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有味是清歡

細雨斜風作曉寒，淡煙疏柳媚晴灘。入淮清洛漸漫漫。雪沫乳花浮午盞，蓼茸蒿筍試春盤。人間有味是清歡。這是宋代文豪蘇軾的《浣溪沙》。

初春的早晨，細雨斜風，許些微寒。薄霧繚繞，楊柳依依。清冽的河水，慢慢消逝在開闊的天際。一盞清茶或濁酒，配與春天時令的蓼茸蒿筍。人景相融，詩人發出由衷的感歎：人間有味是清歡。

東坡居士之後，有許多人寫過有關“人間有味是清歡”的文字。最有名的，大概要數台灣的林清玄了。林先生的文章我細讀過一些，很喜歡。文如其名，清新而又有點佛教玄意。文章通常短小，讀起來很安逸，結尾處有感受，耐人尋味。梁實秋也有長篇散文《人間有味是清歡》，主要是談論京城的美食，真正意義上美食的清歡。不過，在寫美食的作家中，我還是比較喜歡汪曾琪，或許跟他是南方人有關，時代上也更貼近一些。前幾年還看過古清生的作品。看古老兄談吃很暢快，有時也不免有種牛飲般的感覺，總不似汪老的那樣精雅。看來，中國人講到人生有味，首先想到的是吃，多是美食。

如果要用一種菜蔬來形容清歡的話，我想豌豆苗是再適合不過了。豌豆苗是一種很普通的蔬菜。從四川到江浙，廣有栽種。有一年到西藏公幹，還在高原上見過大片的豌豆。我的家鄉，四川和江浙之間，自然也是有碗豆的。不過，家鄉的豌豆，都是用來收豆子的。鄉下人實誠，也舍不得將嫩嫩的苗尖掐去。或許，那時家鄉人還沒有體味到豆苗滋味吧？

春天裏，早起到菜園掐一把嫩嫩的豌豆苗，去除卷須，洗淨瀝幹。大鍋燒熱，加油 （最好是精練油，提煉不夠的菜籽油，花生油和豆油都有氣味，會蓋住豌豆苗的清香），待到鍋裏冒煙的時候倒入豆苗，迅速倒些料酒除去豆腥味翻炒，剛斷生就要出鍋 （炒久了就是煮菜，沒有了那種脆爽勁）。豌豆苗不用太多的調料，隻要少量的鹽就可以。一小盤剛炒得的豆苗，盛在精美的盤中，再配上一碗新煮的稀飯，就著窗外溫煦的春光進食，你能說這簡簡單單的早餐不是清歡嗎？

清歡是一種味道，簡單的味道。它不是山珍海味的奢華，更不是滿漢全席的龐雜。它應當是一種簡約，好似記憶中少年時的糖香。少時清窮，家裏難得買糖。以現今的眼光看，那隻不過是一種粗劣的黃砂糖，包裹它的還是草紙。一年之中總有那麽三兩回，祖父買來一小包砂糖，放在飯桌上，打開。我們作小孩的，眼睛就緊緊的盯著。祖父心情好的話，準許每人用手指在糖上點一下。如果運氣不錯的話，或許可以粘個三五粒。隨後，祖父將糖細心的抖進瓶中，空留下那張草紙。小孩子們會迫不及待地搶下草紙，聞一聞紙上餘留的糖香。這是我童年中最早最好的記憶之一。幾十年過去之後，身在萬裏之外，猶然存在。問問自己：那久遠的糖香是清歡麽？或許是，卻不敢肯定，因為其中畢竟含著太多的苦澀。

清歡，還有點像鬱金香。早春地裏還沒有化凍, 就悄悄的鑽出地麵。先抽葉，再奉上一枚花苞。半開的花苞，婷婷玉立，酷似盛酒的高腳杯。如果恰好是深紫色的花，就更像一杯葡萄美酒了。那花朵坐落在長長的花莖上。花莖修長而又光潔，花更簡單得連花萼都省卻掉。鬱金香一年隻開一次花，一株通常也隻開一朵花。就這樣，毫無旁騖， 將一年的積蓄，全部放在一朵花上，開在寂寞的早春裏。待到晚春百花齊放時，悄然歸隱於地下，等待來年的冰雪消融，再重複一次生命的輪回。鬱金香的一生，簡單無爭， 真謂清歡。

清歡就是如此的簡單。一卷書，一盞茶，一硫燈，是清歡。雲疏疏，風輕輕，心靜靜，亦是清歡。清歡，是藏匿在人聲稀少的清淡之地的心靈體念。

中年人的文字，大概也算得上是清歡。少年作文時，總想翻字典，找些別人不會的成語詞句，博取老師的紅筆圈點。到了中年，懶得連詩都看不下去，嫌激情太濃， 或辭藻太豔。前幾年看白落梅的文字，感到很美，但是看不得太久。看多了， 就有種味素吃得太多的感受。不是作者的東西不好，實在是入到中年，習慣清談罷了。中年人寫字，沒有新奇，像盞清茶。有時候，連標點符號都隻有逗號和句號。文字不驚，無需感歎號。世事通明，也不必麻煩問號和省略號了。當然，我無意要年輕人也得如此，年青的時候，當寫一些激揚的文字，做一些年輕人該幹的事情，要不然的話，都辜負青春了。

清歡也是一次隨性的遊玩，沒有車次要趕，也沒有什麽景點非要留下到處一遊的倩照。好比在西湖的蘇白長堤上閑步，隻想有半天的時光離開塵囂，看看堤上的隨風飄逸的柳柳絲，若是夜間，還有那半藏在枝葉間調皮的月牙。到西泠橋旁探訪一下蘇小小的安息之處，想問一聲結同心的西陵在哪裏？那作見證的鬆柏樹是不是早就不在了？然後，品一品西湖邊上的龍井，看看那裏的龍井茶是不是更加地道？當然了，西湖的美食也不錯的，西湖醋魚久有盛名，配上黃酒就更妙了。別忘了選細風斜雨的日子，在西湖上蕩舟，朦朧中賞湖中的蓮荷的清姿，然後登岸，在湖邊覓一小店，嚐一碗藕粉，眼目和腹肚就同時享受到清歡了。

清歡，說到底也就是一種心態。有欲，不貪。心裏平靜，能夠感受。就像林清玄所說的，鹹也好，淡也好，各有各的味道，來什麽就品味什麽。

可惜的是，清歡在現代人的生活中已不再常見。環境變得喧囂了，身在都市，更難以找到風輕雲疏的所在。即便找到了，也體會不到，因為我們的心境已經變得躁動不安。其實，清歡講究的不是物質的享受，而是心靈的品味。生活在現代社會裏的人，想要體會清歡，大概比駱駝穿過針眼還要難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