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雅圖的淚》
作者:梧桐之丘
第二章--金山客阿明的故事
一
阿誌的嶽父阿明名氣很大,十裏八鄉無人不知,著名的金山客。曾經在美國淘金發大財榮歸故裏,由一個普通漁民搖身一變,成為當地富人。富在深山有遠親,阿明的家每天都有來拜會的親朋好友。這點,阿誌也頗感驕傲,立誌長大以後也成為金山客。
嶽父嶽母對這門親事自然歡喜,家母拉著閨女的手到她的閨房說話,堂屋留下姑爺陪嶽父。
阿明走南闖北,連地球另一邊萬裏迢迢的米利堅都去過,據說扛回一麻袋黃金,見識與膽氣非同小可。前來賀喜的地方上有點兒頭麵人物,紳士,商人,老鄉親,特別是滿眼崇拜仰慕的年輕後生無不自感身份陡增,能與阿明有來往也算是在人群裏能說上話的有麵子人。大家圍坐在阿明周邊,長輩的賜座,晚輩的在後麵站著,聽阿明講他的傳奇故事。
聽嶽父大人講話,阿誌一個後生哪還有置噱的資本,隻是小心翼翼地迎合老人家,添茶倒水。而阿明似乎也沒有讓阿誌說話的意思,在前來賀喜的親朋好友的追問下,舉起茶杯,以袖掩麵地啜吸一口燙茶,然後開始不厭其煩地重新述說每年必講的他鄉異國的非凡經曆。
話說不少年頭了。阿明若有所思地正式開講。
道光二十九年我與咱村上還有鄰村幾個年輕人一起出的海,年齡比阿誌、阿蓉他倆還小一歲呢。敢說,我們走得最遠,在海上飄了好幾個月,才到達米國。
作者注:道光29年即公元1849年。
我家父也是你們一起去的。坐在人群裏瘦小的阿強不失時機地插話。
對,對。你父親阿寬,唐阿寬。還有林先生的家父林芳。說著,手指阿強身前椅子上端坐著的年輕貢生,人稱林先生。眾人會意地笑著,恭敬地給林先生微笑。
咱們這兒本來不富裕,可巧那些年鬧饑荒,因為鴉片,清國被洋人打輸了,得賠人家,加上長毛造反,整個世道亂了。市麵上鬧,家裏缺糧,簡直無法生存,我們幹著急,找不到出路。咱這兒的老輩子人出海下南洋,混得都還不錯,回老家祭祖的時候,會把族人帶走。我們家沒有人在南洋,村上幾個年齡差不多的人在一起合計,與其被抓去當兵賣命,或者在家餓肚子,還不如出外闖蕩,總能混口飯吃,哪怕路上有風險也比坐著等死強。
可巧,廣州做生意回來的族叔給我們說,米國那兒發現了黃金,到處都是。
圍坐在阿明麵前的年輕人群發出低聲驚呼,眸子裏迸射出金黃色的光芒,眼見這個老前輩的身上正在閃閃發光。阿明的故事實在,讓人服氣,據說他究竟帶回一大袋子黃金呢。眾人驚呼後立即沉靜下來,眼睛齊齊地射向阿明,似乎他能口吐金花。
阿明不慌不忙,咂一口茶,陳年老事兒必需慢慢回憶。
族叔是個世麵人,每次從外麵回來帶來許多消息,鼓動我們幾個年輕人出去闖闖。他說,咱們祖祖輩輩種地、打魚為生,苦得不行。前些年番鬼在廣州打仗,贏了,大清國賠了不少白銀。族叔說,那些白花花的銀子啊,堆起來至少有咱們台山的紫羅山那麽高。現在想掙錢得抓緊去米國,淘金,這是條生路。幾個哥們問族叔,怎麽去啊。族叔說,澳門大三巴牌坊那邊有招工館。
一會兒黃金,一會兒白銀的,金山銀山紫羅山,聽著就振奮無比,引起年輕聽眾的又一陣小小騷動。
阿明慢悠悠拿起桌上的大煙袋點上火。
那些日子,族叔來得勤,反複講,年輕人要有出息,要闖,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再說,何處青山不埋骨,戀家幹什麽。又不是全家出去,家裏有兄弟看家陪著父母,守著老家就可以了。掙了錢寄給家裏,蓋大房子,置地,買牛耕地,比什麽不強。
