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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江南的秋天,空氣中飄著淡淡的桂花的馨香。桂花樹下,我們嘻笑著,玩著白色的排球。球經過我的手,就象小鳥一樣不知飄飛何處,總是萍的身影輕輕一躍,若風而過,球劃出一個弧線,然後輕巧地越過球網。
萍是我的初中同學。她身材修長,羈傲野性,走起路來雙肩一搖一晃,嘴裏噓著口哨,一副假小子的模樣。她和文靜的我就象是地球的兩極,許多人奇怪我們如何成了朋友。
那時我們進初中不久,也不知我哪兒讓老師看中了,他一下給我鋪天蓋地的恩寵,榮譽表揚紛紛灑落。受寵容易招妒,一些和我一個圈子的女孩子開始聯合起來孤立我。一時我形單影隻,無人可玩,還常常受些冷言冷語。萍在這時出現在我的世界。
“跟我們去玩球吧。”萍的手裏轉著一個排球,笑著站在了我前麵。
“我玩不好。”我說。體育一直是我的弱項。
“沒關係,有我呢。”
此後的日子常常聽她說這句話,沒關係,有我呢。總覺得可惜了她為女兒身,否則必是頂天立地的大丈夫。她行事俠義,對我又有著特殊的嗬護。別人還沒惹著我呢,她就已經上前振振有詞、七葷八素地把人說了個灰頭土臉,一臉的掛不住。她是學校田徑隊、排球隊的主力,氣力大過許多男生,而且有著一張伶牙俐齒的鐵嘴。有她護著,沒人欺負我。
放學後萍常常到我家來。我們漸漸發現其實我們有著許多的相似,萍豪放的外表下,有著一顆細膩敏感的心。我們發現我們竟然生於同年同月同一天。那時我們都愛看閑書和電影,還喜歡幾個人一起學說書本電影上台詞。電影《屈原》和《紅樓夢》一直是我們的至愛。"後皇嘉樹,橘徠服兮。受命不遷,生南國兮。。。"以及"天上掉下個林妹妹似一朵輕雲剛出岫。。。",我家的屋子裏便時不時回旋這樣的句子和曲調。萍的越劇唱得特別好,柳眉輕揚,行步瀟灑,是個演小生的好料。有時候家裏來玩的人多了,我們便會多派幾個角色,演起戲來。有時我們還寫幾句小詩什麽的。少年的我們對愛情依然懵懂,卻已經知道世上情義的可貴。
後來那些不理我的女孩又與我和好如初,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她們的性格和我更加接近,屬於文靜秀氣之類,不似萍那般野性甚至有點痞氣。與她們在一起玩的時候多了起來,不知不覺疏遠了萍。萍卻是一點沒有介意,對我一如既往。一次我病了沒去上學,萍一放學就匆匆來到我家,還用零錢為我買了一小包我愛吃的梅片。她先是對我說了一句,你就是不愛動,所以身子這麽弱,以後還是天天跟我打球去吧。然而又不停地問我,我給你倒水吧,我給你讀書吧。她陪我說了會話,就為我念起書來。在她朗朗的書聲中,我的病痛舒緩了,漸漸進入沉睡的夢鄉。其後我每次生病的日子,她總是這般相陪。
一個春日的下午,萍在我的家裏,一個紅花皮的本子從她的口袋掉了出來。我撿了起來:“是什麽,我可以看嗎?”萍遲疑了一下:“是日記,不過你可以看。”我翻開本子,發現本子上密密麻麻寫的是對我和我們友情的讚美。大約是說她覺得我和我們的友誼都好純潔,記得最深刻的是用"赤子嬰心"這個詞來描述我。另外還有對友情的大肆渲染,用少年誇張但真誠的語句,說她珍愛若生命等等。我看了感動的不知說什麽好,隻怕自己辜負了她,在她的本上也寫了生命有限,友情無價,我會永遠珍惜這樣的話。
