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水滸》第二章

第二章

 

師師睜開眼睛，天已經亮了。輕輕扭頭，看到身邊的燕青。打量著熟睡的英俊臉龐，濃密的頭發烏黑發亮，梳成發髻紮在頭頂，顯露出額頭的開朗平整，兩道眉毛上揚，眉梢微微彎曲，劃過正麵，一直延伸到側麵，細長的形狀如水痕，讓人感到陽剛之中隱含著的似水柔情。眼窩略微凹進去，裏麵鑲嵌的雙眼沒有睜開，師師可以趁機仔細觀察這個男人，濃密的睫毛使他看起來聰敏而高貴。挺直的鼻梁下麵是紅潤而富有肉感的雙唇，線條凹凸明晰，輪廓好像一朵花，再往下是棱角分明而又不失柔和的下巴。五官的每一個部分都無懈可擊，搭配在圓潤而略長的臉上，整體上也富有美感和立體感。

師師見過的美男子不少，至少有三種。第一種清秀，但給人文弱的感覺，在文士才子中常見，遺憾的是讓人覺得缺乏男人的力量。第二種五官甜美，看上去賞心悅目，卻給人大男孩的感覺，讓人感覺不到男人的可靠。第三種英俊健壯，這類男子五官英俊，有陽剛之氣但不粗獷，他們的內心又很細膩，可以體會女性的心理，使女性感到可以和他們交流。師師看著眼前的男子，不知不覺產生一股從未有過的情愫，覺得和這個陌生男子有一種親近感。與人夜夜夫妻，卻從未體驗過丈夫對妻子的體貼，昨夜體會到了一點。

師師輕輕從床上坐起來，從床的另一側下床，穿上外衣，到外間洗臉。小心洗去昨夜沒有來得及洗去的脂粉，梳頭，整理衣服，把掉下來的頭發放在梳妝台上。然後起身走到穢物箱，丟掉頭發，發現裏麵的手帕，心裏一動。

悄悄下樓來到廚房。小青正和幾個丫鬟準備早飯，宋朝的妓館一般都提供早飯。師師看了一眼早飯，對小青說：“等會你準備停當了，到孫好手饅頭買幾隻肉饅頭，再到賈家瓠羹買兩碗瓠羹吧”。說著給了些銅錢，書中暗表，師師說的這兩家店都是禦街上有名的食店。

師師回到房間，輕輕推開門，進到裏間。燕青聞聲坐了起來，隻穿著內衣，看得出健壯的上身，師師不由得心裏一動。女性對健壯男子的感覺就像男子對美貌女子的感覺，是超越理性的直感，雖然並不意味性欲，但意味著基本的好感。師師柔聲說：“你醒了，我幫你穿上衣服”，拿起燕青的外衣。燕青抬起胳膊讓師師幫著穿衣，一邊打量房間。臥室不大，靠裏牆放了一張床，和牆之間有一個過道，可以容納一個人通過。床頭擺放了一個小櫃子，床腳靠牆是一張梳妝台，牆上掛著一麵大銅鏡。對麵是窗戶，掛著綠色的窗紗。旁邊有一個衣櫃，有很多抽屜。這時師師已經幫他穿好長袍的上衣，燕青抬起腿準備下床，長內褲褲腳往上翻起來一些，露出小腿上濃密的黑毛，師師看了一眼，立刻把目光移開，覺得不能再看下去了。燕青站在了地上，師師拿過放在床頭櫃上的腰帶，彎腰給燕青係上。額頭碰到燕青結實的腹部，突然有一個念頭，想看看下麵男人的東西是什麽樣子，似乎有一股暖流傳遍全身，知道自己已經喜歡上這個男人了。

兩人來到外間，靠牆擺放著一張朱漆八仙桌，兩旁各有一把太師椅。對麵牆有一張長案，上麵放著文房四寶和樂器，四麵牆上都掛有字畫。梳洗後，兩人坐到桌子邊喝茶。師師說：“還沒有請問公子大名，府上哪裏”。燕青答道“小生姓燕名青，就是汴梁人士，家裏開綢緞莊”。師師聽了，饒有興致問：“東京城數一數二的綾錦院，主人燕員外，可是令尊？”燕青說正是家父。師師接著說：“我經常去采購衣料，怎麽從來沒有見過你”。“我從小放蕩不羈，成人後浪跡江湖，父母一直想讓我繼承家業，但我的心不在錢財上”。師師含笑問：“那你心思在什麽上呀？”燕青也帶著笑意說我最愛兩樣，一是佳人，二是才子。師師抿嘴一笑：“英雄愛美人，這我是明白的，為什麽還愛才子呢？”燕青也不避諱，直截了當答道：“我浪跡江湖，自認武功高強，腹中筆墨卻不多，所以最仰慕才子”。