其實,族叔本人也沒有去過米國,隻是在廣州五行信息多,見過不少出海回來的人個個腰纏萬貫的架勢,他們都在傳說米國剛剛發現一座金山,挖也挖不玩,隨便彎腰就能撿到金塊。具體什麽樣,他哪裏見過。
他說,如果自己年輕二十歲,肯定豁出去,帶著你們走一趟。
族叔的故事讓人入迷,讓人坐不住。我們滿腦袋都是黃金,大瓦房,大魚大肉,綾羅綢緞,走在街上無人不羨慕恭維,想想這些,睡覺做夢也能笑醒。
我們渾身是勁,躍躍欲試,準備去澳門報名。
族叔交代,他安排二兒子阿金與我們一起去,在家靠父母,在外靠朋友,你們搭伴,我放心。
本來我就想出去看看,經過族叔的幾番挑撥,就入了心,一定要出去混世道,起碼混出族叔的模樣,他雖然不是大富大貴,起碼也是大瓦房,每天喝酒吃肉。
那個時候,咱這個地區正在鬧洋教,留著長發,扛著紅纓槍還有長槍準備組織起來與朝廷對著幹。叫什麽長毛軍,那就是造反,是剮罪。
剮罪在朝廷的律條裏叫淩遲,就是把人綁在柱子上扒光衣物,劊子手用行刑小刀活活割肉,輕的1800刀,重的3600刀。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真是慘啊。此時林先生補充道。
是啊,是啊。阿明望著林先生點頭首肯,往下繼續說道。
咱們鄉下人就信“好漢不當兵”這一說。當兵就是送命,還要挨揍挨罵,不是人,有一點辦法也不去當兵。
正好那些日子瘋傳,他們要來咱這兒抓人當兵。我們家的父母著急的不得了,讓我們帶上點吃食和簡單的衣服往山上跑。算我們走運,長毛軍隻是抓了幾個年紀大的人馬上就去別的地方去了。家裏人想,躲了初一躲不過十五,他們肯定還會再來。
二
三十六計走為上計,我們堅定了決心,第二天就去澳門。
族叔的兒子阿金在那兒與我們會麵。
他確實比我們強,見過世麵,對什麽長毛軍,米國金山講得頭頭是道。阿金本人對漂洋過海不感興趣,後來聽說是被他父親逼來的。
澳門那地方就兩樣,一個大煙,一個賭博,好像沒什麽正經營生。
阿金吸食鴉片成癮,每天不抽就渾身難受。族叔嫌棄他是敗家子,再好的家,再有錢也得敗掉,更何況也沒有那麽多錢供養他。阿金偷偷在外賒賬,被煙館追到家裏。因為煙館打人,阿金的身上新傷舊傷,沒有好皮膚,他就是沒有決心戒煙。錢越欠越多,族叔愁死了。結果,煙館威逼阿金去米國淘金,掙錢多,還錢快。堂嬸心疼兒子,不願意讓他漂洋過海,因為此去不知死活。可是,男人的事兒女人管不了。於是,丈夫讓兒子跟著老家一夥兒年輕人出去闖,她攔不住,在家哭了好幾次。
當時那些中介生意還不大,沒有幾家門麵。不過呢,後來聽說煙館說,每介紹一個人去米國,就給他多少銀兩的回扣,具體多少,到現在也不知道。我們好幾個人,肯定折了不少銀子。族叔是個生意人,精明。但是,我們確實也是無路可走,他用那點兒回扣堵窟窿情有可原,算是兩不找吧。
阿金帶著幾個人來到招工館打探,好像與那兒的人很熟。
米國那邊白人中介來人招工,委托廣州、澳門當地中介,可能是初來乍到還沒有摸著門道,做事還算規矩。我們借錢買了船票,阿強的爸爸唐阿寬,林先生的父親林芳,還有山腳下黎家的二兒子阿昌,另外一個叫吳小山,加上我,幾個兄弟跟著阿金,還有他在澳門的一些熟人,很快就上了船。
上船後才知道一船共有兩種人,很少像我們這樣自願出洋的,絕大多數都是阿金那樣的煙鬼,渾身都是債,被人追殺,沒有逃路,被迫出走。
