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餐姆媽煎了紅糖糍粑,烤了留秀粑和細米粑,就晚稻粥和洋薑、鹹魚。紅糖糍粑粘,糯得發膩。細米粑屬於粗糧,豁口,但吃的就是那個感覺。【豁口,粗糧割喉嚨的感覺】留秀粑雖屬粗糧,但有粘性,在糍粑和細米粑之間。你吃得慣吧?姆媽問。吃得慣,很好吃。這三樣,你喜歡哪一樣?都喜歡,各有各的味道。他吊她胃口,“烤糍粑又是另一種味道,寡淡清新。”
北方人叫做年夜飯。湖北人吃年飯,可以在小年和大年之間任一天,不一定在除夕。今年年飯定在二十八,正好立春。往年吃年飯,姐姐們不一定回來。今年因為惠來,是個例外,大團圓。爸媽頭天晚上就開始忙個不停。
鄉間民俗可能比城裏豐富。他事先警告,隻看、配合,不要問、深究。頭天夜裏,要“接祖人”。爸在桌上擺好簡單酒菜、碗筷,上一柱香、對著神案三鞠躬,然後到門外燃鞭。這個儀式相當於給祖先發請柬。整個過程大概半個鍾頭,人不能說話,莊重肅穆。結束之後,菜人還可以吃、不會浪費,酒卻不好再倒回瓶中——他咬她耳朵,幾年前他發現,酒盅裏裝的實際是白開水。
吃年飯之前,要先祭祖。酒菜比昨夜豐盛,還要給各位先人燒往生錢,鞭炮也較長。年輕人很難理解,寒風凜冽,大門緊閉,先人們如何回家享用祭品、接收冥幣。但對上一輩人,這是他們能夠想象的、跟先人保持聯係的方式,既表達對先人的懷念和尊敬,也祈求他們保佑後人平安興旺。
祭祖是儀式,酒菜是象征。而年飯人吃,一定要豐盛。姆媽跟兩個姐姐一直在灶屋裏忙乎,她一進去,她們就異口同聲,你是客,快去歇倒【歇息】。
湖北的飯菜,沒太多講究,比較有特點的有:排骨藕湯,藕吸油,一點也不油膩,而且藕有股特殊的泥土味;排骨燉魚麵,不光有魚味兒,魚麵爽口、不粘糊;沔陽三蒸,蒸魚、蒸肉、蒸菜,這裏蒸肉一般是蓑衣圓子【珍珠丸子】,蒸菜一般是蘿卜絲兒;綠豆圓子,燒熟後皮酥脆而裏蓬鬆;臘肉炒蒜苗、雪裏紅炒肉,都很入味。年飯一般不吃飯,也不吃麵條。年飯吃粉蒸肉,裏麵一般也有藕;或者粉絲炒肉。餃子在這裏是不存在的,當然湖北有包麵【餛飩】,隻不過年飯不吃。
吃飯之前先放鞭。一大桌人,一大桌菜,霧氣氤氳。年飯豐盛,語言貧乏,大家不怎麽說話。先吃。麵對這一大桌菜,沒喝酒就有了醉意。同一屋簷下的一家人,相互好過、鬧過,再熟悉不過,也不太好意思敬酒。爸喝自個兒的。姆媽幫著照顧幾個外孫。他讓她嚐沒吃過的魚麵,“也要喝幾口排骨藕湯,這是最有湖北特色的。”
這裏隻有田哥、董哥算客,他向他們敬酒。田哥、董哥,這麽些年,爸、姆媽一年年在變老,多虧你們幫著照顧家裏。我幹,你們慢慢喝。我們到深圳去之後,條件會有所改善。家裏可以少種一些地,自己夠吃就行。承包魚塘也辛苦,交出去算了。這樣所有人的負擔都輕省一些。爸隻說,到時再說,到時再說,現在我跟你姆媽都還能動呢。
二姐問,你聽得懂我們說話吧?剛來的時候聽不大懂,現在大部分能聽懂。你要吃好啊,莫客氣。辛伢說你是學會計的,不簡單呐。我們這裏每個壪裏都有會計,從來冇見到過一個女會計,女的最多隻能當婦聯主任。說得她都不好意思了。
