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那個昏倒的下午,其他收割的日子,我一天沒耽擱,總共撿了三伊法的大麥。撐到收割結束,我在家昏睡了一整天。我身子酸痛,露在外麵的臉和胳膊嗮脫一層皮。累還在其次,我覺得心力交瘁,了無生趣。
半夢半醒中,特芮爾來看我了,然後又是夫子,他們兩人輪換著出現,憂傷溫柔地看著我、聽我哭訴。其實我沒勁兒哭,也說不出話,好在我的心思他們都懂。我就是要想清楚,自己做錯了什麽?我愛特芮爾,一心一意做他的妻子,可他卻被人用石頭砸死了。就算我們做錯了什麽,特芮爾也已經付上代價,我們不欠別人的。我想做的,無非至死都是特芮爾的妻子,一輩子想著他,同時做自己該做的事。做飯、洗衣服、操持家務,照顧好家人,就像母親過世後我一直做的。為什麽家人要逼我嫁給別人呢?我在家裏妨礙了誰呢?
現在我無非想把迪娜養大,我辛辛苦苦地幹活,換我們母女溫飽,這又錯了嗎?為什麽大嬸、嫂子都跑來要我嫁人?難道不嫁人,我就不配活著嗎?夫子可從來沒說過女子必須嫁人。夫子對伯大尼的瑪莎、瑪麗亞姊妹、對我,都是很好的。從來沒有因為誰沒嫁人就低看一眼,或者誰有丈夫就高看一眼。特芮爾死後我就下了決心,跟隨夫子後,我更加堅定,我不是從前的瑪麗亞了。我是新造的人,我要跟隨夫子,做他的門徒,愛人、照顧人。隻是,我怎麽力不從心了?為什麽不再有耶路撒冷時的喜樂和幹勁了呢?
夫子,別離開我,現在就帶我走吧,好不好?
夫子安靜地、等待地看著我,他的心思我一眼就明白了,“等時候到了,我自然會來接你,可你現在還有工要做。”
我聽到迪娜的哭聲,那是夫子提醒我,我得把迪娜養大。可我太累了,我不想起來去湖邊打水,不想到處撿柴燒火煮飯。我太累了,沒有人幫我一把,沒有人愛我,我自己的家人,要我討飯都別到家門口!我明天就離開抹大拉,離她們越遠越好!
夫子露出悲哀的神色,漸漸淡了,遠了。
我叫道:“夫子,你也嫌棄我麽?你說過你永遠不撇棄我,也不會丟下我呀!”
夫子又近了、清晰了,他堅定地說,“瑪麗亞,你是被愛的,隻是你現在感受不到。在耶路撒冷你怎麽照顧老人小孩,現在繼續去做,餓了給他們吃,渴了給他們喝。做在最小的一個身上,就是做在我身上了…”
我哭道:“他們根本不要我,我回來這麽久,我的父親哥哥,都不來看我一眼…“
夫子說,“你去找他們,就像當初我找你一樣。“
我不忿道:“當初他們趕我出去,不管我死活。現在還要我去找他們嗎?他們不要我,我也不認他們了!”
夫子歎息道:“他們做的,他們不曉得。但我在十字架上,已經廢了冤仇。瑪麗亞,放下你的怨恨,去找他們,而且帶著禮物和愛去。人種的是什麽,收的也是什麽……”
我瞪著夫子,他就那麽靜靜地、期許地回望著我。我閉上眼,用頭巾把臉完全遮起來。
迷迷糊糊中,我回到了墓園,在那個逾越節後的清晨。園子裏一片靜謐,我的心中悲傷愁苦,不知道夫子哪裏去了。這時一個人出現了,他叫我的名字,瑪麗亞。我循聲望去,他穿著潔白的衣服,整個人沐浴在金色的朝陽中,渾身像在發光。他那樣的光明聖潔,無比尊榮;聲音卻溫柔慈愛。他叫我的名字,仿佛幼年時父親的召喚。我的眼淚奪眶而出,回應了一句,“夫子!”就泣不成聲。但這次的眼淚與過往不同,我把所有的憂慮憤怒悲哀都哭了出去,人變得軟軟的,仿佛被陽光嗮透了,嗮軟了。我是被愛的,就算別人嫌棄我,夫子卻永遠愛我。有了這樣的愛,我夫複何求?夫子赦免那些折磨他、釘他十字架的人,我呢?自己的家人,就算冷漠絕情,也還是家人啊,我就不能原諒嗎?我不是立誌要跟隨夫子,愛人、照顧人嗎?
我在夫子的凝視中昏昏沉沉睡去,天色暗下來,然後特芮爾來了。他愛憐地抱著我,讓我的頭枕在他腿上,比硬邦邦的地麵可舒服多了。他撫摸我的頭發,輕輕哼起了我們倆的民謠:
迪娜、迪娜
綻放的笑臉
朦朧的淚眼
你的善變,我寢食難安
迪娜、迪娜
在我懷中安眠
燕子飛上藍天
夢中展翅,到天上的家園
我幸福地睡了一覺,起來後精神抖擻。我把麥穗磨成麵,先煮些糊糊喂迪娜吃了,然後烤了十二個餅,給哥哥家送去十個。我先把餅放在門口,然後躲起來,用石子打門。一個小女孩出來看到餅,大聲喊媽媽,然後嫂子出來,左右看看,就把餅拿回家了。
我回去吃餅,真香甜啊,仿佛有陽光青草的氣息。轉眼我就把兩個餅吃了下去。然後我想起大嬸和她的主人,又烤了十二個,送去大嬸家。
一路上我擔心大嬸的反應,感謝主,我等到一個打水的小使女。我期期艾艾地讓她轉達我的感謝,請她把餅給老爺。小使女沒有笑話我,客氣地讓我等等。過了一會兒她把餅拿出來,還提了一個罐子。小使女一邊打量我,一邊講:“老爺說了,鄉裏鄉親幫襯一把是應該的,他收下一個餅,其它的要你拿回去自己吃。這罐奶給孩子喝。”
我推辭半天,奶替迪娜收下,但送出去的餅,堅決不能收回。
小使女道:“老爺的話,我可不能不照做。這樣吧,你知道村頭的撒萊嗎?她又老又病,挺可憐的。你把餅送給撒萊吃吧。村西頭最破最臭的石頭房子,你去了就找到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