船上的日子無聊,遇上大風暴,顛簸得厲害,船艙裏吐得到處都是,難聞至極。煙鬼們煙癮上來,哭爹喊娘,大聲抱怨罵人,吵著要回家,與船上的蛇頭廝打。剛開始也就是吵鬧,後來船上的蛇頭下毒手,把艙蓋壓死,三天不給飯吃。
艙底的人開始互鬥,我們這些人與煙鬼論理,讓他們不要鬧,來都來了,回去是不可能的。你們這麽鬧下去,肯定不會有好果子吃。而且不能因為你們要抽大眼,連累我們沒有飯吃。他們轉向又給我們吵,下麵又悶又臭,餓得昏頭昏腦沒有力氣,也沒有力氣吵,躺在木板上省點勁,不然還沒有到米國,人先餓死了。
第四天,艙門打開,透進亮光,隻聽上麵的人尖叫,太臭了。過很大一會兒,再聽到上麵的人喊叫,還鬧不鬧,不鬧就上來吃飯。所有的人乖乖地爬上來,呼吸著新鮮空氣,看著桶裏的飯菜,如同餓鬼,爭先恐後,像惡狗搶食。蛇頭的皮鞭啪啪抽下來,搶飯的人哪裏還管那些,兩眼昏花,早以為自己已經死了。
說實話,船上的飯菜還不錯,有大米飯,菜葉菜,還有點兒肉,恐怕是我們這輩子吃得最好的夥食。
古人曰:饑不擇食,寒不擇衣,慌不擇路,貧不擇妻。林先生自然地插嘴道。
阿明和眾人對林先生投來敬佩的眼光,紛紛點頭稱是。
阿明頓了頓,瞅著大家問,你們知道為什麽出洋打工的人叫豬仔嗎?
其實大家知道這個典故,但是礙著他的麵子,搖頭裝作不知。
阿明得意地說,就是大家一起吃飯的時候,碗裏連湯加水,搶食的時候發出的呼嚕聲,像喂豬的聲音。說完,帶頭大笑,眾人一起哄笑。
本來很悲情的故事,經阿明這麽解釋,反倒變成有趣的事情。吃飯就是搶食,慢一點就沒有了,桶底也倒得幹幹淨淨。
抽大煙確實害人,這些人吃飽飯又開始鬧,要抽大煙,要船家往回開。蛇頭這次不客氣了,抓住鬧得最凶的人,吊在桅杆上,用鞭子使勁抽打。可能是殺雞給猴看吧,把那個病得厲害的煙鬼幾下打死,然後扔進大海。看蛇頭來真的,這些煙鬼突然安靜下來。人不知趣,死路一條。
我們吃飽恢複了點兒力氣,船上分給每人一個酸檸檬。我也說不太清楚,反正當時船上很多人開始出現四肢酸痛,牙齒出血,渾身沒勁,潰爛,發昏。我們以為在艙底悶出的毛病,呼吸點新鮮空氣就好了,可是病人越來越多,是真病了,難道是瘟疫,我們也沒數。
林芳學識大,說可能是血毒。
說說看,林先生。阿明的眼睛投向林先生,示意讓他解釋。
中醫上講,這叫血毒,外因是溫毒侵襲,內因正氣虧虛不能禦外,正不勝邪,邪熱囂張,熱毒充斥表裏,客於營血、入竄經絡,入陷髒腑,表裏俱病。由於你們長期在船上吃不到新鮮蔬菜水果,加之人多擁擠,體力衰弱,抗不住病毒,就生病了。林先生不緊不慢地解釋給眾人聽。
眾人一起點頭,似懂非懂,阿明繼續。
我們吸著檸檬汁兒,人立馬精神起來。我們吃得仔細,連皮一起吃,哪裏舍得扔,真是救命的好東西啊。
說到這兒,阿明喉頭蠕動,好像在咀嚼檸檬,眯著眼,很向往的神情。
阿金煙癮來了,像生大病,哼哼唧唧,要不是自家親戚,真想揍他一頓。這才理解為什麽族叔擔心他,果然沒有誌氣。其他煙鬼親眼見到鬧事人的後果,現在老實很多,人人努力克製,隻是在船底低聲抱怨詛咒。
我們幫著開導阿金,他的煙癮發作的時候,我們就死死按住他,不讓他叫鬧。這一路阿金把我們折騰苦了。
這是我第一次出這麽遠的門,盡管心裏知道很遠,很遠,還有性命危險,要不是想著淘金發財,哪還有力氣熬下去喲。在鄉下苦些,可是船上也不是人待的地方,太遠了,走得太久,好幾個月,簡直是昏天黑地。
蛇頭對著下麵喊,快上來看,我們到了!
