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這個印度南方貧窮地區長大的孩子,人聰明,機遇好。在美事業成功以後,打算衣錦還鄉,探望老母,借以獲得此生精神上最大滿足。
可是這一次的返鄉曆程卻如同夢魘,每每想起都令他不寒而栗。家鄉幾十年來沒有變化,交通異常落後,從美國新澤西普林斯頓出發到達印度南部泰米爾納德邦整整走了七天,掉了半條命。
幾十年漂泊在外,莫漢始終想回家探望,可事實上他是越飄越遠,從鄉下到城裏,又從印度洋跨過大西洋,來到美國求學。然後,工作,成家,養家,搞事業一直就沒有閑下來,返鄉的機會每每變得愈加渺茫。妻子,三個兒子和一個閨女都深深理解和同情他的思鄉之情,幫他收集家鄉的信息,陪他去附近的印度雜貨店購物,到印度餐館吃飯。現在,最小的女兒已經上大學,三個兒子有的在讀博士,有的參加工作,大家都有事情做。最後全家一致決定趁著現在穩定,夫妻倆立即啟程回老家探望年過八旬的母親。
飛機上,莫漢按捺住激動的心情閉眼休息的時候,開始回憶自己這一生的經曆。
四十五年前的他,七歲開始上小學。天蒙蒙亮就爬起來,在灶頭找到剩飯,匆匆吃下,然後往書包裏塞一張饢,立即趕路,走五公裏小路去上學。雖然當地孩子多,可是學校少,十裏八鄉的孩子隻能匯集在過去殖民地時期建築例如教堂或寺廟學校。他還清楚記得,二年級的時候,對老師講的算數方法癡迷般地吸收而且成為學校裏心算最快的學生,老師經常稱讚他,鼓勵他好好學習將來做工程師,雖然不知道工程師到底是什麽,可是從老師的笑容和語氣中,他知道肯定是很有學問的人。
想到此,心頭高興,仿佛又回到了童年。
他從公文包裏拿出紙筆,寫下21×13。然後畫線,算式的左邊是“21”,於是畫“2”根和“1” 根是右斜線,算式右側則是“13”,所以畫 “1” 根和 “3” 根,左斜線分別與右斜線相交,呈井字,然後數一數線與線交點的個數,得出答案21×13=273。哈哈,我現在還清楚地記得第一次脫口而出報數時老師的反應,他非常開心。然後在黑板上又寫下另外一個算式,32X21就是這樣等於672的!下午放學,飛速地往家跑,因為母親讓他下課以後馬上回來幫助幹農活。他很愉快,回到家就把上學受到表揚的事情告訴父母,並給他們演示兩位數的乘法,大人默默摸著他的頭算是給他的表揚。然後,他跑到很遠的地方把羊群趕回家。
飛機廣播裏傳來空姐通知,馬上開飯。大家紛紛打開前排座椅背後的餐桌,等待服務生的到來。
莫漢的太太是美籍印裔,第二代移民,從來沒有到過印度。這一次隨著丈夫去印度最南部的農村老家看望不曾謀麵的老婆婆以及小叔子小姑子和他們的家人。她很高興,當然也有點擔心,旅途太長,不知道能不能吃得消。莫漢已經警告過她,前後要好幾天,一切要看交通情況。他當年也不是直接從南部到美國的,隻記得前前後後走了幾天。告訴她,要做好吃苦的準備。妻子在美國生,美國長,沒有意識什麽叫吃苦,總感覺跟著莫漢走,問題不大,一切商量著來。飛機在紐約肯尼迪國際機場起飛,直飛新德裏,兒子把父母從新澤西家中送到紐約機場,莫漢太太還是有點不放心地交待兒子在家裏多多擔當,照顧弟弟妹妹。
因為是印度航空公司的班機,提供印度飯,咖喱雞和各種混合素菜的味道充斥著飛機內絕不能算是寬敞的空間。食物也已經美國化,例如大家都用叉子和勺子用餐而不是用手抓飯。飯菜很可口,量也足,加上甜點,開胃菜,飲料,非常舒適。
