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夢的女孩
從小我就和別的女孩子不一樣。她們能天天忙家務,毫不厭煩,我做不到。媽媽說我的心很大,也許太大了。是啊,我想去外邊的世界,見很多人,經曆很多事。等我老了,我會有很多故事講給我的孩子們聽。兄弟姊妹中,我喜歡哥哥拉班,我倆最能聊到一起。
我們長大後,就不常在一起了,拉班忙著呢。拉班無論忙什麽,媽媽都讚不絕口;對我,卻往往默不作聲,還不時刺一句,“收收心吧”,或者“拉班這麽做可以,你可不行。為什麽?因為你是女孩子。”於是我就把心事藏起來。可要我天天隻想著柴米油鹽過一輩子,我不甘心!
昨天我去打水,一個異鄉人忽然迎上來,向我討水喝。異鄉人看上去風塵仆仆、一臉疲憊,卻不卑不亢的,自有一番氣度。我觀察他喝水,看他的駱駝,琢磨他去過哪些地方,有過怎樣不凡的經曆。等他喝完水,我主動提出也給他的駱駝打水喝。單調的生活中出現一個不一樣的人,真好。能為一個有經曆的人打打水,我都是快樂的。
忙活了一身汗,駱駝們慢條斯理地喝上了,我才坐下來,興奮地臉頰滾燙。我正準備問他的來曆見聞,他先開了口,問我是誰家女兒,父家能否提供住宿。太好了,晚餐後的閑暇,豈不比井邊更從容嗎!我介紹了自己,並招呼他來家做客。
異鄉人端詳著我,沒有立刻接受邀請,卻一臉鄭重,眼中似乎有淚水閃爍。接下來他對天下拜,口中感謝他主人的神、以慈愛誠實待他。之後,異鄉人拿出一個金環、兩個金鐲給我戴上,我怎能收如此貴重的禮物?我連連推拒。異鄉人親切地看著我,說了一長串話,大意是他的主人正是我外公的兄長;說我就是神要他找的人,說他的少主正等著他帶我回去呢。
我似懂非懂,心砰砰地跳起來。異鄉人已經氣宇不凡,他的主人又將如何地不同凡響呢?他的少主等我回去做什麽?我有點發懵,紅著臉急忙跑回家去。進了門,鼻上的金環、腕上的金鐲都還在,告訴我這一切不是夢。
哥哥、父親安排了豐盛的晚宴招待異鄉人、或者叫他亞伯拉罕的老仆人吧。亞伯拉罕是爺爺拿鶴的哥哥,他的兒子以撒應該是我的大伯,但生得晚,現在還沒娶妻呢。亞伯拉罕要老仆人為以撒找一個本土本家的女子。我正認真地聽著,忽然所有的眼睛向我望過來。母親咳嗽了一聲,我知道自己該離席了。我怏怏地離開,心中不忿,關於我的大事,憑什麽我反而不能聽呢。
不久,母親跟過來,問我願意嫁到遠方去嗎。為什麽明知故問?我毫不猶豫地說願意。母親怔怔地看著我,流下淚來,嗚咽著罵我心硬,一口就答應去那麽遠的地方。母親希望我等十天再走,她要為我置辦嫁妝。天哪,她真不相信我煩死了試衣服、買東西那些事嗎?我板著臉拒絕了。我再怎麽幹脆利落,也影響不了母親的囉哩囉嗦。她又囑咐了很久,還是那些我聽了一千遍的老話兒:別再任性,做了別人的妻子,要操持一個家,務實一點兒、別成天想不著邊際的事。我憋得臉都紅了,母親才住嘴離開。
再有幾個時辰天就亮了,我終於要離開這裏了。我心裏亂亂的,又渴望遠方的新生活,又忽然覺得這裏其實沒那麽糟,真離開了還有點舍不得呢。以撒,他會對我好嗎?老仆人說以撒溫和友善,可我不是一般的女孩子啊。如果以撒知道我的各種念頭、膽大妄為,還會喜歡我嗎?迷迷糊糊中,我對自己說,別猶豫了,這是神明給我的機會,我一定要去,越快越好。
圓夢的女子
從吾珥到希伯倫的一路,是我這輩子真正的遠行。途中老仆人給我講了很多故事:以撒是個神跡,他媽媽九十多歲才生下他,除了神,沒有別的解釋。以撒性格極為順從,神讓以撒爸爸獻他為祭,他毫不反抗。我感覺老仆人口中的神和我從小見過的神明很不一樣。人家的神更厲害。亞伯拉罕這麽大的家業,千山的牛、萬山的羊,不費力就攢下了。我們呢?拉班要辛辛苦苦經營,還比不上人家的腳後跟。我們的神明還隔三差五要人去獻禮物。
一整天坐在駱駝上,真不舒服。每晚睡覺時我都覺得要散架了,再不想走了。可睡一覺醒來,我又渾身是勁。終於有一天,我看到遠遠的帳篷和羊群牛群,看到一個人向我們迎來。老仆人微笑說,那便是以撒,他天天盼著你呢。不知怎麽我忽然害羞了,拿起麵紗戴上。母親如果在,一定會點頭讚許、說我像個女孩子樣了。