到了?大家從昏睡中醒來,互相探詢。
嗬嗬,現在還能想起當時的樣子,每個人都發瘋一樣快快往上爬,伏在欄杆上向遠處眺望,高興得不得了。就是說,我們到了黃金地,這兒有很多的金子,我們撿到金子帶回家,蓋房子,娶媳婦,發財做地主。我們的夢就在眼前,我們的夢就要實現。
一路真不容易,身子弱些的半路上就死了,屍體直接扔到海裏去。還有很多人到岸時,已經奄奄一息,溜溜差一口氣還活著。
我們互相看著自己,每人瘦去一圈兒。衣服皺皺巴巴,肮髒發臭,在清淨的空氣裏,順風自己都能聞到身上發出的惡臭氣。這邊接人的中介領著我們去淺灘的地方洗澡。我們來的時候都帶著替換衣服,在船上沒敢換衣服。在海水裏洗澡,洗衣服,上岸再吃我們從家裏帶來的蒸糕,表麵上一層綠黴,在水裏洗洗,不舍得扔,扔不起,救人命的寶貝。
三
舊金山與台山的樣子差不多,有山有水,就是人少,顯得荒蕪。
跟著蛇頭,我們往南一個叫薩克拉門托的地方進發。
阿明沉陷在深深的回憶中,過往的一切絲毫不差地呈現在眼前。
我們得的信早,去得也早,來到山穀間,看到已經有番鬼在河裏淘金,三四個人一堆兒,不算太多。人家先占得地兒我們不能撿拾,於是繼續沿著河流往深山裏走。
廣東民間蔑稱西洋人為番鬼。
淘金是要有工具的,一路上看到番鬼做的工具默默記在心裏。
我們遠道而來,沒法準備。中介讓我們在去山裏的路上買了幾把鎬頭鏟子,我們在鄉裏幹活不穿鞋子,所以也沒有買膠鞋,價格高買不起。
出門在外,樣樣難,都要從頭來,雖然也盤算過,可是那裏具體什麽情況,心中沒數,隻好到了再說。
就拿吃飯說吧,上船以前,家裏人給我們準備了很多缽仔糕,就是木薯粉加了些馬蹄粉蒸熟的食品,捶打成硬硬的方塊,像磚頭塊。盡管比平時擺放時間長些,可是也會變質,我們不舍得扔,一直帶在身邊。下船以後全靠它了,進山後哪裏去買,就靠這些糕生存,先安定下來再說。
我們早先到達,都是成堆成夥的按照自己劃的片幹。每天都有一批批的番鬼,幾十口人結隊往山裏深處走,劃好片就幹活。
我們一船好幾百人夥在一起,預先占據了一段位置。
工具呢,顯然不夠,最主要的是篩子。我們算是走運,買得早,還便宜一些,幾個月後的價錢漲了幾十倍。最早的十來天,我們沿著河床透過清水能看到很小的金塊,就用手撿,互相傳著看,一輩子沒有見過黃金,更別說擁有黃金,高興得恨不能跳起來。
好日子不常,表層沒有多少,再往後就得往河床底下翻找。
我們分工,鐵鎬、鏟子一組負責挖土,抬筐組負責把土運到水邊堆起來,再由篩子組在水裏篩。先是用盆子把沙子兜在盆裏,慢慢往外飄水,黃金重,沉在盆底,上麵的泥沙飄走後,就能看到細粒的金沙,有的形狀就像燒化的鐵瘤子,不規整,掂在手裏很重。大家淘到小金塊的時候,高興得飯也不想吃,勁頭更大。
我們莊上的阿彪身高馬大,負責把金沙裝在一個小布口袋裏,貼身藏在褲腰。身邊安排我和其他兩個身體健壯的年輕人護著,防止外人搶奪。
深山老林哪有什麽人家,我們沒法住,想著法兒,折下樹枝搭窩棚,日子沒法講究,反正番鬼們也一個樣,來這兒就是挖金子,掙了錢就回家,湊合著過,先苦後甜,好日子在後頭,回家享清福,吃這點苦,算什麽,現在能省則省。
我們會編筐子,背簍,而且漫山都是矮樹叢,樹枝用不完,粗樹條就做杠子,省很多錢。
萬事開頭難,大家一心一意挖金子,生活雖然不講究,但沒多久,缽仔糕吃完,開始餓肚子,必須另想辦法。
我們派阿金帶著一個人去山外市場買蔬菜,肉,大米,回來自己做飯。說出來嚇死人,一天一個價,原來一分錢一個的雞蛋個把月漲到一毛錢一個,再後來要六毛美金,等於咱這兒吃十幾頓飯。還有膠皮靴筒,賣到兩千五百美金一雙,夠咱們這兒蓋幾十棟樓房,置辦上千畝地!
