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靜的囈語
旅美三十五年，如今閑雲野鶴安度晚年，偶得文思泉源，盼借此博客平台抒發，自娛自樂，也求高手斧正。
前幾日開車遇“stop”sign, 當時幾個路口恰好都空蕩蕩的，先生就隻稍煞油門，不足一秒就想啟動續行，我卻馬上提醒他不論有車沒車，都要按照行車規則，全停觀察路況後再前行。先生笑我見別人被蛇咬，也要三年怕草繩！是的，每次過停牌，心裏總是警鍾長嗚，因為十多年前，也是感恩節之後，一個曾經很熟悉的老美同事Jean 吉恩命喪在停牌路口，讓我從此對停牌愈加敬畏、避讓、謹慎……
和吉恩說是同事卻並不確切、當時我在麻省劍橋醫院的放射科醫學超聲診斷室工作，而吉恩在放射科的X光CT室工作，平常我們的工作沒有什麽大交集。但他是上夜班的，長夜裏坐鎮科室裏，除了本職工作，還要統一調配各科夜間值班人員的工作。我們的值班on call 不必坐班，隻要隨身攜帶beep 呼叫器，而Jean 就是負責協調的，比如當急診室需要馬上為患者做床邊緊急超聲波檢查，吉恩就要與值班人員聯係，往BP機上打入信息呼叫值班者，更緊急時直接打電話通知。我那時為賺外塊，隔三差五的或周未值班，所以常與他有交集。
我們超聲科有個員工休息室，長方形的麵積還不小，裏麵除了桌椅，還有個長櫃台，上麵放置了不成套但很齊全的廚房小電器，有小冰箱、咖啡機、微波爐、小烤箱、燒水壺、電飯堡等等，都是大家從家裏取來的或新或舊的，湊在一起給大夥提供方便，那個半新舊的微波爐就是我貢獻的。櫃麵下是好幾排抽屜，也胡亂塞著茶葉、咖啡、奶粉、雞蛋、果幹、幹硬的麵包之類，小冰箱裏有速成食品、牛奶、果汁和水果。本來是大家自願湊來提供給超聲科的工作人員午間吃便當和夜班人員休息和進食的，和吉恩沒多大關係，但是他特別喜歡這個空間，說是比他的CT休息室大而且小電器齊全，特別方便好用。於是經常在下午四點半前幾分鍾，隻見吉恩背著一個碩大的帆布包，走進休息室，和下班前到休息室的我們寒喧幾句，如果時間緊，他就先去自己科裏交接班，如果時間充裕，他會把包裏帶來的食物放在小冰箱裏和抽屜裏，換了工作服，然後去煮一杯咖啡，慢慢啜幾口，然後和我們閑聊。
漸漸的我們知道，吉恩和原配生了一個女兒，感情卻不和，爭爭吵吵的，前年勞燕分飛了。但他雖人過中年，卻仍一表人材，他身材高大健壯、褐發濃密、臉頰紅潤、聲若洪鍾、天性風趣，自然是不甘寂寞，馬上開始網上獵豔相親，很快就悄悄地二婚了，還在蜜月期呢！吉恩有次神秘地拿著一張結婚照給我看，告訴我：他的新娘是中國上海女人！照片上的女人穿著花團錦簇的旗袍，秀眉大眼、臉上綻放淡淡的微笑，好一個溫潤如玉的江南美女！我稱讚了幾句，吉恩突然冒出一句五音不全的蹩腳中文：“我是上海女婿！我想去上海！” 我自然又讚揚了一番，他便又抖出了他和妻子的相識相戀過程，原來他和中國妻子是在酒巴認識的，有天他一個人去喝酒，到美國不久的這位上海女人從紐約來與朋友見麵，恰好在鄰桌！他一下子被她吸引到了，就主動挪到她們的桌子邊寒喧，當即要了女人的電話號碼，一來二去就相戀並閃婚了。這女人叫梅芳，比吉恩小十來歲，與前夫離異了來美國旅遊，沒想到遇上吉恩，開啟了異國姻緣人生第二春，也就心滿意足地當起小嬌妻，正在申請高中畢業的兒子來美國留學，吉恩的女兒也剛上大學，前妻還要瞻養費，處處都要花錢，於是吉恩更加努力工作，幾乎一人包了夜場，每晚都是他在放射科裏坐鎮。