接下來的日子甜蜜美好。以撒對我溫柔體貼,什麽都聽我的。離開處處受限製的父家,嫁到遙遠的地方,公公年邁,以撒隨和,我成了主事的人。我琢磨著拉班會怎麽處理問題,聽聽老仆人的建議,盡心盡力安排一切,家業一天天欣欣向榮。真希望母親能看到我的成就,我一點兒不比拉班差。
過了十幾年,我可以把很多事交給放心的仆人打理,可以想想自己的夢了。我到了遠方,見了很多人,經曆了很多事,可最重要的一環,我的孩子們還沒出現啊!以撒安慰我,讓我別心急。他說神應許過,他的後代會如天上的星、海邊的沙一樣多。孩子一定會有的。
可我怎能不急?我處罰過的一個女仆,有一天在外麵大聲罵她的孩子,“你這個沒用的東西,正事幹不了,就會給我惹麻煩…”我聽著刺耳,出去製止她。女仆倒是閉了嘴,但狠狠地打了孩子一巴掌,然後拽著哭哭啼啼的孩子、昂首挺胸地走了。我感覺那巴掌好像打在我臉上,前所未有的羞辱。
氣歸氣,得想辦法解決問題。我這麽健康,怎麽會沒有孩子呢?一定是以撒有毛病。我找以撒鬧,他想了半天說,“我媽媽和我講過她的經曆,我知道沒孩子、你一定很難受。可是賜孩子的是耶和華,你要求神,而不是和我發脾氣”。一言驚醒夢中人,以撒不就是求神而得的神跡嗎?我要以撒馬上替我求神,要牛要羊、要幾頭,我來安排。他的神很靈驗,沒過多久,我真的懷孕了。
懷孕簡直要命,我先是吐得天昏地暗,然後肚子痛,坐臥不安。我晚上睡不安穩,白天昏昏沉沉,從來沒那麽辛苦過。我要以撒為我求神,解除我的痛苦。他讓我自己求,說他搞不懂,我如何痛苦。好吧,耶和華既然對公公、丈夫好,對我也差不了。我去求告耶和華,耶和華很直接地告訴我,兩國在我腹內,兩族要從我身上出來,這族要強於那族。將來大的要服事小的。
我心花怒放,誰還敢小瞧我生不了孩子,我一生就是兩個!接下來的日子,我默默忍著、再不叫苦。生下來果然是雙子!老大渾身有毛,皮膚紅紅的,我們給他起名叫以掃,就是紅的意思。很快老二也出生了,一隻小手抓著哥哥的腳跟,我叫他雅各。
無數個夜晚,我端詳著兩個熟睡的孩子,以掃健壯,雅各秀美。無數個白天,我張望著兩個孩子,以掃活潑好動,雅各安靜優雅。任何時候我看著他們,心中的自豪噴薄而出。有了他們兩個,我足夠了,什麽都不要了。我巴不得他們永遠不要長大,讓一個母親好好享受這一刻的安靜和滿足。
造夢的母親
“將來大的要服事小的“,耶和華的這句話一直在我心裏。一點不錯,雅各將是那個傳承家業、發揚光大的人。每次和以撒聊起兩個孩子的前程,他卻看好以掃。都是我生我養的,我幹嘛要偏心雅各?實在這孩子是可造之才。雅各聰明心細,愛動腦筋,有鑽研精神,不達目的不罷休。以掃呢?就是一個頭腦簡單、四肢發達的傻孩子。打打獵,吃吃喝喝,追求一時的刺激,這樣的人怎能成就大事?這麽簡單的道理以撒都不懂。一直以來,以撒對我言聽計從。唯獨這件事,他固執得很,說什麽長幼有序,以掃是老大,以掃將繼承雙倍的產業。
我辛辛苦苦壯大起來的家業,當然要交給我放心的人。說不動丈夫,就讓兒子自己解決吧。我觀察以掃,從小這孩子就耐不住餓,餓起來不管不顧,恨不得拿命換口吃的。以掃最愛喝我做的牛骨紅豆湯。把牛骨煮熟了,在灰燼餘溫中熬過夜。第二天加紅豆進去,再熬幾個時辰。最後肉骨分離,入口即化。紅豆都爛爛的,湯粘粘的,一個個泡冒上來,破了,發出誘人的香氣。我聞了都流口水,更別說以掃了。
我對雅各說,“你不是羨慕哥哥長子的名份嗎?時機對了,一碗紅豆湯就能買到手。反正以掃不愛管家,你得大部分家業,再合適不過了。”
雅各猶豫不決,說哥哥會恨他的。
我耐心勸導:“什麽東西都有個價碼,這紅豆湯也熬得不易,不是嗎?你想買、他願賣,又不是誰逼誰。以掃圖的是一時,你要的是一世,各得其所,沒什麽不好。成交的時候,對你們的神起個誓,認認真真的,不是鬧著玩。你們不是小孩子了,自己想好了做的決定,怪得了哪個呢?”
