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張純如女士是最受我敬愛的作家,她拚著命站在世界舞台大聲呼喊,:“還我華人公道!”
很多人像我一樣,聽到她倏然自殺,痛心疾首,感覺不可思議,這得需要多大的勇氣,甚至倒黴到絕望才選擇自殺。我陷入沉思,仔細逐字逐句閱讀她的兩部遺著《南京大屠殺》和《在美華人》。讀罷,我似乎懂了,又似乎沒懂。最後,根據我大膽預設,決斷為她是死於對本族華人自身的絕望。在為華人伸張正義的極大衝動之下,埋首圖書館翻閱曆史資料,采訪在美老一輩華人,準備以宏大敘事的巨著向世人呐喊,你們這樣對待華人不公!
然而,在完成兩部專著之後,她收到各種意想不到的回饋,有些甚至過於激烈,她反複思索,我有沒有對本族做過認真的反思?華人為什麽不被外人接受,是否與他們的本性有關。
反思,讓她從一個極端走向另一個極端。
對她向來賴以驕傲,賴以傾述滿腔熱血而喊冤,而正名的族人原來是那樣的難堪,懦弱、貪婪、貪生、怕死、自私、自大、淫亂、愚昧、欺軟、怕硬、奴性、猥瑣。她不能正視她所發掘出來的前輩庸碌的曆史,迫使她低下那顆高貴的頭顱,她震驚、彷徨、窒息、惶恐、羞恥、無解。最後以自殺默認前輩的無恥,不得不認可這些被西人侮辱的前輩確實是人類肌體上膿瘡。
早前,她之所以為前輩發聲,是因為她受到西方天賦人權生而平等理念的影響。不幸的是,當她翻開史集,看到的卻是被人極力醜化詬病的肮髒人群,他們是豬仔,他們是勞工,他們是仆人,他們是社會最底層的人。
號稱擁有泱泱五千年文明史的東方禮儀之邦應該受到世人的尊重才是,祖國曾經輝煌,曾經領先世界,曾經發達。當今時代,祖國正在改革開放,期望將再次站在世界之巔,引領人類的民族,讓張純如女士看到這個國度大放異彩的光明前途而自豪。
令她失望的是,她看到的卻是曆史的往複,經濟的高度發達卻沒有跳出專製製度的怪圈,普通人民依然受壓迫,憲法規定的四大自由徒有其名,更具欺騙性。統治集團在受到吹捧之時,普通人民的精神生活沒有本質性的變化,他們的認知和身上的惡習依舊。
自此後,她寫不下去,她的良心不允許她再寫下去,她的認知背叛了她的本意。她不願意接受這個殘酷的事實。她的驕傲被擊成碎片,她的信念被攔腰斬斷。她呐喊,呐喊不出來。她奮爭,心卻無力。
我生長在中國,對祖國那塊土地有著與張女士一樣親切的感情。
與張純如女士不同,我在祖國吃過苦,挨過餓,得過幾種因為營養不良,環境惡劣造成的重大疾病,我像大多數同時代人那樣親身飽受那塊土地上統治者給我及我身邊的人苦難壓迫。我對周邊人的愚昧麻木,對強權的逆來順受深有感觸。我認識他們,知道他們,我流著他們同樣受奴役的血,有著他們所有的弱點和卑鄙。盡管移民自由的國度美國,內心越來越鄙視祖國的那個族群,可是我不會選擇自殺,因為我像前輩一樣貪生怕死。有反骨的人曆朝曆代殺得差不多了,現在的統治者比任何朝代都更加虛偽殘忍,急於尋找任何試圖直起腰做人的人痛打,打斷他們的脊梁,直至再次老老實實跪在地上接受奴役。
經過幾千年皇權、集權製度的統治,國人的基因已經被弱化,被奴役化。推翻清國帝製,建立民國以後,他們本該有機會站起來,可是如今的國人在那塊故土上自然地又跪在地上向政府請願。那是一個抱著皇帝小腿痛哭流涕,被殺頭也謝主隆恩的族群,那是一個跟隨強權者跪在地上痛罵那些想扶起他們站起來說話的人。
我生長於煤礦,偶然的機會來到西雅圖金縣老礦區遺址參觀,經常徒步來回十公裏去探尋那些百十年前遺留下來的礦洞,鐵路路基,洗煤廠舊址,滿山的大樹,矮樹叢,山坡處坍塌但還沒有完全封死的礦井入口,一切的一切勾起我對這個礦區一個半世紀前煤礦開發生產的熱烈場景的想象。我熟悉礦山,熟悉工人,熟悉礦工的生活。我想以發生在西雅圖的暴亂事件,從一個側麵描述當年從中國大陸來的豬仔勞工在此生活工作的足跡,努力還原他們的本像。盡管醜陋,但是我不會因為羞恥而自殺,所謂知恥亦為勇,可矣。