看著和藹認真服務的航空小姐,莫漢不經意地回憶這次辦簽證的經曆。
由於夫妻倆都是美國籍,90年代必須去印度駐紐約總領館簽證。夫妻倆一大早從新澤西驅車前來,排了很長的隊,辦事速度好像特別慢,讓莫漢大為震駭的是,從另外一個工作人員補妝的鏡子裏,看到前台工作人員在電腦上玩撲克遊戲,就是說,在午飯時間還差二十分鍾她就不幹活了,令人汗顏啊。莫漢無奈,要是自己公司的職員這麽幹,肯定被開除了。他知道沒有出國之前,印度全國都是這種懶散,在快節奏的美國顯得過於刺眼。他與妻子交換了一個眼神,妻子的驚訝不亞於莫漢,這也是算是他整個旅程第一個不愉快。
到達新德裏,夫妻倆打出租去了旅館,在此過兩個晚上修整一下,再飛往南方泰米爾納德省省會金奈。
九十年代初期的印度已經開始了經濟轉型和起飛,人們的生活改善很多。
大街上依然是人頭攢動,熙熙攘攘,摩肩擦踵,神牛慢悠悠地在路上尋找食物,街邊的攤販叫喊聲此起彼伏。兩人打算午飯前在街上轉轉,然後回店休息,調整時差。走著走著,突然看到一個農民模樣的人正在用一根黑乎乎的線繩拴在麵前一個老農民的牙齒上,然後身子往後一仰,牙齒就被拽出來了,汙血四濺。咦咦,莫漢太太掩飾不住自己的驚恐與惡心,抓住莫漢的手立即轉身回旅館,一路的疲勞讓太太再也不能承受這種額外的視覺刺激。
二
兩個人回旅館洗浴,用餐,休息。時間差讓人昏昏欲睡,飛機上雖然是商務艙,睡得也不錯,可還是抵擋不住黑白顛倒的困乏。
莫漢忙碌了幾十年,特別是這幾年組合成的新公司讓他很滿意,就像自己的孩子一樣寶貝,無時無刻不在想著它。這不,睡了一會兒就醒了,為了不驚動妻子,索性躺著想想公司裏的事兒。
前兩天,他剛剛批了一個報告,信息部新來的一個網絡工程師呈遞上來要求係統升級增加新電腦,寫得很好,說到問題的點子上。例如,目前程序員抱怨他們的電腦單機太陳舊,往往打上一排字,得等著,因為機子運行速度太慢。這不是窩工嗎,莫漢好像驗證了一件事情,每次他拿著噴水壺去IT部給花草噴水的時候,總是見到幾個人在那兒要麽戴耳機聽音樂,要麽聽到他們閑聊。作為大老板不能事無巨細都親自過問,可是看在眼裏,煩在心裏,諾,原來是這個原因,他非常痛快地簽上大名。他們部門經理戴維好幾次要求買新機子,可是總說不到點子上,例如說什麽全國各大公司都在換新機子,是大勢所趨等,讓我很煩。大公司管我什麽事,他們有錢,我們小公司就得省著點兒。
第二天,休息好以後,妻子的情緒也如晴天般的燦爛,讓莫漢釋然。
妻子建議參加當地一日遊,看得全麵,莫漢欣然同意,最起碼幹淨,不要再看到街頭那些肮髒的攤販。乘著大巴,跟著導遊從外麵觀賞清真寺對麵紅堡的洋蔥圓頂,然後脫鞋進到寺廟裏麵參觀。大巴經過甘地陵,參觀聖雄甘地紀念碑,穿越新德裏政府大樓,包括印度門,總統府和議會大廈。十三世紀德裏蘇丹時期建造的顧特卜紀念塔,一共有五層,高七十幾米,內部有三百七十九級台階,每層都有一個突出的陽台,巨大的石頭墊底,承受了近千年的雷擊。再接下來,參觀馬圖拉路上的胡馬雍陵墓。該墓於十六世紀中葉,由第二位莫臥兒皇帝的妻子哈吉、貝古姆建造,陵墓展現了高拱廊和雙穹頂的莫臥兒特色,被認為是泰姬陵的先驅。夫妻倆認知各有不同,但是對印度文化之宏大深遠油然敬佩驕傲,唏噓不已。
第三天從新德裏去金奈,飛行不到三小時,而且還沒有時差。
