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靜的囈語
旅美三十五年，如今閑雲野鶴安度晚年，偶得文思泉源，盼借此博客平台抒發，自娛自樂，也求高手斧正。
來美國三年後，1991年春季，我們在波士頓買了第一座房子，從與波士頓大學五六個國際學生合租的房子裏搬出來，女兒高興地在一樓的大客廳打滾翻跟頭，直嚷＂謝謝爹娘買家了，好開心呀！＂女兒講得對，不光是買房子，咱們是買家，因為與人合住的生活不方便不愉快，不像是個家！次日我們正在忙亂的整修房子擺弄家具，忽聽門鈴響，開門見一婦人遞給我一盤自烤的巧克力餅幹，還有一張賀卡＂祝福喬遷新居＂，當然是英文的。這是位矮小肥胖的白女人，不修邊幅，穿著家居服，有一張看不出年齡的滄桑的大臉，眼睛卻閃爍著智慧的光芒，看得出來年輕的時候是個美人坯子。她非常熱情地自我介紹，＂我是住在隔壁的蘇珊，歡迎你們，很高興咱們成為鄰居！有什麽事需要幫忙的就吱聲！＂ 寒喧一陣子聽說我們有個上小學三年級的女兒，就說她有三個女兒，最小的比我女兒大二歲，以後可以一起玩。還主動提議女兒下課後可去她家與小姐姐們一起玩。好感人耶！過了一會兒到後院，圍欄外又出現一對年近古稀的老夫婦，與我們打招呼，自我介紹說是隔壁房主約翰和瑪麗。還告訴我們蘇珊一家住二樓是他們的老房客，也是老朋友。日子一天天的過去，與蘇?也偶在門口和車道邊撞見，多是禮貌地互相問候。有一天她問我做什麽工作在哪裏上班？得知我在哈佛大學醫學院附屬醫院做超聲診斷師，她突然一怔，訕訕地說她不出外工作，要在家裏做家務，照料老公和三個女兒。而且大女兒是智障，30多歲了，智力卻不如三歲女娃.......忽兒她歎了口氣，神色凝重如在夢幻中道＂我18歲高中畢業時，數學特別好，被布朗大學全額獎學金錄取。可是我沒去上大學，嫁了我老公，連著生了三個女兒，唉，我這一輩子忙不停為啥呀……！” 哦！人不可貌相，這布郎大學可是赫赫有名的美國長春藤大學之一！我連忙安慰她，當家庭主婦照顧家人也很必要。她又講丈夫在波士頓羅根國際機場工作很忙，但對她真好，家務事也常分擔。蘇珊丈夫愛德華人高馬大，有1米九多吧，平素沉默寡言的，遇上了最多互相打個招呼。波士頓地處美國東北部，一年倒有五六個月冰天雪地的，我最多見到他的情景是在門口掃雪或把埋在雪裏的汽車刨出來。次年冬天雪下得又勤又厚，有一天早上後門給二尺多厚的暴雪堵住了，雪還未停，剛好是周六，我們就偷懶，躲在家裏看電視。從窗外望去，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幹淨，屋簷下掛著一串串晶瑩剔透的冰淩，四周靜悄悄的，隻有蘇珊的丈夫在奮力鏟雪清除車道。我心想他好勤快喲，該不是還得上班去？過了個把小時，突然間外麵響起了救護車淒厲的笛聲,?望向窗外已是一片混亂，愛德華高大的身軀痛苦地蜷縮在車道旁，蘇珊和女兒們手足無措，有的抹淚，有的與鄰居們說話，我出門向一鄰居問詢，得知蘇珊丈夫鏟雪中突發胸痛，所以叫了救護車，隻見消防隊員迅速地把躺在路邊的愛德華用擔架抬上救護車，閃著紅燈，呼嘯而去。過了幾天聽鄰居講，他因突發大麵積心梗，搶救無效在醫院去世了。我心裏好生難過，也替蘇珊孤兒寡母一大家子擔心。我們送了吊唁的卡片和一束鮮花，心裏常想，這家人該怎麽往前走？
