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出到外麵不久,我就悄悄開溜提前回了明珠園。酒意加上時差,我沾床就著,連老大何時回來的都不知道。
第二天活動很多,參觀生命科學院的新舊教學樓,到主樓前合影,中午到學生食堂吃體驗餐,一上午日程安排得滿滿的。在國內的感覺很好,即使做個沉默的大多數,仍然頗有主人翁之感。照相時分專業、分小班、分男女等等,好多排列組合,頗等了一陣子。昨兒同桌的地下工作者特別過來聊了幾句,希望把好技術、好成果介紹回國內。我想了半天,也沒覺得自己做的任何課題有什麽應用價值。而且即便有,也涉及知識產權,不想惹什麽麻煩,就含糊其辭混過去。後來有人喊她去照相,這才曉得她叫舒虹婕。
我特意找溫黎明聊了聊,沒說兩句,他就談起橋牌來。這幾年他組了一個隊,四處參加比賽,最好成績拿到了八省聯賽亞軍。他自己搞了一個生物技術公司,交給別人經營。事業婚姻孩子似乎都不在考慮之內,他的心思全在橋牌上。這也好,至少昨天的事不會刺痛他。
午餐後有一段時間自由活動,我約了老大出去走走,到隔壁的天大轉一圈。
有關程旭東的委托,我想聽聽老大的意見。一早我和妻子聯係過了,她說月子中心收費要十幾萬人民幣,有這個錢我們回國手頭就寬裕了。關鍵在於卓卓是否好相處。隻要人隨和,妻子沒意見,就由我拍板啦。
老大驚訝我提起這事,他說:“你昨晚說要和老婆商量商量,不是暗示拒絕嗎?”
我奇怪他為什麽這麽想。老大舉了個例子,他父親過世後召開家庭會議,要決定老母親和誰住,每家都說得商量商量。老大斬釘截鐵地表了態:“沒啥好商量的,媽就跟我啦!媽啥時候想去弟弟妹妹家轉轉,或是弟妹想接媽去玩玩,都行。但從現在開始,我家就是媽的根據地,就這麽定了!”老大總結道:“我老婆本來希望三家輪流照顧的,看我這麽當眾一宣布,也就不吭聲了。家務事就得一錘定音,不能讓我媽傷心,好像是個包袱,被子女推來推去的。“
我沉吟了一下,忍不住說:“老大你是好心,但這樣做不對。“
老大瞪了我一眼,問:“怎麽不對?“
我說,“你和你老婆才是一家人,才是人際關係的第一優先。孝敬老人當然好,但應該和老婆事先達成共識。嗬嗬,最理想狀態就是老婆被你的愛大大感動,一心一意也要討你歡喜,然後和你同心協力一起照顧老人。這才是最佳方式。“
老大停下腳步,神情複雜地盯我看了半天,才道:“讓我說你什麽好呢?“
他那個樣子,忽然讓我想起二姐夫,我衝口而出,“你覺得我好笑是吧?事實是你們無知!你可以強行把你媽接到家裏,但能強行命令你老婆對你媽好嗎?就算礙著你,你老婆不得不裝裝樣子,可總有婆媳單獨相處的時候吧?比如現在!你把你的意願強加於人,有用嗎?有意思嗎?昨天我說做人要有個protocol,就包括正確的優先次序!你和你老婆的關係是最親的,要首先維護好。有了這個基礎,才談得上一起孝敬老人。這個關係不對,遲早要出問題!我們教會很多家庭,那麽和諧,就是因為聽神的教導,知道該怎麽經營婚姻家庭。我想把這些經驗分享給你們,一片好心,為什麽換來的總是這個反應!“
老大笑起來,說道:“你那麽激動幹嘛?我沒說什麽呀!“
我不理他,自顧自往前走去。
老大追上我,哄小孩似的說道:“不說我家了,回到正題上。一般來說,昨天那個情況,酒桌上嘛,剛吃了喝了人家的,都會說歡迎歡迎,包在我身上,先展示一下熱情嘛!等到真提上日程,比如說要買機票了,肯定會再打招呼。那時再說有這個那個問題,要拒絕那才是時候!你昨天就直不楞登地說要和老婆商量,不知道程旭東怎麽想,反正我是以為你不願意,拿老婆當借口。你客觀說,我這麽想對不對?“