在這個南方首府,他們似乎沒有什麽興趣,還是抓緊時間回老家。莫漢的老家不好走,在泰米爾納德邦與卡臘拉邦之間的西高止山脈腳下。從這兒往西走,要坐一天的汽車,從那兒就不通車了,隻能坐當地的牛車。他們在山腳下的汽車終點站下車,先住進一家極其簡陋的旅店,找三輛牛車,夫妻倆一人一輛,外加一個裝行李。車夫說道路難走,需要三天才能到,那有什麽辦法呢。莫漢隻是心疼妻子是否能吃得消,她雖然疲勞,可是並不嬌氣,準備好要吃些苦頭的。莫漢雖然從此地出走這麽多年,可是一切似乎沒有什麽變化,時間如同凝固了一般,房子更加破爛,人們還是貧困肮髒,令人唏噓。
第四天,莫漢開始極其原始的山地旅行。
安排第一輛牛車裝上所有行李,四個大箱子,兩個小箱子,妻子坐第二輛車,他自己押後,坐第三輛車。車子外觀上看像普通牛車,兩個大輪子,車夫坐在前頭趕著兩頭瘦牛,但是車身不是平板,而是用粗棕繩編織的網袋,莫漢買了兩床褥子墊在下麵,人斜靠坐著。一路無話,日行夜宿趕路要緊。車夫知道沿途旅店,吃飯睡覺也就解決了。
顛簸中,夫妻倆坐著牛車,渾渾噩噩地走完了三天路程。
遠遠地,莫漢看到了闊別三十幾年的村莊,一切似乎原樣,沒有什麽大的變化,隻是村口的那棵大樹枝繁葉茂更加高大。精神氣兒來了,他坐直身子,努力搜尋出走前的記憶。
山腳下那片土地炊煙繚繞,平原菜地裏蔬菜長勢依然強盛,遠處還能隱隱約約地看到不知道誰家的山羊群臥在草叢裏休息。村莊裏忽閃著各種鮮豔色彩紗麗,雜色的牛兒零零落落地分散在村子四處。不知道兒時的夥伴兒們現在怎麽樣了,估計都做爺爺了吧。
家裏雖然與自己偶爾通信,可是對弟弟妹妹的具體狀況也沒有數。父親早幾年已經過世,他們事後才通知他,所以就沒有趕回來奔喪,也是遺憾。信上雖然說老母親身體不錯,可是究竟也是八十開外的老人了。嗨,真難為她老人家了。
莫漢心頭充滿各種複雜的情緒,自己幾十年來忙於個人前途,從山村走向大城市,從印度走到美國,可謂是步步升高,遂了自己的意願。現在事業,家庭頗有成就,年紀也大了,突然間想起家中的老母和貧困的弟弟妹妹,感覺哪兒不對勁,自己為他們做了什麽?似乎沒有,有時候甚至幾年才寫一封回信,心裏總是有一個借口,我這兒太忙了,美國的生活節奏太快,稍不留神就會被社會所拋棄,更不用說籌劃回老家探望他們。
他有了一點羞恥感,自己太自私,太無情。遠近上百公裏,我是唯一出國闖蕩的人,唯一的美國人,也就是混得非常體麵的人。老鄉親,老朋友談論起他來,每每豎起拇指讚譽有加,可是作父母的除了得到這些空頭的誇獎,他們內心想見到兒子的焦渴誰人又能體會得出,想想是有點太過殘忍。假設自己的兒子與女兒幾十年甚至隻是一年不來探望自己,那該是什麽樣的感受。父母幾十年來經曆著希望,痛苦,失望,諒解,再希望,再痛苦,再失望,再諒解,反反複複,無休無止的盼望遊子的歸來,對他們來說,何嚐不是一種殘忍的心靈折磨。
三
老母親在黑暗的小屋裏不知道偷偷哭了多少回,令老父親無所措手足,不知道怎麽樣幫助這個可憐的媽媽,讓她心頭好過一點,隻能胡亂開些空頭支票,安慰妻子,明年他安排好了可能就有時間回來了。再說啦,咱們這兒太偏了,孩子得走幾年才能回來。第二天,老母親就會把兒子離家之前一張已經發黃的照片用幹淨的紗麗輕輕地擦擦,似乎這樣,就能減輕思念兒子的痛苦,念叨著兒子哪天會回來的。
莫漢念及到父母的期盼,心頭愈發沉重,負罪感愈發強烈。在天堂的老父親,兒子對不起你啊,你老人家臨終還是沒有見到兒子回家,我有罪,請你原諒我吧。然後,又默默地對母親說,兒子有罪,離開你老人家幾十年,無情無義,讓你老人家受了多少磨難。