事情果然和我預料的不差分毫。
隨著年齡增長,我漸漸理解母親了。偏愛一個像自己的孩子很正常。我相信母親是愛我的,隻可惜我是女孩子,母親無法給我想要的東西。看著雅各,我就像看見當初的我,心那麽大、想做那麽多事。我要給他當初我沒得到的一切,就像幫年輕的自己圓夢一般。
有段日子田裏欠收,發生了饑荒。以撒和我商量到埃及去,聽說那裏土地肥沃,不會挨餓。我挺激動,張羅著搬遷。可走了沒幾天,以撒就停下來,說耶和華不讓他下埃及,就留在基拉耳,這是神指示給他的地方。神還安慰以撒說,不會挨餓的,祂必與我們同在,賜福給我們。那一年地裏得了百倍的收成。我驚訝得心服口服。我辛辛苦苦經營幾十年,比不上神的一句話。神要祝福我們,擋都擋不住。牛羊成群,仆人眾多,我們成了非利士地的大富戶。穀物入倉的那天,我和雅各對視了一眼,默默無語。得到父親的祝福比長子的名份還重要啊,我們都看到了。
可惜這個倔老頭兒,不會主動祝福老二的。當初他就罵老大,不該為一碗紅豆湯賣了長子名份。以掃大大咧咧跑出去打獵了,不理睬他。以撒罵老二時,我出頭頂了回去:“你不是順服神嗎?神清清楚楚告訴我,將來大的要服事小的。以掃一個粗人,成天想著吃喝快活,怎麽當得了家?雅各得雙倍家業,因為他有心、也有能力管。都是自己兒子,多點少點有什麽可計較的?神這麽說的,事情也這麽成了,你有什麽可生氣的?這件事上,你怎麽就不順服神的意思呢?”
以撒說不過我,悶悶不樂,最後他嘟囔了一句,雖然長子的名份歸了雅各,長子的祝福他一定說給以掃。當時我還沒當回事,現在知道了利害輕重。
以掃四十歲時,不聽我們勸阻,娶了兩個赫人女子,從此家裏就沒安生過。吃喝拉撒,衣食住行,各種小事都可以吵起來。以掃煩了就跑出去,我們可沒處躲。聽著她們惡語相向,我們煩不勝煩。我巴不得讓兄弟倆快快分家,讓以掃拿上他的一份家產離得遠遠的,我眼不見心不煩。
以撒老了,眼睛不行了。我給他送吃的、喂他飯,麵對麵那麽近,他都看不清。如果以撒死了,我能依靠誰呢?能指望以掃嗎?當然不行。隻能靠雅各,這孩子聽話,他也看到外邦女子的刁蠻,答應我,一定娶本族本家的女子。隻要幫助雅各得到父親的祝福,一切都會好的,我晚年幸福在此一舉。
有一天,以撒咳嗽了整晚,早上叫老大過去。我從早已備好的帳篷裂縫邊,聽到以撒吩咐老大,出去打獵、做熟了給他吃。然後他要給老大祝福。
正如我當初一天都不等,嫁到這裏;現在我也一刻都不耽擱。我找到雅各,讓他去挑兩隻肥羊羔,我來做成美味。然後雅各就裝成以掃去見父親、得哥哥的祝福。
雅各臉都紅了,剛拔步起身,又折回來,問道:“這行嗎?以掃渾身有毛,我身上是光滑的。父親一摸就知道了。父親一定罵我是欺哄人的騙子,我就招咒詛,不得祝福。“
真是心細如發的聰明孩子!我答道:“兒啊,你招的咒詛歸到我身上。你隻管聽我的話,去把羊羔給我拿來。“
接下來的一切迅速得仿佛做夢一般,我隻記得讓雅各換上了老大的衣服,把三大塊羊羔皮仔細地包在雅各脖子和兩個胳膊上。羊羔怎麽煮熟的、我們怎麽走到以撒的帳篷,完全失憶。
雅各進去問安,我在外邊大氣不出地聽著。我聽到以撒說,“聲音是雅各的聲音,手卻是以掃的手。“ 我心中一驚,兩個兒媳婦呢?希望她們這個時候吵吵鬧鬧,卻偏偏安靜了。
裏麵父子倆又說了幾句話,接著我聽到咀嚼的聲音,倒酒的聲音。我心中著急,求神讓老大找不到野物,找到也射不中。以撒吃得那個慢啊,我自責太急了,羊羔沒煮爛,他嚼也嚼不動。
