:新和舊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新是從舊了出來的,舊是新之母,沒有舊,也無所謂新;同時,舊又會與新衝突:它會限製新,防止新帶來的衝擊和破壞;新雖然從舊中孕育,卻總想擺脫舊,獲得自由和獨立。總之,新和舊的關係非常複雜,需要耐心和智慧才可以協調。但是,近代中國人在各種衝擊和災難中失去耐心,也喪失了智慧。這就使得這些想擺脫災難的人變成了製造更大災難的人。小說《芙蓉鎮》中的災難,大多都是人為製造出來的,是完完全全的人禍。
就如小說所略微提到的,舊時的芙蓉鎮地處三省十八縣的交界處:民風淳樸、交通暢闊、物產豐富、風景優美;雖然比較落後,雖然有天災兵禍,但人們社會關係、生活方式還是一貫的,並沒有遭打結構性的破壞。因此,舊時的芙蓉鎮有它的美好,它井然有序、鄰裏和睦,人們友愛互助、心地善良;鎮上商業繁榮,五日一圩,各色人等,各取所需。它是一個芙蓉花開的地方,它是一個像芙蓉花一樣的地方。
然而,這種古舊的老鎮,近代社會的衝擊也開始到來。雖然在那裏生活的人還與外界隔膜,遠離塵囂,可外界的影響還是一步步到來。近代中國的各種革命、戰爭,有國與國的,有黨與黨的,都不可避免地會影響到這個偏僻小鎮,改變這個偏僻小鎮,特別是當急風驟雨式的革命和改造到來之際。
急風驟雨式的革命一定是激進的革命、極端的革命,它想破壞舊的,獲得全新的。這就破壞了新與舊的合理關係,把新和舊完全對立起來,變成了你死我活、勢不兩立。顯然,發生在中國社會的所謂共產革命就是這麽一場革命,它用所謂的新理想反對舊現實,但它使用的卻是最舊的方式:暴力。這又使得所謂的新就隻是標簽,是自欺欺人,它不僅破壞了舊,也破壞了新,結果過乃是破壞一切,充滿了邪惡與醜陋、荒唐與汙穢。小說《芙蓉鎮》上的人們正是生活在那個疾風暴雨的不正常時代,他們在美好口號下忍受著極端邪惡和醜陋:正常的、美好的東西被摧毀,不正常的、醜陋的東西被抬高。
時代中的人瘋了,時代也瘋了。在一個瘋狂的時代,其實沒有什麽是正常的,或者說,正常被摧殘、被壓抑,正常變成了不正常;相反,不正常的反倒喧囂塵上、被抬高、被宣傳、被強化。當然,黑白之所以能被顛倒、正常與不正常之所以能被打亂,不完全是出於人性,而是出於反人性、反常識,出於暴力恐嚇和鎮壓。
在舊日的芙蓉鎮,可能有戰爭和兵禍,有打架鬥毆,有各樣的暴力。但那些暴力都是偶爾的、外在的,零星的,會有各樣的正義力量去糾正它們。但是,在所謂的新社會,暴力被神聖化,成了普遍的、日常的,由外而內的,它不僅針對人的身體,還針對人的靈魂。顯然,這是地獄中才會出現的情景。
宣稱要建造天堂的人卻先在建造地獄,這是不是一種極大的諷刺和悖論呢?它是不是讓我們知道,沒有人可以在地上建造天堂,凡是想要在地上建造天堂的人,他們都是在建造地獄?經曆過反右、四清、文革的人們,他們能得出這個結論嗎?殘害芙蓉鎮的幽靈能得到清楚嗎?
作為今日旅遊名地的芙蓉鎮,當人們去旅遊時,還會想到芙蓉鎮上的苦難嗎?還能想到那個苦難的幽靈嗎?還是他們隻是欣賞電影的拍攝場景,忘了電影中的苦難、邪惡、荒謬和醜陋呢?
不可否認,小說《芙蓉鎮》中的幽靈又在複活,芙蓉鎮大概又要從旅遊名地變成苦難之地了。小說《芙蓉鎮》上發生的故事,還會不會在現今的芙蓉鎮重演? 如果任由那個幽靈成長、壯大,答案可能就是肯定的了。但願開放了四十年的中國不要再回到反右、文革的日子,但願小說《芙蓉鎮》中的不是不在在芙蓉鎮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