春天的花,是多麽的香,秋天的月,是多麽的亮,少年的我,是多麽的快樂。少年的時光若青草地上的鴿哨悠揚而輕快地飄過,初中畢業了,我進了重點高中,萍進了護士學校。
那時的重高,一切以高考為主,日子單純的白紙一般。而護校的生活已經開始折射社會繽紛的五彩。萍完全變了樣,她一頭長發瀑瀉打著卷兒,長長的耳墮在光影中搖曳,高跟鞋托起細腰長腿,嫋嫋婷婷,是街上最時髦的女郎,一路行來,惹來無數回頭率。
有一次我去她的宿舍,護校的女孩個個花枝招展。她們在宿舍裏哼著流行小調,踩著弧形的舞步,扭動著腰枝對著鏡子卷劉海,嘴裏輕巧嘻笑地跳出Kiss、Boy Friend這樣的字眼。那時的我還是個清湯掛麵羞澀的學生,不自在地臉紅到耳根。
萍在那時候開始戀愛和失戀。她開始抽煙。她抽煙的樣子很優美,手指翹翹地夾著細細長長的煙枝,薄薄的嘴唇吐出一縷繚繞的煙霧,她喜歡眯著眼望著煙圈,眼睛裏開始有了憂傷。
高中畢業我上了大學,萍開始工作。她一直在真誠和遊戲之間遊弋。我們見麵的次數少了,有時通幾封信。見到她的時候,她的笑容裏已經有了滄海桑田的痕跡。她煙抽的厲害,笑起來一隻嘴角斜斜地地向上翹起,凝眸煙霧的眼神中流露出玩世不恭的疲憊。
萍一到法定婚齡就結婚了。她在信中對我說,她很累,那個男人英俊溫和,對她百般寵愛,她決定嫁給他。很快她生了一個可愛的兒子。
不久我就出國了,我們的通信更少了。後來她告訴我,她離婚了,因為她沒有辦法再過那種沒有愛情的生活。
有一年我回國探親,給她打了電話。我見到一個時髦亮麗的女子,西服短裙,耳墜輕搖,身材窈窕,俏臉若花。倒是我一身隨意的休閑,散散淡淡。久未見麵,自是一番欣喜。
後來我又去了她家。離婚後的她與一個也是離婚的女子玲住在一起。萍換了裝束,寬鬆的長褲,馬甲隨意敞在襯衫外麵,沒有了耳墜和化妝,她噓著口哨,不停地抽煙,又回到原來很男性、有點痞氣的樣子。為了招待我,萍親自下廚。玲說萍做的菜好極,可她很少做,至多也是隻做一兩個,為了我她卻做了一整桌的豐盛。我站在廚房的門口,和萍閑閑地聊天。她嘴裏叼著煙,一隻嘴角斜斜地地向上翹起,輕揚的眉毛下眼睛似笑非笑地微覷著,身體微微後傾叉著腳瀟灑地站著,很有些當年上海灘許文強的味道。她的手中也瀟灑揮揚一把刀,隻是她是在為我切菜。她的手一上一下揮逸出灑脫的刀姿,但是她切的很認真、很專注、很用心、很細致。我的眼角有些起霧,一種感動漫上心頭。
玲拿了一張照片要我找出萍來,我一眼就認出照片上漂亮時髦的萍。玲很奇怪,因為許多人都找不出來。然後她說,噢,你見到過萍這個樣子,那天她去見你也是這樣精心裝飾,平常的她都是現在這種鬆鬆垮垮、晃晃悠悠的樣子,大多數人都沒見過她打扮起來的俏麗。
晚上我告辭了,萍執意要送我回家。初夏的夜晚,淡黃的路燈投下斑駁的樹影,萬籟俱寂,唯有我們的足音在馬路上輕輕回蕩,這足音如此清澈卻又好像如此久遠,沉澱的歲月恍恍惚惚地飄浮起來。同少年的時候一樣,萍把我送進了家門方才離去。我望著夜色中萍遠去的背影,仿佛又聽見那個持球的少年對我說,跟我們去玩球吧。那個聲音在夏日的風中隱約地飄蕩、起伏,久久盤旋在小街青色的夜霧裏。
僑報2014年12月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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