一年之計在於春。她們收拾完碗筷,過來參加計劃委員會。爸問,你們對婚事有麽安排?馬上你就二十五了,跟你一路的細伢都大了。你在外麵,不一樣,但也不能拖得太晚。曉得曉得,一到北京我就跟惠的爸爸媽媽說。姆媽說,你一天不成家,我們心裏總有樁事。看到人家的細伢在外頭跑,心裏頭欠呐。【欠:想,羨慕】大姐也說,你看繼發跟你一路的,他的大伢都會打醬油了。你讀這些書,哈把自己耽誤了;跟一路的比,點點落伍了。【哈:都。點點:完全】曉得曉得,他以為自己進展夠快,哪知道大家期望更高。這分明是計劃生育委員會。爸祭祖是承上,現在催婚,算是啟下。
他們順著村裏的小路,從村後一直走到山脊。天上落下雪子,三三兩兩。天氣預報說,今晚有小雪。哼,逼婚,看來不嫁給你都不行了。我非得嫁給你嗎?你別無選擇!哈哈,農村就是這樣,規劃人生也像種田。不過,我永遠尊重你的選擇,一顆紅心,兩種準備。什麽呀,你最壞了。
走在山脊,整個村莊都在腳下。山坡是頹的,隻在潮濕地帶看到零星冬花。花不嬌豔,像團黃色的刺紮成的刷子。但這個季節,它們是山坡唯一的亮色。美國之音說,方勵之給鄧小平寫信,要求釋放魏京生和其他政治犯。這個方勵之,不好好做科研,老摻和政治。你這意思,讓皇帝做皇帝,臣民做臣民。做科研的隻做科研,隻有政治家統管一切。我的意思是,再怎麽鬧騰,都翻不了天,不會有任何改變。
可不能這麽說,你看那山腳的田野,看起來是不是像完全荒蕪?但秋天種下的小麥,即使現在天寒地凍,也在暗中生長。天一轉暖,便會返青,變得鬱鬱蔥蔥。她說,你這是文人情結。他說,施惠之流,隻知在北京啃麵包,哪裏懂得麥子如何從地裏冒出來。悄悄地,他在她脖子裏,放進幾根冬花的針。
為什麽眼前的山是頹的,而遠處的山總是青的?所以——要透過現象看本質啊。你是壞透壞透,給我撈出來!在這裏嗎?在這裏嗎?在這裏嗎?喔,在這裏。
天快黑了,他們一步一步,往山下走。
這是詩的年代。大學生都讀詩,連學數理化的有的都在寫詩。我不一定有詩才,但現在有詩情。他坐在從小到大一直用的書桌前,一揮而就。
原鄉
母親將我生在這裏,卻叫我遠去
將山、水、村莊、田野和公雞打鳴的聲音
拋在腦後,不要回頭,不要回頭,不要回頭
我背著行囊,尋夢裏原鄉,卻沒有地圖
摸不著方向;沒有公雞打鳴,見不到白晝
在象牙塔邊徘徊,最後發現——隻是海市蜃樓
直到——西雨流進東河,北樹開出南花
直到——珠玉的海,在春天化作溫柔的雕塑
有山丘峽穀有田野糧倉,那是我的原鄉——永久
他拿給她看。不看,給我讀。他一邊朗誦,一邊用嘴將標點符號,從下到上,打在她身上。他的大嘴含著她的小嘴,直至永久。他眼前有首讀不完的詩,告訴我,你是怎麽長的呢?傻瓜,模樣兒都是爹媽給的。你這麽著相,難道不知道女人會年老色衰?夢不醒,心就不老。心不老,人就不老。
馮兄越寫越細膩,也好奇“吃年飯之前,要先祭祖”地習俗。原來看到過不同地方過年的年夜飯片片,真是各有各的特色。
吃年飯之前,要先祭祖————這個讓俺吃驚。都啥年代了,男方家還這樣,看來超保守啊,跟恰恰觀念先行的兒子二力相悖呢。。。
我背著行囊,尋夢裏原鄉,卻沒有地圖————偏愛這句,寫出了旅人前行中亦真亦幻的困惑:))
板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