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科羅拉多讀博時,當地的國際學生組織曾帶我們去洛基山腳下的農場聯歡。一大誘人節目是騎馬。那也是我平生第一次騎馬。老爸曾告訴我,牧民的腿因騎馬騎成歐形,像把鉗子一樣有力。隻要一夾,馬就知道遇上了行家,會乖乖地聽命。我暗暗告自己要用力向內夾腿,裝也裝個行家。等騎上去,才發現腿大大分開,到一個角度,能維持就不錯了,雙腿很難用得上力。好在也無需馬服從我。馬由農場主人牽著,在幾十平米的柵欄圈中走一圈,也就一兩分鍾。第一次騎馬的感覺談不上愉悅,也不算太難受。
有趣的是,我們這些留學生排隊等候的期間,農場主的兒子忽然飛身上馬,一人一騎飛馳而去。一共就兩匹馬給大家騎,這樣罷工好奇怪。農場主解釋說,馬很有脾氣的,碰上蹩腳的騎手,沒幾圈馬就厭煩了。觀察到馬要發脾氣時,得趕快騎出去快跑一陣子,才能讓馬把煩躁情緒宣泄出去。我當時頗為驚訝,之前隻聽說海豚是唯一要求娛樂的動物,馬對騎手如此要求,那馬的馳騁也應當算娛樂的一種吧。
2004年剛來北卡時有個日本同事,買了一匹馬寄養在農場裏。他說一個月的草料是五百刀。我們一家四口一個月的夥食費也差不多五百!同事又說,草料其實是小頭,請專業騎手來騎馬、訓練馬,才是大花銷。我猜想在馬的心目中,受雇騎手才是默契投緣的良伴,而主人卻成了不得不忍受的末流騎手了。這個局麵,挺令人想到家庭中的某些關係。
女兒小時候最喜歡的動畫片是木蘭,木蘭的大黑馬也因此得到青睞。問女兒要什麽禮物,永遠是小馬。從大大小小的絨毛玩具、到可以騎上去的假馬,買了一個遍。漸漸的,馬也成為我們生活中的探索項目之一。
紐約的中央公園,我們一家人坐了馬車。馬蹄踏地的得得聲、車子傳遞的一波波拉力,美妙之至。如果不考慮速度,馬車的樂趣遠超平穩的汽車。在南昌的揚子洲,我和女兒騎了馬。國內安全意識淡漠,訓馬師沒兩下就放手讓我們自己騎,馬漸漸小跑、快跑起來。我心砰砰跳著,又緊張又過癮。訓馬師就在附近,跑的範圍也在圈起來的柵欄內,且大膽騎下去。我記著某部電影中傳授的要訣,放鬆,讓身體跟著馬自然起伏,想象與馬合為一體。炎熱的夏天,竟也耳邊生風,涼意盈然,甚為享受。
讀於謙的書,提到馬被圈起來之後,不像虎獅之類來回踱圈子,也不像小動物煩躁不安。馬會沉著地觀察情勢,伺機逃脫。所謂龍馬精神,就是讚許這一份定力。
2022年五月參觀凡爾賽宮,被震撼到。宮殿、園林、雕塑、畫作、噴泉、園藝,多姿多彩、美煥美倫。在目不暇接的視覺衝擊中,隻抓住一點來專注吧,於是注意到油畫中的許多馬。
首先馬也有醜俊。最醜的一匹,臉顯得皺巴巴的,眼睛透過馬鬃看人,一副不招人待見的神氣。感謝神,至少它的體格是健美的,作為馬的主要用途不受影響。該醜馬長長的馬鬃被編成發辮,不知道是否源自主人的特別垂青,醜陋的,給它加倍的體麵。做父母的,何嚐不也這樣?有出息的孩子固然愛,那些沒出息的,尤其多一份憐惜照顧。
其次,協調的主題哪裏都適用。馬的披掛也要和皮色搭配。白馬往往是金色紅綠鮮豔的鞍,黑馬棕馬則配了深色的。實在可惜寵物不穿衣服,不然商機無限。
最重要的,馬也有表情。人講究相由心生,馬的氣質似乎和主人也有相當的關係。武官騎的馬,常瞪大眼睛,表達出驚懼、好奇、絕望、不信任、不甘心。
聖女貞德的黑馬,是最安詳安靜的神氣,和貞德舉目向天禱告的臉相得益彰。一位貴族的白馬,則表現出悲天憫人的哲學家氣質。
接下來的七月國慶節去了弗吉尼亞的Mountain Rogers,那裏有成群的野馬。矮矮的,肚子大大的,跑起來居然挺快,狗都追不上。聽安迪講,三十年前他們一群年輕人臨時起意去那裏露營。半夜三點凍得受不了,起來打道回府。一群野馬出現了,陪他們走到公園門口,然後返回。As if they knew these humans need their help。精神上的陪伴和安慰吧,很暖心。馬是聰明的動物,古人早就總結過,老馬識途、老馬戀棧等等,不僅有智商、還有情感。
看那些油畫,那些戰爭場麵,也許很多人看到壯觀。我看到許多馬,和人一同歎息勞苦,渴望脫離敗壞的轄製,得享自由的榮耀。世界上的人,對馬這種聰明忠實的動物都喜愛,也祈禱同樣的愛,成為共同的語言,不要戰爭,不要讓人的仇恨殃及這些無辜的生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