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國在人間 第十章 通靈婦人的結局

      想不到我一世英名，居然毀在瑪麗亞手中！我終於下定決心，今晚要做個了斷，不是她死，就是我亡。

      天下浪得虛名的靈媒很多，我和他們可不一樣，我是真功夫。從小我就看得見別人看不見的東西，天生的陰陽眼。我的師傅不止一次說過，我是百年難遇的奇才。瑪麗亞第一次找我的時候，我的名聲和生意正如日中天。醫病趕鬼、預知生前身後事，哪個人不畢恭畢敬地求教，對我的吩咐小心照辦？而且我有遠見，雖然正值壯年，已動心收個徒弟來傳承衣缽。瑪麗亞的發際線圓圓的，頂上略尖，是上好的麵相。這種人看似柔和，實則堅韌，願意受教的話，非常專注執著，能成一番氣候。

      那天我特意試她，端著架子說，靈界的事可不是隨便問的，得付上代價。瑪麗亞毫不猶豫摘下脖子上的銀項鏈，墜子是一顆藍瑩瑩的所羅門石頭。一般人家能給女兒買得起的最貴重的首飾不過如此吧？能有這份心，更合我意。我把項鏈收起來，問她要什麽。瑪麗亞要和她死去的未婚夫說話，找到殺人凶手。我問死亡時間，已經三個多月了。人們真無知！有了收徒的心，我沒糊弄她，我告訴她亡靈不會長時間逗留，想找的話，就該在死亡的當天當地，馬上找、馬上問。隔了這麽久，恐怕不容易了。看瑪麗亞失望得要哭出來，我還是試了試。我燒香燃符，問了幾個精靈。它們找不到特芮爾，但對瑪麗亞頗為忌憚，說這個女子要敬而遠之。我琢磨是不是瑪麗亞將來比我更厲害、會搶我的飯碗？收她為徒不就化解了嗎？我沒聽它們的，認真教給瑪麗亞招魂的法門。如何打坐放空自己，如何刻一個神龕，如何燒一種特製的香、早晚敬奉。我特別囑咐瑪麗亞，找到特芮爾之後，別急著問話，先來找我，我好教她駕馭控製之道。鬼話可不能隨便信的。

      果然不出我所料，很快就聽說瑪麗亞被鬼附了。但她的家人把她關在家裏，一時半刻無法出來找我。那也無妨，她受不了的時候，自然是我的囊中之物。我一直關注著這事，甚至動心去她家裏一趟；但所有精靈都不讓我去，莫名其妙地怕她。這個情形可是罕見，我琢磨不透，就沒有輕舉妄動。再往後，卻聽說她跑丟了！我支使好些精靈去打聽，都無功而返，一群廢物！雖說我沒虧什麽，可是錯過一個好苗子，還是心疼了許久。過了四五年，聽說瑪麗亞回來了。但人變得癡癡傻傻，誰都可以欺負她。我這才徹底死了心。

      又過了幾年，有次鬧饑荒，我買了艾碧，那時還是五歲的小丫頭。雖說資質差些，可也沒得挑了。我專心調教起艾碧，做我年老之後的倚靠，這才慢慢忘了瑪麗亞。一切本來順理成章，我像養女兒一樣把艾碧養大，又教會她基本的功夫，一盤棋下得好好的，不料瑪麗亞突然造訪，把局攪得一團糟！

      第二次見到瑪麗亞那天，注定是個不祥的日子。那段時間我生意還不錯，一個尋死的媳婦，兩個病重的婦人，還有三個不安生睡覺的小孩，頗掙了幾個錢。但我也花了好多力氣，感覺體能大不如前。瑪麗亞來的頭天晚上我發高燒，早上醒來渾身乏力。我真是老了，發燒昏迷的現象越來越頻繁。那天早上，我眷養的一眾小鬼精靈，也異樣的躁動不安，燒香燒紙、怎麽都安撫不了。我得到警示，將有大事發生。我吩咐艾碧把窗子捂得嚴嚴實實，又點起一百零八隻香燭，我坐在中心，嚴陣以待。

      一早瑪麗亞就來了。她還沒進門，我就感到強烈的威脅。所有蠟燭忽然全部熄滅，圍繞在身邊的精靈齊齊四下逃遁。我還在驚懼中，忽然刺眼的光進來，我好像一隻老鼠被扔到烈日下，在一個無形的籠子裏，左奔右竄，卻無處可逃。

      我聽到瑪麗亞說話：“你還記得我嗎？十幾年前我找過你。你教我招亡魂、和靈界通話。今天我特意來告訴你，不要做這個了，不要再教人通靈。那是很可怕的事，它們會控製你，讓你生不如死。”