不久之後的一天清晨突然有成人日托的車停在鄰居門口，蘇珊送朱莉上車，回頭高興地對我說＂我讓朱莉去上托管所了，免費又可交朋友，還能學些東西！”又絮絮地講述，先生去世後，按照社保政策，母女四人都按月收到社安局發的撫恤金，可以維持生活，大女兒己30多歲又是智障，本來可以申請入住殘疾養老院，當媽的舍不得，就送去adult?daycare成人日托，這樣可以每天看到她。蘇珊還高興地告訴我，她己在CVS?藥店找到了工作，開始了久違的打工生涯。＂女子本柔弱，為母則剛！” 真為她高興！
以後每次碰到蘇珊，都會停在路邊聊幾句，她說得最多的就是當年獲布郎大學全獎卻放棄，以致現在一大把年紀打工拿最低工資，很羨慕我有專業執照，幹工資福利好又穩定的工作。我曾建議她既然在CVS藥房工作，何不去上專科學校學藥理，畢業了考執照，就可以在CVS升級當藥劑師?或者應聘去其他藥店工作，工資也會翻幾倍。但蘇珊卻說有困難，上學要交學費，學習與工作時間有矛盾，她還要照顧三個女兒，接著又拐回原點＂唉呀，我高中畢業就得了布朗大學全獎.....”?我聽著她的訴說，看著她花白的頭發和肥胖的身軀，心裏卻浮出魯迅先生筆下的祥林嫂的形象，很想說點同情和鼓勵的話，但卻一時無語......
日子不緊不慢地過著，約模是1996年的萬聖節吧，我們入鄉隨俗，把門前如往年一樣裝飾成南瓜和鬼怪世界，買了十幾磅按個包裝的各種巧克力糖果，夜幕降臨，接待了一批又一批化裝成鬼怪來討糖的小鬼和陪伴的家人們。蘇珊也領著裝成白雪公主的大女兒朱莉來了，她的另外二個女兒象我女兒一樣，早就不屑這小兒科的遊戲了，隻有個子矮小卻已滿臉縐紋的朱莉，智力還隻有二三歲，高興得咧嘴笑個不停，沒心沒肺的不斷叫鬧“treat or trick?”? 意即＂不給糖就搗蛋＂，跑上台階抓了一大把糖，放入手中拎著的一個枕頭套，好傢夥，已經討來大半袋糖果了，夠吃大半年了！朱莉身後，除她媽蘇珊，還跟著姥姥和舅舅。蘇珊告訴我，她媽媽早些日子來幫助照顧孫女們，她弟弟單身得癌症了無人照顧，幹脆一起搬來，一大家子互相扶持。蘇珊已經申請到了藥學專科學校獎學金，秋天就去上課，晚上和周末還在CVS上班，賺錢補貼家用。美國祥林嫂終於不再念叨錯失布郎大學的過往了，當初朦朦憧憧為了愛情，放棄學業當家庭主婦，不料命運多舛，中年喪夫，失去家庭頂梁柱，幸而美國的社會安全部門的福利待遇好，孤兒寡母尚可生存。年過半百的蘇珊卻仍舊不忘大學夢，堅強持續地追夢，很快她就可以攫取自己年輕時錯過的機遇，有了學業和專業知識就可以找到高薪工作，前景看好！真是有誌者事竟成，在美國任何時候追夢都不晚呀！
很多年過去了，蘇珊大媽也早已有了理想的工作，二個小的女兒也都大學畢業並成家立業了。蘇珊也買了自己的房子搬走了，我們再也沒有任何交集聯係了，但每當路上看到身材麵貌雷同的白人大媽，腦海裏就浮現出蘇珊的音容笑貌話語，曾經的好芳鄰蘇珊，祝你餘生順利幸福富足，再也不必當絮絮叨叨的祥林嫂！
李統銓（MetroWest, MA)
如果蘇珊上了布朗大學，而沒跟愛德華度過一生，老了也會心裏有一個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