吉恩看過去是個豪爽的帥大叔，心性卻很小氣吝嗇，脾氣暴躁，愛為雞毛蒜皮的小事較真兒。二婚後可能因為是兩個家庭唯一“賺麵包”的人，手頭更緊了，他除了雷打不動的上夜班，有時還連軸轉上白班，他工資不低再加上全科最多的加班費，應該生活得很舒服。但性格決定命運，吉恩不但自己很節儉，對他人也苛刻，他每晚到我們的休息室裏衝咖啡喝，總要查一下咖啡罐子的容量，看一下咖啡伴侶奶粉盒子，如果見到有不正常的減量，他那紅臉膛頓時血色上衝成濃絳紅色，嗓門也更高了，衝著休息室各人嚷著：“誰挖了我的咖啡和奶粉？要喝自己買去呀！”剛開始大家都聽得一楞，真是匪夷所思！什麽素質？好歹咱們也是中產階層，吉恩每小時工資都上半百刀，咖啡奶粉加起來不到十刀，患得著這樣小裏小氣，錙銖必較嗎？有人提醒吉恩把咖啡奶粉拿走放回自己的休息室去，也有人講這個休息室裏的食物都是大夥share自願分享的，何必兩兩計較？我不說什麽，但次日悄悄放了一包咖啡，寫上紙條“ for everyone”!可是吉恩非但不離開我們的休息室，還把他的咖啡和奶粉包起來，上麵貼一小黃紙“buy your own coffee” 意即買你自家咖啡，別動我的！這就很過分，從此大家都不大願意搭理他了。但也有喜歡惡作劇的，隔三差五吉恩的咖啡粉還是會少一二勺，也不知他是否做了記號？虧他能馬上發現！他還是會嚷著“who stole my coffee, why not buy your own?” 誰偷了我的咖啡，就不能自己買去呀”， 見大家都不搭理他，還會兀自嘟囔一會兒，估計心裏也是負能量不好過的。久而久之，對這堪比“貽順哥燭蒂”的吉恩，很多人都避之不及了。這“貽順哥燭蒂”是我們老家福州地區家喻戶曉的吝惜鬼真實的故事，那傢夥一輩子小氣超過葛朗台，死前望著家人點在腳尾的一段燭蒂不肯咽氣，直到最懂他的兒子吹滅燭火，飴順哥才肯蹬腿歸天。我偷偷地告訴幾個同事這個故事，大家都說吉恩不就是這種吝嗇鬼嗎？不料一語成讖，倒令人唏噓不已！
我們醫院各科感恩節上班者都有二三倍工資。聽說吉恩為了給小嬌妻買聖誕節貴重大禮物不錯過任何賺錢機會。感恩節前夜他又當仁不讓地值班，那夜急診病人特別多，他忙累得夠嗆！離開醫院前去休息室煮咖啡，卻發觀咖啡罐已見底，又發怒了一番。因為感恩節當晚他還要上夜班，就決定下班了去康州父母家看望老人祝福節日，囑太太自己下午開車過去代表他吃火雞大歺。一切安排妥貼，隻是他通宵忙碌又加上咖啡被人偷吃見底的憤懣，昏頭昏腦地下了高速公路，悲劇發生了，是在快到他父母家local本地的一個交叉路口，大約他氣鼓鼓雄赳赳地在 紅色的stop sign 停牌前勇往直前，不幸被一正常行駛的大卡車撞上，是否當場喪生不得而知。隻記得感恩節次日科裏全體同仁收到科主任的伊妹兒，宣告吉恩己去了天國，給了他家人的聯係方式，讓大家盡量爭取出席他的追悼會和葬禮……