      我渾身發抖，耀眼的光似乎要刺瞎我的眼睛。我勉強嘶吼出聲：“滾出去，我不要見你！”

      瑪麗亞退了一步，她好像沒看出來我怕得要死，她反而有點膽怯。她走到門口，回頭又說：“我會為你禱告，求夫子救你，邪靈都是害人的。夫子是真神，隻有他能救你擺脫邪靈，不被邪靈傷害…”

      我用盡最後一點力氣，大喊一聲，滾！然後就失去了知覺。等我醒來，發現屋子還是陰暗的，窗子依然捂得嚴實，不曉得剛才的光怎麽回事。平日裏環繞四周的精靈都不見了。我納悶發生了什麽，瑪麗亞第一次來，我不是像師傅一樣教她嗎？怎麽忽然之間，我們的角色變了？她居然反過來教訓我！她說邪靈會害我，廢話，用得著她說！人鬼殊途，打破阻隔，自然要付代價。我們不能結婚，自帶陰氣，壽命不長，我早就知道。所以我收了艾碧，讓自己老了有個依靠。

      可惜的是，艾碧根本靠不上！我懷疑艾碧偷看了我們見麵的情形，發現瑪麗亞比我厲害，恨不得轉投到瑪麗亞門下了。找機會我狠狠教訓了艾碧一頓，我問她這些年吃的什麽、穿的什麽，哪個窮鬼能跟我們比？我們不用起早貪黑，不用風吹日曬，大家把我們當神靈供著，金銀財寶、好吃好喝自動送上門來。我讓她去看看瑪麗亞過的什麽日子，辛辛苦苦幹活伺候人，我們能委屈自己過那樣的日子嗎？我寧可死，也得和瑪麗亞鬥，保住自己打下的一片江山！

      我勉強震住了艾碧， 可我眷養多年的小鬼精靈大部分跑了。它們說瑪麗亞帶回來的是神的兒子，有至高無上的權柄。我們邪不壓正，相安無事就是最好結果，絕對不能去招惹。瑪麗亞為撒萊禱告，為她父親一家禱告，為她幫工的人家禱告。隻要瑪麗亞去的人家，我們都無計可施。漸漸的，村子裏沒什麽鬧鬼的事，來找我的人越來越少。幾年下來，我的家業已經落花流水，一片凋零。

      我忍著、尋找機會翻身。好容易等到撒萊死了，我略施小技，撒萊的兒媳婦就自動送上門來。我再通過撒萊的兒子，把瑪麗亞趕到村外的小屋。她離得越遠越好！艾碧也長大了，幫著我，也許可以卷土重來。可惜好景不長，沒幾個月，村裏的窮鬼居然湊錢買下了撒萊的房子，瑪麗亞又搬了回來！世道真的變了，沒人再信我了。他們有病有難，都跑去找瑪麗亞。據說瑪麗亞向她的夫子禱告，就可以治病救人，靈驗得很。就連家裏不和，人們也去求她，她的禱告可以讓大家相親相愛，和睦相處。

      我已經窮途末路。又撐了幾年，積蓄差不多見底了。過去一段日子，我們潦倒到夜裏去拿瑪麗亞施舍的餅來充饑！艾碧說她可以去拾麥穗、做工掙錢，我臭罵了她一頓。瑪麗亞砸了我的飯碗，我們吃她的餅不是天經地義嗎？我手上還有點東西，不過得留著派大用場，吃她的餅，也是一種報複！促使我今天下定決心、孤注一擲的，是艾碧的變化。前些天她拿餅回來，像瑪麗亞一樣，整個人帶著光。她說村外的小屋來了一個老頭，和瑪麗亞是一夥的。老頭整夜和人聊瑪麗亞的夫子。艾碧為了拿餅，在外麵等了一晚上，也聽他們聊了一晚上。艾碧覺得老頭說得很有道理，瑪麗亞是好榜樣，人就應該那樣活著。

      我默默聽完，沒反駁艾碧。我老了，而她正當年，我不能像以前那樣打她、餓她、嚇她，可我更不能允許我一世心血付諸東流。第二天，我拿出最後的積蓄，讓艾碧備了好菜，請瑪麗亞晚上來吃飯。我的師傅留給我一樣殺手鐧，是一種來自異域的草藥。燃燒草藥產生的煙霧，能讓人心神渙散，任人擺布。我一整天都在籌劃此事，要是無法收服瑪麗亞，那就殺死她！