我們買不起,也不買,赤腳泡在水裏幹活。說出來怕人笑話,我們其實連畜生不如,破衣爛衫,蓬首垢麵,能省就省。不像鬼番,掙到錢就去買酒喝,買肉吃。你想想看,如果把黃金帶回國,用處該多大。我們一時吃得苦中苦,日後方能人上人嘛。
阿明說到這兒,停頓下來。聽眾小夥子們此刻好像吃到了大肉,心滿意足,神采飛揚,兜裏還揣著黃金。他們心中還有很多疑問,靜等阿明說完。
可是,也不能一次講完,時間不允許。阿明打發大家說以後繼續再講吧,眾人心懷遺憾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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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阿誌聽得上心,以後得著機會就跟著阿蓉回娘家繼續聽嶽父的故事。
1851年,漂洋過海到達彼岸,是最早一批去加利福尼亞淘金的為數不多華人之一。由於是剛剛發現金礦不久,還沒有形成製度,更沒有工會,種族群體組織,誰占一塊地就是誰的個人金礦。這群沒有采礦經驗的人,使用原始的水衝洗法,漂去雜質,用手扒拉篩子底部剩下的沙子,看看有沒有金沙。
阿明他們幾個老鄉蒙蒙亮就開工,日落天黑才收工,每天都有不小收獲。期間一個老鄉黎阿昌思家心切,幹了兩年便收手回了老家。阿明也讓他捎信給本家親戚,這邊遍地是黃金,能發大財。
好消息像風兒一樣迅速吹遍鄉裏,大膽冒險,家庭比較富裕的人家變賣耕地,黃牛,買了船票,沒有錢,有膽也行,和中間人簽下勞工契約,到美國打工還錢。各色人等,以男人為主,老婆女人大約隻有百分之十,蜂擁加州。他們的腦際裏隻有鄉間的傳說“金山客,沒一千,有八百”,這要是用台山話講出來,還是挺有韻味的。
阿明剛去舊金山的頭一兩年確實淘了不少黃金,大約$10/天的收入。很快,大公司畫地為界,個人就很難再有自己的地盤,大多隻能加入勞工隊伍,勞動與收入的比大不如從前,收入落至$3/天。當地物價高企,刨去正常開銷,也就所剩無幾。
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華人同一隻船飄來,可謂同舟共濟。在西方這塊廣袤的荒野裏,語言,風俗習慣與西人大相徑庭,隻能抱團取暖,互相支持,於是就聚居在特定的區域。
早年來的人,例如阿明,就會給新人作翻譯,領著他們辦理各種手續。簡陋的工棚雖然擁擠,卻使他們有安身立命的棲息之地。隨著來人不斷增加,各式同鄉會館紛紛成立,語言習慣與情感交流更加方便與親切。一段時間下來,吃苦耐勞,省吃儉用,比之家鄉務農的收入高得不可比擬。哪怕是最基本的苦力活也賺錢。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家鄉的人們眼見著回來的人們翻蓋石基磚瓦明窗雙門高牆大院的宅子,無不羨慕,進而躍躍欲試。
這些拖著長辮,腦門光禿,長衣短衫,麵容疲憊,身材瘦小,被稱為豬仔的華工,他們憧憬著滿口袋的黃金,瓦房,老婆孩子熱炕頭的美好未來,幾個月的漂流沒有減弱他們濃烈的興趣。想當年阿明來的時候才有幾十個人,幾年功夫就運來了兩萬五千人。
