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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月馬/文
“誰的孩子?這是誰的孩子?”小街裏出現一個棄嬰,嬰兒哇哇大哭,人們紛紛湊過來圍觀。
“誰這麽缺德,扔掉孩子?”居委會田大媽翻開嬰兒的衣服,“是個女孩!這孩子圓頭圓腦、臉色紅潤、哭聲又大,又沒有殘疾,肯定是父母重男輕女。喲!這還夾著一封信呢!”大夥兒的好奇心一下子推向了高潮。“快念!快念!”
田大媽清了清嗓門,大聲念道:“‘吾兒名叫蘢兒,2005年2月2日淩晨2時出生,因父母無法承受多方巨壓,迫於無奈忍痛棄之。望好心人慷慨領養,願好心人與蘢兒一生平安幸福……咦?怎麽落款寫了一串雞腸字(外文),我看不懂。”
一位青年自告奮勇湊過來:“讓我來看看寫的什麽?哦,這是個電子郵箱。”
隻留下電郵,真是怪人!有人說,孩子的父母不是沒有良心,他們一定遭受很大的壓力才被迫棄嬰的。但也有人反對,說不管怎麽樣,棄嬰就是不對,棄嬰就是沒良心。廣東人說“吃得鹹魚抵得渴”,要麽不生,生下來了就得負責,討飯討粥也要養活孩子。
也有人說,可能她父母太窮了養不起孩子。這話就更多人反對了:養不起就別懷孕,懷不起就別做愛。
人們開始吵嚷起來,還是田大媽頭腦冷靜覺悟高,她打斷眾人:“行了行了!都別吵了,不要把孩子嚇哭。先報警再說,我們居委會再跟附近的醫院聯係,看看能不能查到棄嬰的父母,最後再找民政局解決吧。”
兩個月後,當地報紙刊登民政局的棄嬰公告,二十幾個活潑可愛的彩色小腦袋躍然紙上,其中就有蘢兒。
第三個月,十多年不育的馮氏夫婦帶著相關證件到民政局要領養蘢兒。負責人提醒他們,蘢兒有點怪,雖然體檢各方麵都正常,但個頭一直沒見長,發育得很慢。馮氏夫婦表示毫不介意,於是負責人幫他們辦理了領養手續。
馮氏夫婦抱著蘢兒回家,自是歡天喜地慶賀一番。夫婦日夜守著蘢兒,就像是對待自己親生的孩子。民政局派人家訪,看見他們如此疼愛養女,放心之餘也頗為感動。
一轉眼,蘢兒快半歲了,身體仍然不見發育,和領養時差不多。馮氏夫婦才回想起那位民政局負責人的話,開始還以為孩子長得慢而已,眼看著同齡的孩子們一個個長高長大,自己的孩子卻原地踏步。難道,這就是蘢兒遭遺棄的原因嗎?夫婦倆多次送孩子到醫院檢查,身體都很健康,連著名的老教授也診不出為何蘢兒個頭不長,隻能無奈地告訴他們,這孩子可能是患了一種抑製生長的病,但這種病對於嬰兒來說目前尚無專效的藥。
馮先生於是聯係了民政局有關人員,告知蘢兒的怪病,並谘詢看能否聯係到蘢兒生父生母,從他們身上找到病根。有關人員查閱檔案,除了那個電子郵箱,瞧不出任何端倪。馮先生隻好抱著一試的心態,向這個電子郵箱發了一封谘詢信,但是,像泥牛人海一般。
馮氏夫婦開始頂不住了,四個月親密疼愛、朝夕相處的寶寶啊!為什麽仍舊那一副剛出生的臉?為什麽依然那一腔剛出生的哭聲?夫婦倆為此經常悄悄落淚。他們心想,就算再怎麽樣,日子也要過,孩子也要養,再過半年看看,也許會有轉機。就這樣,又痛苦地熬了半年。