      傍晚時分瑪麗亞來了。我早已把門窗打開，這樣她的光就無法刺傷我。艾碧領瑪麗亞進來後，就退出去。等我的信號再關門窗。

      距離上次相見，又是十年了。瑪麗亞落落大方，像是一直過著輕鬆富足的好日子。她微笑著說平安，整個人煥發出平和安詳溫柔的力量。我本來砰砰亂跳的心，似乎都安定了許多。

      沒人廢話，我們安靜地吃了會兒東西，然後我給了艾碧手勢，拿出存了十幾年的項鏈，晃了晃，問道：“瑪麗亞，你還記得這個嗎？”

      瑪麗亞一眼認出，回答道：“當然記得。項鏈是媽媽留給我的，那塊所羅門青石，還是特芮爾送的。”

      原來是這麽貼己的東西，天助我也！我趁機誘導她：“講講特芮爾，他怎樣待你好。”

      瑪麗亞緩緩說了些什麽，但我一個字都沒聽見。我護住心神，努力鎮靜地點燃了燈。燈盞是稀罕的犀牛角，黑黝黝的，隻要燒一小會兒，油下麵的草藥就會冒出煙來。

      我算著時間，猝不及防地打斷了瑪麗亞，問道：“特芮爾死了，你要怎麽辦？以前你求我幫你找出凶手，現在你自己強大了，為什麽還不報仇？”

      瑪麗亞愣住了，說不出話來。我猛地從隱秘之處拿出一把鐵錘和調包的項鏈，一下把石頭墜子砸得粉碎，又把項鏈狠力扯為兩段，丟到牛角燈盞裏。火苗搖曳了一下，幾乎要熄滅，又搖身呼呼得竄起來，草藥被攪動，一絲苦苦的氣味彌漫開來。

      我繼續逼問：“一條好好的珍貴的項鏈毀了，你好心疼，是吧？特芮爾呢？一個好好的人被殺了，又是愛你的，你不更心疼嗎？你不恨凶手嗎？村裏每個男人，都可能是凶手；每個女人，都可能是遺棄了迪娜、安宙的母親！他們幹了壞事，卻要你付代價。這些年你過著奴隸般的日子，伺候這個、照顧那個，他們怎麽配？特芮爾在墳墓裏都不安生！你的夫子給了你本事，你不替自己伸冤，卻去幫這些壞人！還有沒有天理！”

      我這番話一定擊中了弱處，瑪麗亞現出迷惑驚訝的神情。我語調一轉，親切地說道：“瑪麗亞，咱們才是同路人，我們有老天給的本事，我們能看見凡人看不到的東西。咱們聯起手來，可以做一番事業！我們可以給人治病、趕鬼，可以解決常人做不到的難題。你跟著我，我一定給你把特芮爾找回來，抓住凶手；還有這個…”

      我掏出真正的項鏈，走過去，給瑪麗亞戴到脖子上。我的聲音絲絨般滑到她耳邊：“金銀珠寶、榮華富貴，隻要你想，全是你的。你第一次來找我，我就相中了你，要收你為徒。你現在強了，可有很多能力你不知道怎麽用，讓我幫你。我們平起平坐，抹大拉、加利利、撒瑪利亞、猶大全地，都是我們的！我們可以做最偉大、最靈驗、最了不起的通靈人！你答應我，好不好？”

      火苗越燒越旺，忽然竄到兩寸高，爆了個燈花。艾碧早已關了門窗，屋子裏充滿了奇異的味道。

      過了半天，瑪麗亞才開口，緩緩說道：“我失去了特芮爾，但也因此認識了夫子。迪娜、安宙，更是夫子賜給我的寶貝。我曾經夢想有兒有女，結果真的有了一兒一女。我為什麽要怨恨？

      瑪麗亞夢遊般的神情消失了，她清澈的眼睛盯著我，說道，“你知道嗎？夫子要是願意，可以滅掉羅馬兵，可以重建猶大國，最偉大、最靈驗、最了不起、最受人仰慕…所有這些詞用在他身上，都還不夠。可夫子有那樣大的本事，從來不是為自己，而是幫助人。我跟了夫子一年半，我學會的一件事，就是去愛所遇見的人。至於他們是不是欺負我、害我，那不用我去論斷。夫子說過，伸冤在他，他必報應。”

      沒用了，瑪麗亞神誌清楚得很！根本不會任我擺布。我像刺破的魚鰾，泄氣地、咬牙切齒地做最後掙紮：“你辜負了自己的本事。你本來可以像神一樣，賞善罰惡；而且輕輕鬆鬆過上好日子。為什麽要甘於貧賤、任人宰割？“

      瑪麗亞微笑了，說：“有夫子陪伴，我已經過上了好日子。你呢？放棄巫術，也加入我們吧，好不好？“

      我惡狠狠擠出最後一句話：“呸！那種日子、我死也不過！”我抽出藏的刀，用盡所有力氣、向瑪麗亞捅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