茜茜的婚禮---第三章 怎能不去看場好戲

      莊勵屁股剛剛坐下，突然又跳了起來。“我忘記防曬霜了！”她一邊下車回去拿，一邊丟下一句解釋。

      方向盤後麵的麥克不滿地叫道：“我們十五分鍾前就該動身的！”

      莊勵沒有理會，心中亦不滿地想：“催催催，就知道催！與其坐在車子裏等我十五分鍾，為什麽不幫我查查東西呢！”

      但她這些話都懶得說了，她知道麥克理直氣壯的回答一定是：“親愛的，你我都是成年人。我們有責任處理好自己的事。除非對方願意，我們沒權利要求對方為自己個人的需要負責。”

      莊勵盡量迅速地拿了東西返回，剛一坐下，安全帶還沒係，麥克就發動了車子，箭一般地開了出去。

      七月的夏威夷，到處海浪沙灘，晴光蕩漾，動人的景致。沉默了五六分鍾，莊勵先軟下來，“何苦呢？這算是我們的蜜月哪！沒必要這樣冷戰。”於是，她平靜而溫柔地說道：“對不起，剛才讓你久等了。不過我們是在休假哎，有必要那麽準時嗎？”

      麥克仍然氣鼓鼓地回道：“這是一個生活習慣和對人的尊重問題。早飯時我問你能否三十分鍾後出發。你完全可以說不，你需要四十五分鍾才能準備好。那樣我一定不會生氣。但你承諾了三十分鍾，就應該遵守你的諾言。退一步講，我出門時，你也可以補救。告訴我你還需要十五分鍾。我不明白你們為什麽如此缺乏時間觀念，又如此不善於溝通！”

      莊勵知道他又算老賬了。莊勵父親在首都機場地勤工作多年。雖說現在退休了，但享受一下特權還是輕而易舉的。這次他們回國補辦婚禮，返美飛機是下午三點半起飛。從十二點吃午飯開始，麥克就催促該去機場了。莊勵看他著急的樣子好笑，又存心讓他見識一下父親的權勢，故意打馬虎眼，隻說不必擔心，來得及。這樣磨到一點半，麥克急了，說他自己要叫出租先走了。莊勵又搬出老爸，連比劃帶翻譯，又安頓了半小時。他們兩點多才出發，三點到達機場。老爺子打聲招呼，直接check in，托運行李，又從專門通道安檢，十分鍾到達登機口，並且提前登機。莊勵高高興興地沾老爸的光，指望麥克會問一句，“哇，怎麽你父親這麽重要，能享受如此待遇？” 沒料到登機之後，麥克還是一張臭臉。又是她安撫半天，麥克才說，你完全可以早早和我說清楚的。我隻知道國際航班要提前兩小時到達機場，不知道你父親可以享受超級VIP待遇。我語言不通，你為什麽不能理解我的焦急和失控的感覺呢？請你以後不要製造這種不必要的緊張和壓力。

      莊勵頓覺一個俏眼做給瞎子看了。這些沒見識過特權的土包子老美！早知如此，就該讓他提前三小時來機場，排一個小時的隊去辦登機手續！再排一個小時隊去安檢！

      “算了！”莊勵提醒自己。這種文化隔閡，雞同鴨講的感覺，自打兩人生活在一起就如影隨形地跟著她。“犯不著在難得的蜜月裏想這些不愉快的事。”她打起精神，態度良好地答道：“你的意見被采納了。親愛的，今天我們去玩什麽呢？”

      麥克總算態度緩和了一些，道：“我計劃去玩帆板。就是一個橡皮艇拉著你，你滑行在水麵上。非常刺激的。”

      莊勵一聽就頭大，她的遊泳水準也就是勉強淹不死而已。第一天在海邊時，麥克和她開玩笑，從遠處潛水到她身邊抓她的腳。她一急沉到水裏，嗆了一口又苦又澀的海水，現在還心有餘悸。忍不住反對道：“我不想玩這個，對我而言太危險了！”

      麥克臉上顯出“又來了，知道你會這樣的”不悅表情，反擊道：“我問你想玩什麽，你說，親愛的，你決定好了。現在我決定了，你又不同意。請你凡事有點主見，好不好，女士！”

      莊勵沉默了片刻，說道：“你去玩帆板吧！我去mall裏逛逛。請先送我去mall吧！”

      麥克不怒反笑了：“全美國五十個州的mall都是一樣的！隻有夏威夷有這樣的海灘，這樣的熱帶風情。我無法明白你的思維方式，女士！好吧，逛mall就逛mall!早知這樣，也不必為拿那該死的防曬霜多浪費五分鍾！”

