喵喵叫的苗
基督徒中的寫作者，愛神愛道愛文章
老爸給我印象最深的是他的一顆童心。他在山東省寧津縣的一個小鄉村度過了無拘無束的青少年；大學念的是北京師範大學外語係；畢業後教了幾年書，然後在山西教育科學研究所搞了二十多年的翻譯工作，有幾百萬字的譯文。長期埋頭於學問，使他遠離了世界上的勾心鬥角，一顆童心得以最大限度地保持到晚年，率真、快樂，一切都好奇，一切都包容。
老爸愛開玩笑,許多經典段子至今還流傳著。一個冬天單位組織旅遊，某位女同事看中了一件棉襖，可是隻有小號的了。她明知號不對，實在喜歡，還是試穿了一回，一麵讚歎，一麵惋惜：“可惜可惜，太瘦了！”老爸聞之冒出一句：“太瘦？留到夏天穿！”眾人嘩然。還有一次去外地開會期間氣溫陡降。沒帶厚實的衣物，老爸把三件襯衫套在一起穿，露出三個領子。同事打趣他，老爸應道：“老爺子懂三門外語，就露三個領子！”老爸在北師大學的是俄語，中蘇斷交後進修了英語，後來又自學了日語。他自稱俄語可以教大學，英語教中學，日語教小學。他幾十年生活在太原，一個內陸城市，沒什麽語言環境練習聽說。然而憑著出色的記憶力，他把讀和寫練得爐火純青。2006年春節我回國時，他把當時一部電視連續劇《小留學生》的主題歌歌詞譯成英文。我看後，很佩服他的詞匯量之大，文法之準確。我在國內念本科時學過半年德語，現在隻記得三五句“你好，謝謝，再見”最簡單的日常對話了。老爸正規學習英語的時間也很短，加上三十多年的中斷，能達到翻歌詞的水平，語言功力可見一斑。
退休後老爸經常四處逛逛，和賣菜的、收破爛的都交了朋友。一年春節期間他去買菜，驚訝價錢之低，脫口而出：“怎麽別人都漲價，你反倒降價了呢？”賣菜的無言以對，讓老爸樂了很久。老媽天性節儉，買東西總挑便宜的。老爸就他們買的蘋果做詩嘲諷，“俺買的蘋果，那是齊刷刷，亮瓦瓦，好像你當年剛出嫁。再看你買的，不是小，就是爛，好像一堆山藥蛋。” 嘲笑年輕人的好高騖遠，不切實際，老爸比做：“一隻大雁從頭上飛過，他們連獵槍都沒買，已開始爭論到底這雁肉是紅燒呢，還是清燉呢？”
從老爸口中，我也熟悉了許多古代民間笑話。比如一個做壽的老太爺亂點戲，點了一出“關公戰秦瓊”。戲子們無奈唱道：“你在唐朝我在漢，兩人無仇又無怨。為何今日來打仗？不打老爺子不管飯！”一個笨媳婦，和麵時水少了加水，麵少了加麵，最後蒸的包子全村人吃了三天，吃出一個石碑來，上書，再往前十裏，就可以吃到餡啦。一個促狹的弟弟捉弄兩個姐夫，宴席中，大姐夫把筷子一放，弟弟就大驚道，哎呀姐夫，你這麽快就吃飽啦？大姐夫好麵子，尷尬地不再動筷子。對二姐夫如法炮製時，二姐夫瞪了他一眼，實話實說，俺沒飽，俺還要吃。現在回頭看，發現這些故事和中國近代史上的饑荒不無關係，反映的是大家對食物富足的渴望。老爸小時候家窮，爺爺曾經一個人去闖關東。也許奶奶帶著孩子們艱難度日的時光裏，這些故事既是安慰，也是對未來的美好盼望。由此刻骨銘心，甚至傳到我們這一代人。豐衣足食不是易事，為麵子挨餓更是不值得。
老爸還講過一些故事，反映了通訊不便年代的以訛傳訛。比如春筍季節，如果要大解，得放塊木板，雙腳踩上去，以防春筍刺傷屁股。我一度真相信春筍冒尖有那麽快！現在生活的地方有筍，早就糾正了錯誤。還有一個則至今是個謎。如果一個人在荒郊野外趕路，忽然兩隻手搭在肩膀上，切不可回頭。那是一隻狼，等你回頭一看，一口咬住喉嚨要了命。老爸說有經驗的人，要雙手牢牢抓住狼爪，找荊棘林子鑽，狼會被紮死。我一直半信半疑，不知道誰能證實。林林總總我從老爸那兒聽過很多“經驗之談”，偶爾也表示過懷疑，老爸就哈哈一笑，或者說，女兒大了，有自己想法啦；或者說，你不信，那俺再去騙別人吧。
年過古稀之後，老爸不複年輕時的急性子，越來越隨和寬容。他正向他崇尚的“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靠攏。用他的話說：“原子彈怎麽爆炸的，生命怎麽起源的，老爺子說不清，其它的全都看得透透的了。”老爸炒炒股，下下棋，每天買買菜，給辛勤於教壇的老媽做做後勤，過著悠閑而快樂的退休生活。
我十八歲去外地上大學，之後赴美留學，然後就是平均每三年回國探親一次。到2022年底共回去過八次，加起來與父母相處，也就是一年多的時間。疫情期間，老爸查出胃癌，手術、療養，八個月後過世。沒能趕回去陪伴老爸的最後一段人生旅程，是永遠無法彌補的遺憾。我做過一個夢，夢裏的老爸仍然樂嗬嗬的。我驚喜地去摸他的手，摸到了！我說，你沒事啊，老爸，太好了！太好了！如果我沒有立刻高興地醒過來，也許下一刻，老爸就要開句玩笑了吧？
過世前些天，老爸抽了腹水，精神好，還寫過一首打油詩，
入了黨、提了幹
有兒有女挺齊全
娶個俊媳婦天天看
不活百歲不入殮
老爸的樂觀和童心，保留到了生命的最後期。老爸的童心，也是我從他那裏，所得到的寶貴繼承。老爸以前經常模仿某個節目開玩笑：“我把襪子舉起來，A. 讓你看看襪子的顏色？ B. 讓你聞聞襪子的味道？C. 表示我愛你。如果你選擇C, 那就對了。”我也幽天堂的老爸一默，“我翻出這篇十年前的老文章來，A. 回憶一下沒病沒痛時的輕鬆快樂？B. 對草根老爸的自得其樂致以遙遠的敬意？C. 我想你了，老爸。D. 我愛你，老爸。如果你隻選一個，那就錯了。這是道多選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