我悻悻道:“當然你對,都是我的錯!我出國久了變傻了唄,沒你們那麽多彎彎繞!“
老大道:“老三,我就和你實說吧,程旭東未必就找了你一個人。他昨天請客,一桌子菜看著多,沒一樣硬菜。哼,我都說了點大蝦,他愣裝沒聽見!那小子夠刁民!騙了個小老婆,要出去玩玩,居然送出去生孩子,還好意思說達成心願!虧他說得出口。你呀,甭費腦筋了,等他什麽時候再找你,那才是認真的,到時決定不遲。“
我說,“遲早要決定,幹嗎拖呢?我老婆說她都行,全權交給我了,我想早點決定。“
老大笑道:“你老婆都行,你糾結啥?那小姑娘不是旭東說的,溫柔聽話嗎?“
我說:“我們都隨和的人,卓卓又是客,相處應該沒問題。我擔心的是她能不能適應。我們上班的上班、上學的上學,她一個人呆家裏,別悶出病來。可話說回來,如果我們下了班還得天天陪她聊天玩遊戲,我們也受不了啊!我是又想幫忙,又擔心最終搞得不愉快,好心做壞事。“
老大說道:“你想多了!這根本不是你的事!他們要去美國生孩子,就得忍受那份寂寞,有得就有失嘛,不能什麽都占著,對不對?你要把醜話說前頭,隻能生活上照顧,其他什麽想家啦、抑鬱啦,那可管不著。“
我說:“這怎麽可能呢?你把你媽接回家,光管吃住就結了?不得滿足精神需求?“
老大忽然眼睛一亮,說道:“你不一直宣傳你的教會嗎?帶她去教會呀!我聽人說過,國內靠單位,出國靠教會。你們教會多少人?就沒一個懷孕媽媽?讓她們結伴兒解悶唄!“
這話提醒了我,教會有姊妹團契,很多不上班的姊妹經常一起聚會、做飯、郊遊什麽的,的確是卓卓最好的機會來體驗美國生活。也許這根本就是神的安排,要借著卓卓讓一家人信主呢。我表揚老大道,這句話總算說到點兒上了,我已經拿定主意,不用討論了。
老大卻狐疑起來:“怎麽一提教會你就痛快決定了?昨天也算我牽的線,你還是回去和你老婆再合計合計,別到頭來怨我。家裏多個人,大老爺們兒一般沒事,女人愛計較。”
我說沒問題,我心裏有數。
老大沉默了半晌,問道:“你昨天說的那個英文詞,啊,如果我媽已經住進來了,我老婆不高興,應該怎麽處理?”
我笑道:“protocol,就是做人準則吧。這種情況下,你要做出氣筒,兩頭安撫,多說甜話好話,絕對不可以把抱怨傳過去。最理想呢,找個外人讓老太太明白,你和老婆才是最親的,老太太要對你們一樣、都當自己孩子看。萬一婆媳有爭執,你要站在老婆一邊。”
老大一昂頭,“開什麽玩笑!這不得把我媽氣死,馬上就搬出去啦!”
我說:“老太太愛你,希望你幸福,這你不否認吧?你和老婆天天吵架,你對老太太再好,她也高興不起來,對不對?說到底,父母和兒女就是十八年的緣分,最親的是夫妻。具體怎麽做你自己琢磨吧,但這個原則要記住。”
老大安靜了一會兒道:“你這一套理論我是頭回聽說。雖說沒人做過調查,但我覺得十有八九吧,大家都和我一樣的想法,父母生養我一場,又這麽大歲數,一定得先緊著對父母好。老婆來日方長,急什麽呢?但你說的也有道理,至少挺新鮮。”
我認同道:“基督信仰說白了,是一整套的世界觀、人生觀、價值觀。和咱們從小接受的價值體係完全不同。比較顯優劣、比較出真知。國人的幸福指數這麽低,實在應該反思一下信奉的那一套觀念是不是有問題。基督信仰存在了兩千年,現在全世界三十億基督徒,絕對有它的過人之處。”
說著走著,我們找到了天大的太陽月亮雕塑。以前宿舍的小六專門給這個雕塑拍過一張照片,角度別致,還登上了校報。照畢業相時,全宿舍還特意來了這裏合影。老大請過路人給我們拍了一張相片,二人分站雕塑兩側。端詳著手機屏幕,老大拍拍肚子感慨道:“你小子怎麽練的,還像個小夥子。我可是標準中年大叔啦!”