2006年的2月2日,蘢兒周歲了,本該慶祝一番,可是,馮氏夫婦幾乎絕望了:蘢兒依舊是那個樣子,幾乎一點也沒有變化。
棄嬰長不大這件怪事,很快傳了出去。新聞媒體齊齊出動,從馮氏夫婦、醫院老教授、民政局負責人,又一直追溯到居委會田大媽,都成了采訪對象。一時間,社會流傳著許多猜測,妖魔鬼怪、陰陽正邪什麽都有。互聯網更是翻了天,好像一下子找到一個社會主流話題,你炒我也炒,大炒、熱炒、爆炒,炒離了譜,炒糊了味。某著名門戶網站還煞有介事地開辟了怪嬰專欄,刊登所有古今中外的怪嬰奇談傳說,並以蘢兒為主打,圖文並茂,繪聲繪色,連馮氏夫婦的曆史也不放過。馮家的怪嬰成了人們茶餘飯後的主要談資,大家似乎不再關心明星娛樂車市樓市股市。
麵對記者的長槍短炮、輪番采訪、窮追猛打,還有親友同事的怪眼相看,馮氏夫婦幾近精神崩潰。終於有一天,馮先生忍不住對著記者們大吼:“你們別再糾纏了!孩子又不是我們親生的,我們隻是領養,怎麽知道這麽多?都給我滾!滾出去!”從此馮氏夫婦幹脆閉門不出,謝絕會客。
兩個月後,怪嬰新聞逐漸冷淡下來,記者也很少采訪了,馮家又恢複了正常的生活。這日,馮先生收到一封電子郵件,地址正是蘢兒生父生母留下的電郵,來信者也自稱蘢兒的親生父母。在信中,他們感謝馮家養育了蘢兒,經過反複斟酌,覺得很有必要告知蘢兒的生理之謎。馮氏夫婦像抓到一根救命稻草,連忙回複電郵,雙方約好了在某餐廳見麵,因事關重大,絕不能讓媒體知道。
次日下午三點,馮氏夫婦抱著蘢兒來到某餐廳包廂內,見到在此等候的兩位三十多歲的年輕男女。馮先生打量了幾眼,對方衣著入時,很有文化的樣子,像中產階級。馮先生心裏直犯嘀咕:難道他們以前很窮,現在變富了,想要回孩子?不行,就算對方再有錢也不能還給他們,他們作了孽,要受一輩子良心譴責。我們辦了合法領養手續,就可以理直氣壯地回絕他們。
而馮太太呢,心裏又是另一種想法:蘢兒的生父生母不像經濟困難,莫非是因為偷情生女,才不敢告人呢?
再看蘢兒的生父生母,與馮氏夫婦打過招呼後,用一種久違而又複雜的眼光直直地盯著蘢兒。馮太太好像意識到什麽,忽然緊緊地抱住蘢兒,生怕被搶走一樣,可能是抱得太緊,蘢兒忽然“哇”地一下哭出聲。馮太太連忙輕輕晃動蘢兒,並用手輕拍蘢兒的背部,連聲“寶寶不哭”,好不容易才哄停了寶寶的哭聲。蘢兒的生父生母臉上充滿了尷尬。
馮先生問:“你們是就是蘢兒的親生父母?”
青年男女點了點頭。
男青年:“先自我介紹,我的英文名叫Tommy。”
女青年:“我叫Rose。”
馮氏夫婦覺得對方很奇怪,但轉念一想,對方的身份也許很敏感,所以不想透露中文名。
Tommy說:“馮先生、馮太太,我先旨聲明,我們的確是蘢兒的親生父母,但是,我和Rose女士既不是夫妻,也不是情侶。”
馮氏夫婦不禁愕然。馮先生小心翼翼地問:“你、你們什麽關係都不是?那怎麽會生下蘢兒?”