本書以阿誌夫妻早期來美勞工為第一主線,描述他們那一群人在美國生活,抗爭,移民定居的情景。第二條主線是林先生,一個晚清時期的貢生,因賭博而破敗失意,闖蕩美國,妄圖重振家業,出人頭地。他是晚清時期學子的代表,在美國接受了新的思想,比較中美之間的差別,從而得出結論,選擇革命的道路。
試圖通過理念的衝突來體現華人在外之所以故步自封,囿於唐人街,不與當地人融合相處的根本原因。何止是晚清,現在改革開放,中國人的陋習依然頑固地保存下來,熱愛祖國同時也包容、熱愛壓迫自己的集權統治階級。這是一個奇葩的族群,生育能力強,自私而互害,鼠目寸光不團結,被統治者利用壓榨。他們是明哲保身的人群,是精明而狡猾的人群。這一切都源自於那個邪惡的專治製度強迫壓製心理扭曲所致。如果實行民主自由,享有西方國家一樣的個人權利,矯正受虐心態,那麽這個民族將會是人類最偉大的族群之一。
中國溪
美國華盛頓州的西雅圖市與加州舊金山同屬西海沿岸,深秋的氣候卻大不相同。
進入十一月下旬,加州依然豔陽高照,猶如夏日,而西雅圖則溫度下降,陰霾漫天,再也沒有春夏秋三季萬裏無雲的景象。上帝收走了清澈的畫卷,繼而鋪上厚厚的棉絮一般的烏雲。最終,烏雲裹攜著沉重的霧水化作無休無止的雨,淅淅瀝瀝地墜落下來,浸淫連綿的山巒丘壑。連續數周,雨水泡透了山體,原本幹燥的表層泥土盡情吸足雨水,直至無法容納。
大西雅圖衛星城,市區南鄰的紐卡斯爾鎮,有一條一米深,兩米寬的湍急河流,溪水清澈,然而冰冷刺骨。她有一個美麗的名字叫“中國溪”,就像140年前在此地區默默無聞勤奮工作的中國勞工一樣,不顯山不露水,從大山深處被擠壓排出。
作為一個中國人,初來乍到,見到這個親切的名字,自然想尋根問底,這個名字究竟始於何時,具有何等特殊意義。
1863年,初建采礦小鎮老紐卡斯爾,飲用水的主要來源是南部的一條小溪,發源於東部大山群落裏的獅山。通常情況下,水流平緩,但在雨季,小溪溢出,流入西部湖泊形成一個巨大的洪泛區,山腳下是沼澤地。
小溪由十一月下旬細得如同指頭一般的水流發展到十二月末湍急寬闊的小河,穿越沼澤一般的荒地,擊碎堅硬的泥土,淹沒枯槁的雜草,繞過圓滑的河卵石,打出一條不規則的水道,然後匯集進入西邊山坳之間的博仁湖。
1870 年代初中國人出現在該地區,主要從事修建鐵路工作,但也有一部分人來到紐卡斯爾煤礦做工。有關中國勞工最早的消息是1873年一則中國工人自殺未遂的新聞。當時存在明顯的種族問題,1876年,40名中國工人被趕出了煤礦。1876年和1877年,超過300名中國工人受雇修建從倫頓到紐卡斯爾的鐵路延伸線。線路建成後,其中許多人來到新紐卡斯爾的煤礦工作。
他們一直住在公司擁有的建築物中,直到 1885 年種族問題出現,所有華人居住的房屋都被燒毀。工人們離開了礦山,在小溪附近的樹林裏建造小茅屋。沿著溪岸開辟小菜園,種植蔬菜,同時養雞養鴨。隨著時間的推移,這條小溪就被當地人習慣稱為“中國溪”。
來自許多國家的移民工人為紐卡斯爾煤炭開采和該市的創建做出了重要貢獻,但隻有中國人擁有“中國溪”命名的遺產。
西邊的山丘隱匿著一百五十年前的礦工公墓,入口處的告示特意注明此處早年埋葬的礦工,絕大多數是歐洲移民,曾經在此臨時落土的華工屍骸後來被華人同鄉會悉數起出,船運回國,落葉歸根。
中國溪,多麽美麗優雅的名字,充滿令人遐想的古老文明。
百年以後遠道而來的中國遊客要問,中國溪啊,您這條遠在地球另一邊的美利堅合眾國西北隅的西雅圖市一條普通河流與萬裏之外東方文明古國究竟有著什麽樣的聯係,有著什麽樣的身世?
金縣重霧鎖山巒,
恰逢深秋大雨寒,
亙古山澗流不息,
百載礦工已長眠。
-待續-
張翎的《金山》值得讀。
梧桐大作家又完成一部新作?剛開篇,就感受到厚重的曆史感。好像有采礦的地方就有華人的身影,澳洲新西蘭都有華人作為采礦主力的小鎮。
我讀了張純如母親寫的傳記,感覺她當時生活壓力也挺大的,一段時間收入不佳,創作辛苦,兒子又有嚴重自閉症,好像和丈夫關係也不是很好(我記不清了),自己患上了抑鬱症,停藥之後有極大的反應。走上絕路應該是各方麵的原因疊加吧。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