我得知消息後心裏很堵，雖然不是什麽好朋友，但畢竟經常見麵有不少交集，他的吝嗇雖很討人嫌，竟有人在他死後，馬上把他在休息室裏的抽屜兜底倒光，把咖啡奶粉罐子餅幹麵包等都倒去垃圾桶，口裏喃喃：bye bye 了你吧！帶去天堂獨享吧！但我卻覺得他隻是不想付出，卻不貪別人便宜，其實他的小氣更多地給大家帶來歡樂。他無甚大罪不當死呀？老天爺為什麽要收了他？是上帝要他去當搞笑的弄臣嗎？他要養的兩個家庭該怎麽辦？想到這裏我撥通了他家電話，正是吉恩遺孀梅芳接的，我們用普通話交談了好久。之前我對梅芳毫無接觸，隻是有一次吉恩給我看了一張梅芳手寫的中國諺語“馬善被人騎，人善被人欺”，要我幫譯成準確的英文。我這才知道梅芳試圖給吉恩灌輸些中國理念，怪不得後來吉恩在咖啡上頭愈戰愈勇了呢！交談中得知梅芳英語還是學得膚淺，來美國後沒有出去工作過，與吉恩結婚後靠上大樹不犯愁，吉恩驟逝才慌了手腳，查詢車禍理賠，車保險因為是錯方又小氣沒買交強險，沒有多少賠償金，但吉恩有壽險有養老金有社安金卻全部在前妻和女兒名下，而這繼女和她水火不相容。結婚幾年來吉恩並未把受惠人改成梅芳，是忽視還是無知？她也不懂美國法律，隻知道哭，還是吉恩的弟弟同情嫂子，在幫忙她弄些文件。她還提到，本周的工資還沒收到，我馬上到科裏放工資支票抽屜裏一看，果然吉恩的還在，梅芳說請我取了交給她，因為支票中的信息她很需要，吉恩平時都存入銀行無底單雲雲。我問過科頭得到同意，次日與她約好在CVS見麵交給了她，算是替吉恩和太太做了件事情。後來聽說梅芳在小叔子幫助下，提供結婚證書等法律文件，用支票中的雇員號碼，社安金扣款信息等與院方打交道，成功將401k帳戶和養老金帳號等改成她名下，也不知真假，但願梅芳作為遺孀能享受到吉恩身後的福利，阿門！
我後來還去參加了吉恩的追悼會，在一個小教堂裏，當時出席者除了我和二位同仁，隻有他的家人，估計他生前人緣不是太好所致。追悼會倒是很感人，房間中聳立著一張巨幅的吉恩年輕時彈吉他的照片，風度翩翩酷斃了！幾十張他生平的彩照在幻燈機上滾動放大投影在白幕上，他的弟弟在致悼詞，梅芳和親友聽了時而垂淚時而破啼為笑。我這才知道吉恩早年畢業於音樂院校，年輕時組隊玩搖滾樂，還發過獨唱專輯，可惜音樂這碗飯不好吃，他沒有汪峰的才華和幸運，沒幾年這嬉皮士慘淡到幾乎身無分文，隻好另謀出路。恰有高人指點，吉恩貸款上了醫學放射學專科學校，後半生才衣食無憂，可惜因闖停牌魂斷馬路…..
故事講完了卻意猶未盡，人們哪，切記開車謹慎小心，停牌前一定要全停！更重要的是明白並牢記「生不帶來 死不帶去」的老話，為人豁達大方，不要因小失大，千萬不要集攢負麵情緒開車上路，生命最可貴，生命是1，所有金錢財寶房產都是1後麵的0，沒有了生命一切歸零！吉恩你在天堂或者地獄裏聽到了嗎？要是你早明白了，還會為幾勺咖啡奶粉而絮絮叨叨埋怨同仁嗎？
2023感恩節後隨筆於洛杉嘰
回複 悄悄話 由停牌導入吉恩，很好的開頭和切入點！是的，平素我幾乎把吉恩忘了，但一見停牌就常會不由自主想起他因不慎而喪命，當年如何使全科人震驚警覺，從而他奇葩吝嗇、死磕咖啡的往事浮現，引發寫作衝動，也是想寫下美版飴順哥的悲劇人生……
至少能錯開那輛卡車。
慧玲的人物小記寫的生動真實有味道，非常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