      提到防曬霜，莊勵看了一眼麥克。每次暴曬後，他變得紅紅的，像小孩子那樣粉紅的顏色。過些日子，紅色退去，會呈現一種賞心悅目的棕色。這就是白皮膚的優點了。盡管莊勵一向自傲皮膚白皙，可全是捂出來的。隻要大曬超過一小時，整個人就黑眉土眼的。又不像黑人那樣黑得發亮，黑得健康，整個一煤窯出來的灰頭土臉的感覺。

      莊勵又想到在國內結婚時眾人羨慕的眼光，看看這個氣哼哼的白人丈夫，心中柔和下來，心平氣和地說道：“麥克，你不也要買些東西送人嗎？為什麽不能陪我一起去逛逛呢？別忘了，這是我們的蜜月啊！一起行動好嗎？”

      麥克沒吭聲。

      莊勵又柔聲道：“honey，我知道你水性好，從小在大湖邊長大的嘛，什麽沒玩過？什麽衝浪、帆板、潛水，你樣樣都精通！我知道你這樣安排是為了我，想讓我體驗一下帆板的刺激。可是我真的好怕！昨天嗆的水，現在嘴裏還有又苦又澀的味道，惡心極了！我更希望今天可以放鬆一下，享受彼此作伴的感覺，好不好呢？”

      千穿萬穿馬屁不穿，麥克點點頭，但又咕嚕了一句，“親愛的，你不會是因為知道玩帆板的花費才改變計劃的吧？”

      莊勵道：“我發誓我不知道。有多貴呀？”

      麥克道：“我不想告訴你的。我本準備用我的信用卡付賬，給你一個難忘的體驗。不去也好，省了我兩百塊呢！”

      莊勵道：“兩百塊！夠我買個Coach包了！親愛的，可以花同樣的錢，讓我來挑想要的東西嗎？”

      麥克斬釘截鐵地道：“不，我永遠不會支持你的名牌購買欲。”

      莊勵撇撇嘴，隻要不花錢玩什麽帆板，又能到mall裏逛逛，她也就不計較麥克的出言不遜了。在莊勵眼中，到海邊度假就是穿上泳裝，在棕櫚樹的吊床邊、在沙灘海水裏照照相，泡泡水，撿撿貝殼，在沙灘上建個城堡，半天全部玩完的事。麥克卻恨不得分分秒秒泡在水裏，一呆一整天。兩人對mall的態度又恰恰反過來。莊勵在國內念了兩年碩士出國，從沒工作過。錢得向爸媽要，一向手頭不寬裕，看中一件名牌，得省吃儉用幾個月才買得起。來到美國發現名牌簡直是白菜豆腐價。連她微薄的獎學金中每月省下的兩三百，都可以隨便買條Lee的牛仔褲，雷蒙的太陽鏡。很快她又發現這裏的打折貨真價實，20％到40％稀鬆平常，過節時能高達70％ off，就是原價的四分之一哎！她每次逛街都會想起魯茜茜的一句話：“有便宜不占，才是王八蛋！”話糙理不糙。有時莊勵碰到final sale，原價的十分之一，雖然不是她的尺寸或中意的款式，她也會苦想半天，看有無親戚朋友能派上用場。這不，這次回國，送兒時好友的幾件衣服，人家看看品牌，看看原價，連連說：“太破費了，怎麽好讓你送這麽貴重的東西。”

      這時，莊勵就笑臉如花地道：“別客氣啦！我一個窮學生，買得起什麽貴重的東西？實在是美國物質極大豐富，賣不完打折唄！我就是肯花時間淘金而已啦。”那是她頂得意的時候，有麵子，衣錦還鄉。她倒從不掩飾打折，怎麽著，打折的也比國內的正品質量好！再說不打折你用得起這樣的名牌嗎，到燕莎看看去吧！

      這個麥克卻是異類。莊勵淘了寶來送他，隻得到一個禮貌的微笑和謝謝。戀愛時莊勵懷疑他故意裝著不在乎。結了婚她才發現麥克是真不把這些放在心上。對他而言，一件上百美元的華倫天奴外套，和他在yard sale一塊錢買的一件套頭衫沒有區別。甚至青睞後者的幾率更大些，因為上麵的logo代表他從小支持的一支球隊！莊勵早早停止給麥克買衣服了，不懂名牌的土包子，穿那些破爛去吧！莊勵自己沉浸在名牌的包圍中，沉浸在自己的好心情裏！有句話說得好，女人打扮不是為男人，而是給自己看的。