燕青說著話，抬頭看到對麵牆上掛著一幅畫，於是站起來欣賞。這是一幅工筆畫，畫在上好的絹帛上，畫中的女子盛裝站立，就是師師，惟妙惟肖。隻見她雲鬢高聳，從兩耳往上梳起，逐漸收束，形成數層寶塔形狀，烏發上佩戴三塊金玉，美而不俗豔。額頭粉白，眉心畫著一個青藍色小樹葉，呈三瓣。麵部略施胭脂，紅潤豐滿。細細的柳葉眉，彎彎的單鳳眼，櫻桃小口一點。畫麵上用徽宗特有的瘦金體題寫著兩行詩：“看遍宮中花，不及師師好”。瘦金體是楷書的一種，由徽宗所創，筆道瘦細峭硬，橫似鶴骨，勾若鷺喙，捺彷蘭葉，撇如金針，轉折處可明顯見到藏鋒，瘦逸而遒勁，自成一家，自號“瘦金書”。瘦金體的運筆飄忽快捷，筆跡瘦勁，至瘦而不失其肉，是一種灑脫明快，氣韻脫俗的字體。此書體以形象論，本應為“瘦筋體”，以“金”易“筋”，是對禦書的尊重。今日的“仿宋體”，即是從此中脫出，僅此一點，足見徽宗在中國文化史上的地位。

詩的後麵是徽宗的花押。花押是古人的一種變體簽名形式，通常把姓名或雅號連寫疊加，創造出一種美感，其他人很難模仿。徽宗的花押是中國曆史上最著名的花押，由一個變體的“天”字組成：最上麵的一橫變化成一撇，和下麵的“大”字相距很遠，而“大”字又變化成“一人”。整個花押寓意“天下一人”，既代表他的皇帝身份，又表明他對自己才華的自負。

燕青看到這裏，心裏明白了八九分，故意問，這是什麽人畫的。師師說是一個常客。燕青讚美手筆不凡，師師說“他常說自己是天下第一才子”。燕青由衷地說，有這等本事，自誇第一才子也不為過，說著轉過身來：“江湖上的兄弟都說我是天下第一俠士，有機會我倒想會會這位第一才子”。師師莞爾一笑，神秘地說：“這人心高氣傲，多少文人雅士托我引薦，還托我轉交字畫，他總是看一眼就扔掉。不過他倒是對江湖豪傑情有獨鍾，一直想結識幾位，有機會我幫你說句話”。

這時小青送來了早飯。師師拿起一個茶杯，殷勤倒茶，又端起盤子說，快吃吧，這些肉饅頭都是給你買的。燕青拿起一個，咬了一口，誇張地說：“嗯，不錯不錯，張好手的味道”。師師說，公子到底是見過世麵的，又問：“壯士人在江湖，擅長什麽功夫？”。燕青說“沒什麽擅長，隻會兩樣，一是相撲，二是弓箭”。燕青說的相撲，不是現在讀者熟悉的日本相撲，而是散打格鬥，燕青是天下第一高手。黑旋風李逵力氣大，脾氣暴，急了連大哥宋江都敢罵，唯獨怕燕青，因為燕青一招就可以把他放倒。燕青還擅長射箭，百步穿楊。

師師說“有機會見識見識你的功夫，好不好？”燕青好像突然想起了什麽：“對了，我還有一樣功夫，要不要見識？” 師師看他的壞樣，心裏猜出了幾分，裝著好奇的樣子說：“什麽功夫？”燕青說“這功夫隻能在一個地方施展”。 師師心裏已經明白，故意問“在哪兒？”燕青湊到她耳邊，小聲說了兩個字，師師罵道“吃了我的肉饅頭，還犯壞”。燕青說“吃了一隻，還想再吃一隻”。師師從盤子裏拿起一隻，送到燕青嘴邊要喂他，燕青指著盤子說：“我不吃這隻，吃那隻”。師師裝作不耐煩地說“要哪隻呀？”，燕青往師師身上一指：“要這隻”。師師往他胳膊上拍了一巴掌，罵道就你壞。兩人嘻嘻哈哈，不知不覺熟絡起來。

飯後燕青告辭，這是妓館的規矩。師師說等一等，走到裏間，出來時手裏拿著一錠銀子：“給你，過兩天再來吧”。燕青推辭，師師正色道，這是規矩，客人沒有嫖，不收錢。燕青微微低頭致意：“恭敬不如從命”，收下了。抬頭看了師師一眼，師師覺得那眼神像一湖秋水，清澈透明，輕輕蕩漾著溫情的漣漪。師師低下頭，送他出了房門，來到樓梯口，從袖中掏出一塊白色絲綢手帕；“昨夜弄髒了你的手帕，今天陪你一條”。燕青接過來，飄來一股清香，微微一笑，說娘子留步，走下樓梯，回頭招手而別。

師師站在樓梯上，目送燕青走出院門，然後輕輕轉身走回房間，來到桌邊坐下來。拿起燕青用過的茶杯，端詳著，好像要尋找燕青留下的指紋，什麽也沒有。又把它放在鼻子下麵，嗅了嗅，好像要聞燕青唇齒的芳香，聞不出什麽氣味。把杯子握在左手，右手輕輕地撫摸，好像撫摸燕青的手，來回摩挲了幾下，才意識到杯子的堅硬。心裏覺得又溫暖又傷感，把杯子貼在臉上，掉下了一顆眼淚。心裏思忖，入道十年，被各種各樣的男人欺負，以為已經學會了把眼淚往心裏咽，怎麽今天這個人讓我流淚了呢，流淚有什麽用？站起來，走到裏間，打開櫃子，打開百寶箱，把裏麵的金銀首飾一件一件拿出來，箱子底露出來了，把杯子用一條絲綢手帕包好，放在箱子底，再把首飾一件一件放回去。這時樓梯上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師師走到外間，門外傳來李姥的喊叫，快收拾，老主顧要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