我笑問:“剛才學三食堂的飯好吃嗎?”
老大說:“隨便墊補一下,晚上有大餐。”
我說:“你正麵回答我的問題,食堂飯好吃嗎?”
老大說:“還行吧。”
我說:“說實話,我覺得味道好極了。昨晚程旭東那頓飯,唉,搬到我們那裏,個個都可以做chef’s special,大廚的拿手菜。這就是你說的,有得就有失,不能全占著。我們在美國缺了口福,自然癟了肚子。”
老大哈哈笑道:“啥時候來青島,哥哥給你貼層膘!去年老四去玩過,讚不絕口啊,俺們山東好地方!”
回程我們聊了一路同宿舍其他四人的近況,還有老大的果果。當初愛得那麽深,現在就像一般的老同學,無非昨晚多敬了一杯酒而已,挺感慨的。到房間後我衝個澡,就踏上歸途了。五點的火車,下午的活動、晚上的聚餐K歌都不能參加了。老大已經打好招呼,下午的活動他遲到一會兒,特意把我送到地鐵站,約好將來青島或美國見。
我走出幾步後回頭,老大正點煙,抬起頭來看見我張望,笑著揮了揮手。我心中湧起許多傷感,也招招手後大步走了,再沒回頭。這次重聚隔了二十年,從小夥子過渡為中年大叔了。下次呢?會是什麽情形?有幾個下次呢?
晚上九點我到了老媽病房,宣布今晚我陪伺,讓二姐回家。二姐要說什麽,我立馬堵回去,“別爭了,就這麽定了,今晚媽是我的。“
二姐盯著我看了片刻,居然沒再多話,收拾一下放心走了。
我心想,老大的話還真有點兒道理。
我準備削個梨子,到抽屜裏翻小刀,翻出一個平安符,繡著鬼畫符般的花紋。我生氣道:“媽,你信主的人,怎麽能留這種東西?”
老媽說道:“這是你大姐的好朋友從五台山求來的,花了一千塊錢呢!人家一片好心,不能不收。”
我氣道:“大姐還得付她一千塊錢?什麽騙子朋友!”
媽道:“人家死活不收錢,說是專門為我上了香、求的符。還不知道怎麽還這個人情呢。”
我說:“什麽人情,簡直是害人!我們信基督的,不可以留這些東西。”
媽說:“是啊,不就怕你不高興嘛,所以才藏抽屜裏。”
我歎氣道:“這不是藏起來就解決的事,壓根就不能要。‘犯衝’您總聽過吧?這麽著,我給您講個故事。去年杜克團契一個很優秀的學生畢業,之前得到好幾個麵試機會,感覺很順利。可後來,工作機會一個個莫名其妙地黃了。畢業半年,比他差的同學一個個上班了,他還在家窩著呢。團契、教會都為他禱告,都覺得蹊蹺。後來我們的長老發現了問題。長老也是台灣人,提醒他打電話回去,果然發現他父母一直在台灣替他到處燒香拜佛。我們的神是忌邪的,你和亂七八糟的假神糾纏不清,神就不祝福啦!後來那學生告訴台灣的家人,說已經在實習了,讓那邊停止拜拜。結果一個月不到,正式聘書到手。媽,咱們信了真神,放著真神不求,或者三心二意,還去找個假神問問,這不得罪神的事嗎?”
這番話讓老媽認真起來,她想想道:“明兒讓你大姐拿走,送別人吧。”
我道:“這種東西再去禍害別人?得了吧!”我直接扔到了牆角的垃圾桶裏。
老媽卻執拗起來,惱道:“好好的東西,幹嘛扔掉?就當個工藝品,給小娃娃玩也行啊!你給我撿回來,你不撿我自己起來撿!”