      莊勵想了想道：“放心，不買名牌。要不咱們挑選些禮品送送同事朋友？”

      麥克道：“我買些巧克力就夠了。你呢，你想買什麽？別忘了，我們還要坐飛機的，行李有重量限製！”

      莊勵道：“別擔心，我自己什麽也不買。我隻想買個結婚禮物送魯茜茜。”

      麥克瞪大眼睛，問道：“什麽！你不是說過你不準備參加她的婚禮嗎？”

      莊勵點點頭，道：“是啊，以前我是這麽決定的，直到昨天晚上我收到魯茜茜的電郵。你猜怎麽著？她的未來婆婆是個控製欲極強的女人。昨天才第一次見麵，就表示要完全按自己的願望來舉行婚禮。魯茜茜非常不開心。這種時候，我怎能不…”

      莊勵咽下了“去看場好戲”，頓了頓，正色道：“怎能不去她身邊表示支持、提供安慰呢？”

      麥克道：“你願意這樣做很好，很善良。但仔細考慮一下，我們剛去中國三個星期，又在夏威夷玩一周。時間、預算都不允許我們再旅行了。你肯定你願意飛到休士頓去參加一個可能氣氛很不友好的婚禮嗎？”

      莊勵道：“別擔心，氣氛再不友好，有我去作伴，總比魯茜茜一個人應付強。時間我都想好了，他們周六下午舉行婚禮，我周六一大早動身，周日下午返回，不用請一天假。至於花費，我會從自己的帳號上出。”

      當初他們談到婚嫁時，麥克建議兩人保留各自的銀行帳戶，莊勵還頗有微詞，覺得是不誠心的表現。現在她理直氣壯地說“自己出錢”，感覺好極了。真是經濟獨立才有發言權！

      果然，麥克不好再說什麽，但仍然抱怨了幾句：“我父母去年聖誕節送我們夏威夷一周的住宿做為結婚禮物，那是七個月前。你現在要買下個周六的結婚禮物！一周前你還說不喜歡魯茜茜，不考慮參加她的婚禮。天哪，請你學會設定計劃吧！”

      莊勵忽然笑了起來。在國內時，有一天她忽然想吃烤鴨，本來母親買了不少菜的，為了滿足她的要求，臨時改變主意。她覺得好溫暖，長大的人了，都漂洋過海留學的大人了，父母還像慣一個小姑娘似的寵著她。麥克卻很不滿意。本來他不太留心廚房的事，偏偏莊勵第二天幫媽媽擇菜時，以一種驕傲的口吻告訴他，因為昨晚臨時去吃烤鴨，很多新鮮蔬菜放了一夜，黃了不少葉子，扔掉不少。他質問莊勵既然知道家裏有這麽多食材，為什麽不能換個日子吃烤鴨。莊勵白了他一眼，懶得回答。這進一步加深了麥克認為中國人經常臨時起意，欠缺計劃的偏見。

      接下來沒多久，討論中美科技的時候，不知怎麽聊到六十年代的登月壯舉。麥克嘲諷地對莊勵說：“你知道如果中國人登月，會怎樣嗎？”

      莊勵搖頭不知。

      麥克道：“很簡單，你們不是要登月嗎？去吧！Just go！”

      然後他轉個身，裝做登月的一方，一臉無助狀：“可是，我們技術還不夠先進呀！”

      麥克又轉過來，不屑一顧地揮揮手：“別擔心，去就是了。碰到問題當場解決就是！Just go！Don’t worry about anything, just go!”

      麥克一臉嚴肅，在莊勵看了卻像演小品般滑稽無比，等到他最後一次just go出口，莊勵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麥克被她的快樂感染，忘記了自己的譏諷本意，過去扶起笑彎了腰的莊勵，也笑著親了她一口。

      現在莊勵想起往事，笑著道：“親愛的，don’t worry, I will just go！”

      麥克也忍不住笑了，兩人又親親熱熱地逛起街來。到了一家巧克力店，麥克準備給實驗室的同事們買包巧克力。莊勵一開始沒上心，看了一會兒，忽然想，麥克說得沒錯，自己要買機票，住旅館，這一趟至少得三四百塊。自己一個窮學生，和魯茜茜又談不上關係多鐵，結婚禮物就意思一下算了。幹脆買盒巧克力給她！