Rose滿臉通紅、欲言又止,忍不住想流淚。Tommy一揮手攔住她說:“你心情不好,就讓我來說吧。”Tommy呷了一口茶,將事情的經過娓娓道來。在三年前,他們還是西方某國一家人體生物工程研究院駐中國分院的研究員。當時院裏接到一個重要的新研究項目,由一名外國教授負責,Tommy和Rose作為助手,共同參與了該項目的研究。這個項目叫‘Coupleclone,直譯就是‘雙人克隆。簡單說,以前所謂的克隆人,是提取一個人的基因複製出另一個一模一樣的人,而這次他們采用的卻是提取一男一女兩個人的基因組合成另一個人,克隆出來的產物,擁有兩個人的遺傳信息,就叫雙人克隆嬰,這相當於一男一女結婚生下的孩子,區別在於他們用的不是傳統的生殖,而是克隆技術。因為這項研究必須找一對身體非常健康的男女作試驗,而且項目又屬機密,所以教授隻在研究院範圍內挑選試驗對象。經過嚴格挑選,Tommy和Rose被選中,但由於他們各自結了婚,當然很不情願。教授便反複給他們做工作,他稱這樣做是為科學而獻身,叫兩個助手不要擔心道德和倫理,因為隨著社會的發展變化,人們始終會有一天能理解和包容試驗者的。而且,除了克隆人的一生費用由總部全部負責外,試驗者還能獲得一筆巨額酬勞。Tommy和Rose考慮了很久,覺得雙人克隆比單人克隆更加有違倫常,而且涉及到兩個人的清白和兩個家庭的幸福,事關重大,就一直沒有同意。不料有一天,Tommy和Rose吃午飯後忽然暈倒,兩天之後才蘇醒過來。兩人意識到,教授在飯菜裏下了迷藥,他們在昏迷中被提取了人體細胞,而且教授和幾個外國研究員也失了蹤。經過漫長而痛苦的等候,教授終於帶回了當天出生的蘢兒。因為是中國人的克隆女嬰,中國通的教授給嬰兒取了個中文名蘢兒。那一天,正是2004年2月2日,而並非信中所寫的05年,換句話說,蘢兒今年是兩歲了。
“什麽?!蘢兒兩歲啦?!”馮氏夫婦吃驚地瞪大眼睛,這實在難以置信。
Tommy慘笑一聲,繼續說出其中的緣由。原來,這個研究項目並沒有完全成功。教授眼看著蘢兒一周歲了還不見長大,心裏也很著急。他用過很多催長藥物都不見效,教授失望了,他同時也擔心,一是包括中國在內的很多國家的政府聲稱不準製造克隆人,蘢兒又不能自然長大,所以不能曝光;二是蘢兒始終是一條人命,更不能人道毀滅。所以就想到了遺棄。於是,正是蘢兒周歲的那天早晨,教授和外國同事不辭而別逃回本國,隻留下Tommy、Rose和蘢兒。兩個助手才明白,教授的承諾都是空話,總部是不會負責供養不成功的試驗品,這樣的怪嬰就像燙手山芋一樣,甩都甩不及。麵對空蕩蕩的研究所,麵對長不大的蘢兒,Tommy和Rose心都碎了,他們各有各的家庭,怎麽能共同私養一個孩子?萬一走漏風聲,誰會相信他們的清白?這個孩子會同時毀掉兩個家庭啊!實在沒有別的法子,他們隻好編造了一封信,將蘢兒的出生日說成是當天,其實那天已經是蘢兒的周歲。
聽罷這段離奇悲苦的故事,馮氏夫婦震驚了,手一直在發抖冒冷汗,淚水忍不住流出來……
那一天,馮氏夫婦拒絕了Tommy和Rose的兩筆巨款,他們決定:憑自己的能力把蘢兒撫養到底,等他們死後再由民政局收回蘢兒。
馮太太索性做起全職太太,一邊帶孩子,一邊寫日記,將撫養蘢兒的經曆和感想都寫了下來,寫了整整一年。為了讓蘢兒得到社會的認可,兩夫婦商量,將育兒日記整理成電子文本,交給出版社。出版社如獲至寶,這完全是一本感人至深、超越人倫的好書。很快,《永遠的嬰兒——我是怎麽撫養克隆怪嬰的》一書出版了。他倆委托某策劃公司做了一個宣傳方案,在書城舉辦記者招待會暨簽名售書活動。這一次,馮氏夫婦坦然地麵對各大新聞媒體,平靜地道出蘢兒的真實背景和撫養蘢兒的複雜感情以及巨大壓力,駁斥了一些歪理邪說。當然,他們沒有透露蘢兒親身父母的身份。這使得平靜了一段時間的南國城市又掀起一陣熱潮,這部書首印一萬五千冊竟然在兩周內售罄,出版社第二次印刷加到三萬冊,依然賣得紅紅火火,全國各地書商的訂單如雪片般飛來。馮氏夫婦撫養蘢兒的辛酸讓讀者們嗟歎不已,這種異於常倫的父母之愛引起了全社會的廣泛關注,新聞媒體又開始大版麵地報道和評論。有很多讀者表示,馮氏夫婦守著一個永遠長不大的嬰兒一直到老到死,其心何其慘烈。更有些經濟富裕的年輕夫婦聲稱要接過馮氏夫婦的班,爭相要求撫養蘢兒,但都被馮家一一回絕。蘢兒,永遠的嬰兒,已成為馮氏夫婦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將伴隨他們直到人生的終結……
發表於《小小說月刊》 2006年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