開胸手術後,老媽起身都要人扶,現在卻掙紮著要自己起來,可把我嚇著了。我隻好一迭聲勸她別急,然後把那個平安符撿回來。粘了點兒果皮,尤其穗子濕了。老媽抱怨說:“弄髒了吧?那也是一針一線做出來的,也有別人的心血在裏麵。你憑啥扔?我就見不得你們這大手大腳、不愛惜東西的樣子!”
過了一會兒,我委婉地辯護道:“你猜猜我這次從天津回來,交通費花了多少錢?地鐵加公交,一共才四元人民幣!有公共交通真好啊,省心省錢。我和曉雯商量過,等孩子們上了大學,我就買張公交年卡上下班。杜克福利,一張年卡才二十五刀。現在加一箱油都不止這個數。”
節省總是讓老媽開心的,她神色舒緩了許多。我繼續講,這次同學聚會碰上一個老同學,想讓他的二婚年輕太太去美國生孩子,具體數字不清楚,怎麽也十萬人民幣吧。到時直接轉老媽帳上。這次手術的花銷算我的,姐姐們出了力,我來出錢。
老媽答道:“用不著,我的退休金都花不完。錢留給你們回國時花。”想想又問我:“手頭有錢嗎?聽你二姐說,你都舍不得買臥鋪。”
我不屑道:“坐硬座是重溫往事,坐地鐵是體驗生活,我上大學那會兒天津還沒地鐵呢。媽,你不覺得二姐跟了二姐夫以後,越來越小市民了嗎?”
老媽批評道:“怎麽說話呢,沒大沒小的。小武就是嘴碎點兒,人可不錯。這次我住院,小武也忙前忙後,出了不少力。”
我沒接話。
過了片刻,老媽問道:“小武怎麽招惹你了?”
我說:“談不上招惹。媽,我問你,這次手術,你有為自己禱告嗎?我讓你難受的時候、害怕的時候,就求耶穌救你,你求過嗎?”
老媽哼了一聲,沒說話。
我繼續道:“我和曉雯、孩子們,還有小組的弟兄姊妹,一直為您的病禱告呢!您手術這麽成功,恢複這麽好,很快就出院,您不覺得是神的保守嗎?”
我還沒說到二姐夫的可惡言論,老媽擺擺手,歎了口氣,說了一句話,我沒聽清。
我挪凳子湊近床頭,聽到老媽的歎息,“三兒啊,我是不想說,成功不成功,我不知道。我不想開刀的,你們都堅持要開刀……我每天疼得,就像一個東西要衝破胸口,要擠出來,那個難受,我都不知道怎麽形容。什麽神啊、佛啊、觀音菩薩啊,都沒用!誰都幫不上,隻有自己受著。”
我急道:“剛才那個平安符,您還不明白症結所在嗎?不能亂求啊!”
老媽道:“別說了。”
怎麽到了緊要關頭就逃避呢!我不依不饒道:“媽,這不是開玩笑的。你亂求一氣,反而得罪真神的!從現在開始,你就一心一意求耶穌!”
老媽沒好氣地說:“我誰都不求!這就是我的命,我自己受著。我沒求任何人,你們也別在我麵前指手畫腳!你閉嘴,我要睡覺了!”
看著老媽故意閉上眼睛不理我,我覺得憤怒、無奈、豈有此理!老媽的反應基本證實了二姐夫沒瞎說,現在我完全相信老媽能說出信主是不務正業、走火入魔之類的話。我甚至想,老媽恐怕沒有真的信主!雖說因信稱義,可失去救恩的人也有啊,老媽至少屬於真理不清楚、信心不堅定的。在折疊床上躺下後,我悲哀地想,神啊,我還在小組做見證說家人都被我帶信主了呢,根本不是這麽回事。老媽又這個身體狀況,不能吵不能急的,這可怎麽辦呢?為她的康複禱告當然要堅持,但更重要的是為她的信心禱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