      一邊挑著，莊勵一邊又想起一件往事。她在南開大學讀書時，有個男孩子追她。一個情人節，那個男孩送了她一盒意大利的費烈羅榛果威化巧克力。一個精致的心形盒子，裏麵六顆金球，當時估計得近一百人民幣吧？她對那個男孩一點感覺沒有，雖然收了巧克力，可壓根沒放在心上。

      晚上回到宿舍，周雅靜注意到了，說了一句：“哇，莊勵，你身價日漲呀！這進口巧克力，不是小數目哎！”

      魯茜茜聞聲湊過來看了看，附和道：“就是，從來沒吃過這種巧克力呢！”

      同屋的劉曉君聽了，笑道：“你們兩個饞貓，有本事讓自己的男朋友送啊！”說完，又打趣道：“莊勵，good job，再接再厲！我最近看到一篇文章，說學得好不如嫁得好。釣個金龜婿，少奮鬥十年！”

      莊勵心中得意，嘴上輕描淡寫地說：“什麽呀，一個窮學生，不知省了幾頓肉錢買的呢。我根本不想要，看他要急才收下。也沒什麽好吃，就是一層巧克力，裏麵一顆榛子，根本不值那麽高的價！回頭我給你們一人一顆嚐嚐。”

      說完莊勵去水房洗漱了，那盒巧克力她隨手放在書架頂層，漸漸忘了這岔。

      過了一個月左右的一天，魯茜茜買了一大板天津食品廠的巧克力，掰開來給宿舍每人分了一塊。除了太甜一點兒，巧克力味淡一點兒，也還不錯。莊勵謝了吃了，沒當回事。等魯茜茜不在屋裏時，劉曉君笑嘻嘻地對她講：“莊勵，你知道魯茜茜為什麽請我們吃巧克力嗎？”

      莊勵毫無心機地道：“不知道啊。她有什麽好事要慶祝？”

      劉曉君笑道：“才不是呢！昨兒你不在的時候，魯茜茜說，天開始熱了，莊勵的巧克力再不吃恐怕要化了！我和周雅靜也說，就是，說了要給我們嚐嚐的，她全忘了。今兒魯茜茜就買了這個巧克力，你想想，分明是拋磚引玉哪！”

      莊勵恍然大悟。

      當天晚上，莊勵裝做突然記起來，開了盒，給每人分了一顆。魯茜茜有點像豬八戒吃人參果，很快吃完，咂咂嘴道：“沒覺得多麽好嘛！”

      莊勵笑道：“就是，還不如你中午分給大家的好吃呢！”

      劉曉君吃東西向來慢，她先啃掉最外麵一層巧克力花生的硬殼，又啃掉半個威化層，最後把巧克力和榛子一起吃到嘴裏。半響才道：“你們仔細品品，人家巧克力是特醇，不那麽餱甜。榛子也好，越吃越香。品味也要培養的。魯茜茜，回頭讓你男朋友給你也買一盒，多吃兩次，你肯定喜歡。”

      魯茜茜沒嚐出妙處本就惱火，聞言“哼”了一聲，說了一句讓莊勵記恨一輩子的話：“我才沒那麽奢侈，讓別人花這個冤枉錢呢！”

      莊勵心善，本來有點猶豫要不要再給魯茜茜一顆，又覺得隻剩兩顆舍不得。聞言大怒，心想：“裝什麽賢妻良母呀！八字沒一撇呢，就上趕著給人家省錢了！再說這也不是我要他買的，他願意花這個錢，不關我的事！給了你好東西吃，還說這種傷人的話！怎麽叫冤枉錢了！？曉君說得沒錯，就是比你那一塊錢一板的破巧克力強！”

      想到這裏，莊勵對麥克道：“你看，我連結婚禮物都選好了。就這盒巧克力！”

      麥克反對道：“親愛的，送巧克力太cheap了。我們一般都是送一些新婚夫婦用得著的廚房用品。至少也該花上五十塊錢左右。”

      莊勵道：“我的機票和旅館已經花了不少錢了。 再說，她又沒來參加我們的婚禮。這盒巧克力足對得起她！”

      麥克道：“你願意讓自己尷尬隨便你。我可不陪你去的。”

      莊勵道：“我本來也沒想要你陪呀！我們自打大學畢業就沒再聚過了。與其說是參加魯茜茜的婚禮，不如說是我們同宿舍的四個人借此機會重聚一次！可惜，昨晚應該問問她，劉曉君和周雅靜會不會去。如果她們兩個不去的話，我也不去。這盒巧克力就是我自己的了！”

      麥克聞言無奈地聳聳肩，“天哪！幫我了解我老婆的邏輯和計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