好久好久,我終於聽到以撒的聲音:“我兒的香氣如同耶和華賜福之田地的香氣一樣。願神賜你天上的甘露,地上的肥土,並許多五穀新酒。願多民事奉你,多國跪拜你。願你作你弟兄的主。你母親的兒子向你跪拜。凡咒詛你的,願他受咒詛。為你祝福的,願他蒙福。”
那一刻,我整個人忽然軟下來。這是以撒這一生最動聽的聲音,最有意義的話語。裏麵有權柄、威嚴,有慈愛、溫情。我應該高興,不知怎麽卻心裏酸酸的,眼淚都要下來了。
夢醒時分
這些天,我總是看到老仆人。我們名為主仆,實際感情卻像父女一般。老仆人離世前,我常去看他。他精神好的時候,又老調重彈,“別繃得太緊,輕鬆一點兒,少管些事,對自己對別人都好。”
過去我總以為這是委婉地勸我,對仆人婢女們不要太嚴厲。那一次,老仆人說話的語氣卻似乎另有深意。我於是反問道:“少管什麽事兒?你舉個例子?”
老仆人想想道:“當初我去給少主尋妻,我可以一家家去找、一個個女子去問,對不對?可我就坐在井邊等著,求神指點。然後你就出現了,準準兒的就是我要找的人。你看,不用急,神會做事,不用我們瞎忙活。”
那是紅豆湯之後不久,我聽出來老仆人的用意,笑笑說:“可你不也長途跋涉、得到那個井邊等嗎?神會做事,人也得做自己該做的事,對不對?”
老仆人搖搖頭,閉上眼不做聲了。
老仆人臨終前、我趕到時,他吭哧半天,隻說出半句話,“孩子,你別太……” 嘴唇翕動,下麵的話聽不清了。
這些年,我時常琢磨,老仆人沒說出來的下半句是什麽?
別太狠心?我怎麽會呢?那天雅各得到祝福後,以掃大哭,喊著說:“父親啊,你就隻有一樣可祝的福嗎?我父啊,求你也為我祝福。”我聽了不也心裏難受?如果以撒能分一半福氣給以掃,我絕不會攔著。後來以掃揚言要殺弟弟,我讓以撒拿出父親的權柄,讓老大不要鬧,他卻不聽。我隻好把老二打發走,這不是委曲求全嗎?等我見到老仆人,一定讓他評評理,狠心的到底是誰?
別太難過?我早就不難過了。老二在我哥哥家安頓下來,聽說娶了四個老婆,生了十幾個兒子,還掙了一大筆家業。雖然不能在一起是個遺憾,但隻要孩子過得好,我怎麽都行。我沒有幫上任何忙,老二仍然這麽成功,我沒看錯孩子!我以他為榮!
別太絕情?我搬出來一個人住得遠遠的,無非求個清靜。如果以撒請我回去,我願意去照顧他啊。是他和老大對我沒個好臉色,我幹嘛自討沒趣?老仆人說我精明能幹,可惜缺了幾分愛心。我對老二也許是偏心了點兒,可哪個父母不偏心?公公偏以撒,以撒偏老大,我的父母偏拉班。等我死了見到神,我一定問祂,我做錯了什麽?連和兒子在一起、這麽一個母親的小小心願都不成全?是我缺少愛心造成的?那就找一個不偏不倚、愛心滿滿的人給我看看?找得出,我就服氣。
這兩天,我忽然想出一個新答案,別太放不下。對了,老仆人一定是這個意思。人一輩子,就是一場空。時間到了,放下一切,高高興興走就是了。以撒隻是眼睛不好,身體還不錯,反正有的是仆人照顧他。以掃妻子兒女一大堆,過得熱熱鬧鬧。親愛的雅各,我遠在天邊的孩子,一定吃了好多苦吧?媽媽天天為你祈福,就是死了,也在天上看著你,保佑你一切順利。你的孩子、孫子,將要像天上的星星、海邊的沙粒一樣多。我的靈魂是天上的風聲,是海邊的濤聲,把這些故事、一遍遍講給他們聽。我是不是好母親,是不是尊神為大、合神心意的女子,自有後人評判。
人都是睡著了做夢。好奇怪,我是夢醒了,卻要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