歐洲國家也紛至遝來,最大的族群有愛爾蘭人,意大利,丹麥人,七八年光景,舊金山已經有幾十種語言,各說各話。但是,與西人不同的是,華人來此沒有美國夢,他們隻有發財夢。因此沒有西人那種紮根生存的意願,對學習英語,加入主流社會沒有深層的認知,加上各式同鄉會似乎也解決了語言問題,不期然地就把自己重新封閉起來,與他族缺乏溝通。隻要有活幹,有錢拿,出力吃苦根本不算事兒。等到賺夠錢,卷鋪蓋回家,享清福去。說到底,還是這兒的錢比老家容易賺,有指望。
在礦區,各個族裔初來乍到,互相間還能做到井水不犯河水,麵子上說得過去。但是隨著開礦力度加大,有限的資源很快就被掏空,結果就是弱肉強食,大族群自然就欺負小族群。華人數量小於西人總人口,加上語言,信仰不同,喪失社會地位,華人被剝奪礦產購買權,在加州礦區日益受到排擠,最後隻能拾人牙慧,在白人廢棄的礦區,拿著鐵鏟,端著淘金盤,穿著牛仔褲,長筒靴,拖著長辮,日升而作,日落而息,螞蟻般的往返於礦洞與臨時居住點。家鄉農田開溝,築壩,排水的經驗在這兒派上了用場。華人淘洗過的地方連塞進蟲子牙縫那麽小的金沙都找不到。
阿金煙戒了,可是又開始嫖娼。舊金山最早的女人是家喻戶曉的阿彩被他吸進心裏去,想著每天辛辛苦苦幹苦力掙的錢大家分,內心不甘。以前為了抽大煙,把父親掙的錢花得精光,現在又犯這毛病,吃喝嫖賭他是樣樣都想幹。
物以稀為貴,當時的舊金山男女比例嚴重失調,98:2。而亞洲的女人更是稀少,少於10人。當時的報道可見很多事情很誇張,例如遠洋輪船靠岸的日子,當地的男子就像高山上發現腐屍的禿鷲從各個角落飛奔而來,隻為目睹下船的天仙般的女人!盡管她們並不是天仙,而是長相普通的女孩子或者婦女。他們對東洋美女更是趨之若鶩,爭先恐後免費觀摩。
阿彩從船舷上遠遠望去,她看到了商機。下了船,很多男人手裏捧著黃金祈求嫁給他們。看來這裏的女人奇貨可居,千金難求啊。
阿彩要掙大錢,在金山下要掙出一座高大的金屋。她是最早進入美國的幾個中國女人之一。她的判斷準確,男人的苦力她沒有,男人沒有的她有。下船幾天租了一間門麵開始隱私窺視業務。她的要價很高,窺視一次收取一盎司黃金,當時可以變賣16美金,相當於現在的560美金。阿彩是個年輕漂亮的東洋美女,說她靠賣淫發了大財並不為過。
大家圍坐吃飯,林芳講了一個玩笑,在座所有人放碗大笑。隻聽中間的菜盆發出叮當的聲音,眾人見到神色慌張的阿金嘴巴大張,合不上。眾人迅速反應過來,阿金私藏黃金!這是犯大忌的事情。眾人再也沒有吃飯的興趣,幾個小夥子上去把他按在地上捆起來,然後搜身。這是眾人最初立好的規矩,得到的任何黃金必須平均分配,任何人不準以任何理由私自藏匿不報。既然他能藏在嘴裏,那麽也可能藏在其他地方。於是把他的衣物搜個徹底,好像再沒有搜出更多東西。那也不能就這麽放了,拷問他以前共偷過多少次。他開始牙硬,不肯說。本來他就是個懶漢,幹活不出力,分錢倒積極,讓人討厭,這次哪裏肯饒過他。同夥拳腳相加,打得他哭爹喊娘,最後從實招來。這種人不可能再留在群裏,於是被轟趕出去,不管他死活。阿明到底是他的族親,陪著他走出大山,讓他到鎮上找活幹,不能活活餓死。
這些話阿明一直守口如瓶沒有對任何人講,阿金無臉見人,再也沒有回過家鄉,不知死活。
