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二人還未進屋,父親就咳了一聲提醒我,似乎又輕輕歎了口氣。
我停止發呆,順手把麵缸蓋住。麵已快見底,油昨天就用光了。此時有人上門,真是蒼天助我。我站起來穿過小門進去,看到一人在門口,正透過虛掩的門縫向外張望。另一人就在離我一步的地方,四處打量著。
近處這個年輕人目光銳利地盯過來,讓我意識到自己穿得太破舊了。我一麵匆忙抓起可以見人的花衣穿上,一麵擠出笑容道:“兩位大爺好興致呀,太陽才剛偏西,就上門啦!”
那年輕人禮貌地笑了一下,又馬上收起笑容,指指我身後的小門,問道:“裏麵是什麽人?”
我瞟了他一眼,應道:“我爹!他病了,躺著呢,不礙事兒!”
我扭著腰走到門口,招呼另一個:“您床上坐啊,我先把門關上。”
那人黑黑的,麵相不善。他又想阻止我關門,又似乎想進來。在他改變主意之前,我已經把門關嚴了。然後我扭回年輕人身邊,想拉他的胳膊,他卻極快地閃開,站遠了些。
這兩人同來,又冷冰冰的,不知什麽意思。我走到炕桌旁倒了兩杯水。這壺裏的水不知道放多久了,桌上的兩小碟椰棗和無花果,也被弟妹偷吃得沒剩下幾個。好歹打發了這兩個客人,一切都好辦了。我努力維持著笑臉,看看兩人,然後盯著年輕人問道:“怎麽著?要不你先來?”
年輕人坐到我對麵,把一杯水咕咚灌了下去,抹抹嘴,回頭看了一眼黑臉人,客客氣氣地說道:“我們是過路人,想打聽點兒事……”
我立馬拉下臉來,大聲叫道:“啥意思?打聽點兒事?誰說這是打聽事兒的地方啦?我這門開著不假,可也不是你想進就進,想出就出,打聽個事兒就能走人的!”
年輕人漲紅了臉,對我的突然發作不知所措。
門口的黑臉人見勢走過來,遞了個眼色,年輕人換到門口站著了。黑臉人從口袋裏拿出一把銅錢,放到桌上。
我瞟了一眼,不滿地說:“就這幾個小錢?不夠!”
黑臉人盯著我看,我不示弱地盯回去。過了片刻,他從懷中摸出一個銀錁子,看上去足足有一舍克勒。多久沒見過銀子了?我眼睛一定亮了,心裏迅速盤算著,這些錢可以把麵缸裝滿,還能買一大罐油;父親可以看醫生了,弟妹都可以添件合身的衣裳……
不知何時我已笑得像一朵花,嬌聲道:“大爺出這個錢,想幹啥就幹啥,想問啥就問啥。您說吧,要打聽什麽?”
黑臉人開口道:“城門什麽時候關?”
我幹脆地回答:“太陽落山,天一黑就關。”
“多少人看守城門?”
我尋思了一下,“沒幾個人。這麽高的城牆,又厚又硬,隻要門關好了,誰出得去?誰又進得來?”
黑臉人又問:“你這裏能通到城牆頂上嗎?”
我笑道:“大爺好眼光啊!咱們可是想一塊兒去啦!當初我租下這房子,就是看中這一點。這屋子雖小,卻可以通過後屋上城牆,城牆上寬敞啊,晾衣服,曬穀子……”
黑臉人打斷我道:“城牆上有沒有看守?”
我不高興被打斷,白了他一眼,才道:“我算什麽人,還有看守?放心吧,深更半夜來去幾個人,或者運點私貨,隻有我知道,也都是我說了算。”
黑臉人道:“好,我們在這休息半天,天黑透了就走。我們人一走,銀子就是你的。”說罷又把銀錁子放回懷裏了。
黑臉人去門口和年輕人耳語了幾句,返回來好像要上床。我剛要迎上去,他卻突然閃過我,跑去拉開小門,探頭進去看了看。我氣得大叫,他目光凶狠地瞪著我,我隻好閉嘴。然後這家夥自顧自地躺到床上。我還沒想好怎麽做,他已經呼嚕呼嚕睡著了!
我琢磨這兩人應該是偷了錢要逃出城去,自己辛苦掙來的錢哪有這麽大方的!若果真如此,我幫他們出城可也擔了風險,不能一個銀錁子就打發了我,得想法兒再多撈點兒。
我緩步走到門口,問年輕人:“你們餓了吧?我去給你們買些吃的。耶利哥城的烤羊腿皮脆肉嫩,可是香得很哪!”