再後來,唐阿寬去舊金山市唐人街遊玩,那兒的小賭館比比皆是。他探頭探腦往裏瞧,肩頭被人一拍,身子就被推進去。裏麵煙霧繚繞,人聲嘈雜,定睛細看,與在廣州那邊差不多,投骰子,押大小,麻將桌,轉盤。牆根處一排躺椅,幾個大煙鬼躺著抽煙。唐阿寬也會玩,但是不敢張揚,小來去過把癮,抖抖霍霍掏出毛票押大小。小贏幾塊錢,便想出去。卻被身後一雙大手牢牢壓住,動彈不得。他尖叫著,我疼。回頭看時,一雙凶神惡煞般的眼睛盯著他,示意他必須玩下去。雖然凶狠,可是阿寬卻認出是被眾人轟走的阿金,讓他大為吃驚。阿金變了,變得像一頭墳地裏拱開棺材板的野狗,臉上多出一道深深的明亮疤痕。他不敢說話,更不敢打招呼。就是他的遲疑,對方也認出他來。眼睛裏閃出一絲欣喜,倏忽之間熄滅,抓住他肩膀的手突然發力,恨不能把他的肩胛骨摳出來。阿寬疼得哭爹喊娘,胸腔裏湧出恐懼的甕聲,喉頭擠出尖利叫聲。當年他也在人群裏痛打阿金的,他不知道為什麽下手那麽狠,後來也有些怕,感覺那不是自己打的。阿金腦海裏也是反複折騰,見到同鄉本來是個可喜的事情,然而當年的羞辱讓他耿耿於懷,今天阿寬撞到這裏,不是天意是什麽,看我不打死你!抓住阿寬的肩膀用力推出門,在他屁股上狠踢一腳,阿寬匍匐在街上。生怕阿金追來,阿寬爬起身沒命地跑入街市人群裏。後來,回鄉以後,阿明的族叔問及阿金的下落,阿寬緘默不語,像阿明一樣隻說他吃不了淘金的苦,跑到城裏什麽地方去,再也沒有見到他的人。族叔知道阿金不是個正經人,不會有出息。隻是十指連心,心痛不已。阿金的母親更是埋怨阿明他們沒有照顧好阿金,以至於拋下他一人流落他鄉,好不可憐。
阿明他們到達舊金山的時候,華人屈指可數。可是第二年成幾倍甚至幾十倍的增加,最高峰是幾年後的30萬人。可以想見,人多粥少,這麽點表層金礦蕩然無存,加上大公司的迅速壟斷,淘金夢碎,很多人選擇兩手空空打道回府,有些人無法回國,隻能狗苟蠅營地尋點兒活計來做,日子特別艱辛。
阿明年齡老大不小,老父親捎信,趕緊回家,再不成家就太晚了。既然無錢可賺,再待下去也無益,於是告別了礦友,於1862年回到了闊別12年的家鄉。
此時,太平天國運動已呈頹勢,家鄉不斷有噩耗傳來,那些早年參加造反的年輕人據說在他們出去的時候很是風光,在天朝作了大官。現如今卻被大清國政府砍得七零八落,死的死,亡的亡,沒有幾個人善終。
阿明起初也不敢太張揚,暗暗置辦了些田地,蓋了幾間瓦房,結婚生子,穩穩當當地過起不愁吃穿的好日子。直到太平天國徹底覆滅,社會恢複正常,才開始大張旗鼓置辦更多的田地,造了二層樓的坐北朝南的大屋,闊大的院落正麵黑漆雙扇大門,粗大的虎頭銅門環讓人望而生畏。還雇傭了家丁看家護院,傭人好幾個。饑荒年景,也舍得施與,熬粥救濟窮人,儼然成了鄉裏的豪紳。
第一批移民美國的7名華女之一阿彩(Ah Toy,1828-1928)
嚴歌苓《扶桑》女主原型
“ 華人來此沒有美國夢,他們隻有發財夢。因此沒有西人那種紮根生存的意願,對學習英語,加入主流社會沒有深層的認知。” 所以,華人在美國難入主流社會。
剛好去了西雅圖,更是感覺如臨其境。冒泡讚梧桐兄的又一篇創作。:)
另外,謝謝梧桐老師追讀我的小說,還每章都留言鼓勵。文學城博客的留言很奇怪,如果是給舊帖留言,有新帖留言被博主回複之後,舊帖留言就不知道被壓到哪裏去了。恕我不一一回複,在此一並致謝!讀者的反饋是給作者好大的動力,讀者意見也是給作者拓寬思路、修正不足之處。萬分感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