年輕人搖頭道:“我們不餓,你哪兒也不許去。”
我怎肯罷休,說道:“你們不餓,我還餓呢。現在不餓,晚上還餓呢。你們要出城,更得備足幹糧。這麽著吧,我妹妹待會兒回來,我不讓她進屋,直接叫她去買東西回來吃,你看行不行?”
年輕人點頭同意了。
我克製住馬上要錢的念頭,待會兒不怕他不給。我看這二人,一個在床上睡得像個死人,一個站在門口像根木頭。這兩個小賊,居然把我這當睡覺的地方了!真是無趣,我準備進裏屋和父親合計合計,那年輕人卻叫道:“你就在這裏待著,不許進去!”
我沒好氣地罵道:“緊張什麽呀!就憑你們空著手,懷裏揣幾舍客勒碎銀子,也當多大的事兒?還怕我去告密不成?”
年輕人緊緊盯著我。
我隻好走回他身邊,安慰說:“放心吧,看在銀子的分上,我也得保你們平安離開。告密對我有什麽好處?到時候連那個銀錁子也得交出去!哼,這城裏的男人全是混蛋!越有錢越不是東西!你們偷了誰?說給我聽聽,讓我也解解恨!”
年輕人想說什麽,卻又閉了嘴,仍然靠門站著。
我打量他道:“你們是外地人吧?別看穿著我們的衣服,細看還是不像。哼,我都不用看,聞都聞出來了。你們身上有一股味兒,和這兒的人不一樣……”
年輕人拉起領子,低頭聞了聞自己,這個稚氣的舉動讓我笑了。我接著說:“你自己肯定聞不出來,早習慣了。我才行。你想知道是什麽味兒嗎?”
年輕人看著我,等我回應,我卻嫣然一笑,回身拿了一個椰棗過來,說道:“這是我們這兒的特產,好甜好甜。好吃的和好女人一樣,必須吃了才知道好,明白嗎?你先吃了,我再告訴你你什麽味兒,然後你也告訴我我什麽味兒……”
我把蜜棗塞到他嘴裏,他一邊嚼著,一邊看著我。
我打量他,精瘦挺拔的身板兒,新鮮好聞的味道,純淨的目光,恐怕還是個童男子呢!我正要再說幾句挑逗的話,他開口問道:“我們什麽味兒?”
“這傻孩子!”我笑著湊到他耳邊說,“你先聞聞我什麽味兒,我再告訴你。”
他湊近我,在我耳邊深深吸了口氣。我問好聞嗎?他點點頭,然後繼續追問他什麽味兒。
真是不解風情的傻小子!我打消念頭,想想說道:“你一定從城外來,你身上啊,是風的味、太陽的味、青草的味。小時候爸媽帶我去城外玩,晚上回來,衣服上、頭發上就是這個味兒。現在閉上眼睛,我還能想起來。唉,我都十幾年沒出城了……”
我忽然心酸起來,自己做了籠中鳥,換來了什麽?不過是餓不死、吃不飽地湊合活著。弟妹不用天天待在這裏,可他們不過是更大籠子裏的鳥。我還有美好的回憶,可憐弟妹連回憶都沒有。從出生就活在逼仄髒臭的地方,他們知道隱基底的涓涓瀑布嗎?知道加利利湖邊的茵茵綠草嗎?
年輕人忽然問道:“為什麽?”
我愣了一下:“什麽為什麽?”
年輕人說道:“為什麽十幾年都沒出去過?”
我歎口氣道:“十幾年前父親挖井摔殘了,眼睛也壞了。不僅沒人掙錢了,銀子還嘩嘩地流到醫生手裏。到頭來也沒治好。能不能活下去都是問題,誰還有心思出城去玩?”
年輕人不作聲了,但他眼睛裏滿是同情友善。
我忽然冒出一個念頭,跟他們走!到寬闊的城外,到沒人認識我的地方重活一次!我還不到三十歲,還可以嫁人生孩子!反正現在也接不到客了,弟妹都開始做工,再留下點錢,可以撐起這個家了!我試探著問道:“你們出城去,帶上我好不好?我可以給你們做飯、洗衣服、做家務。而且啊,我特別會伺候人,你試試就知道啦。”
年輕人痛快應道:“好啊,跟我們在一起,你不會活不下去的。族長經常教訓我們,不可虧負外族人,要愛他們像自己人一樣。因為我們祖宗在埃及地也做過寄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