車子現在每往前走一輪,都像深深地軋在他的心上,疼痛不已,像一個做錯了大事的孩子,忐忑不安等待著嚴厲的處罰。
車夫回頭告訴他們夫妻,到村頭了,你們去哪家啊。
莫漢指著東頭,最頭那一家。
好來,車夫停好了車。
家裏的人口真多,一大群人簇擁著老奶奶,莫漢的母親,個個神情嚴肅,好奇,充滿期待,像接待外星人一樣,屏住呼吸。村上的鄰居幾乎全部過來了,要看看這個從美國回來的帕特爾家的大兒子和他美貌的妻子。
莫漢跳下車,把妻子攙扶下來,然後直奔母親,顫抖著聲音喊,母親老人家!哽咽地說不下去。
三十幾年了,母親飽經風霜的臉已經皺成了幹癟的核桃。老母親張開雙臂,滿臉淚水,日思夜想的兒子終於回家了。莫漢是個硬漢子,從來沒有流過淚,這一次卻不期然地熱淚盈眶,對不起老母親啊,娘倆緊緊擁抱,再也不要分離。
莫漢把妻子介紹給母親。
媽!兒媳婦被眼前熱烈的景象感染,情不自禁地高聲喊了一聲媽,令在場所有人激動地流下眼淚,實在太感人,一家親啊。
三個弟弟,媳婦,兩個妹妹,妹夫以及他們的孩子都做了介紹。
那些兒時的夥伴兒也來了,如同莫漢想象的那樣,幾乎認不出來,一個個蓄著濃密的大胡子,頭發花白幹燥,有些人缺牙少齒,老態龍鍾,莫漢在他們目前就像一個年輕人。大家彼此說著客氣話,然後各自回家,明天再聊,剩下莫漢他們一大家子。
家裏也沒有什麽大的變化,莫漢小時候的房間雖然被弟弟用過,可是依稀可辨那張熟悉的地鋪。
兄弟姐妹上個星期開始就張羅著把房間打掃一遍,換了新的席子,褥子,這個地方現在不算太熱,但不需要蓋被子。屋裏散發著淡淡的黴味,由於內室與外麵的灶頭沒有封閉,臥室能聞出濃烈的咖喱香味。
莫漢偷偷瞥了一眼妻子,還好,她沒有顯現出特別的不適應。
老母親拉著兒媳婦的手反複地磨搓,高興地合不上嘴,卻也說不出話,兒媳婦就像天仙一樣美麗,而且這麽大方喊自己媽,竟然有一種虛幻的感覺,悄悄掐一下自己的耳垂,是真的。
弟媳婦端來清水,讓哥哥嫂子洗了手。莫漢早先提醒妻子,家裏沒有衛生間,婦女隻能在天亮之前或天黑之後才能去樹叢隱秘的地方方便。
於是排座吃飯,莫漢家中老大,夫妻倆一左一右陪著老母親坐下,其他人圍桌而席。
莫漢致辭感謝大家照料母親,提議為老奶奶的健康舉杯,大家舉起水杯開開心心地祝老人長命百歲。
印度吃飯不用刀叉,偶爾用勺子吃稀湯,而莫漢太太在美國家中已經西化,從不用手指抓飯,用刀叉。所以,他們也從美國帶來了餐具,得到大家諒解。一家人難得在一起吃飯,其樂融融,慢慢開始熱絡起來。
席間,莫漢認真地與三個弟弟討論明天請工人來家裏,商量造房子的事情,來之前他已經在信裏交待過,由於他們不能久留,來到家第一件事情就把老母親的房子翻造,讓她安度晚年。弟弟已經與旁邊村子的泥瓦匠講好,明天開工,莫漢再次申明,一切費用由他來付,每個人連忙點頭表示謝意。
飯後已經天黑,莫漢太太被幾個弟媳婦拉著去了村外的樹叢裏方便,雖然不習慣,可是人之生存大事,不得不為。對莫漢太太來說,她要經曆很多印度人各種習以為常生活習慣的第一次。
上世紀五十年代,印度共和國憲法明文規定廢除“不可接觸者”或者達利特賤人,可是幾千年的風俗一時半會兒改不了。印度村莊裏,家裏都不能有廁所,因為是不淨物。男人稍微回避一下,白天也可以隨地大小便,而婦女隻能在野地夜色中進行。達利特人是社會底層的賤人,他們負責打掃衛生,任何肮髒的活兒都由他們清理。所以,樹叢裏的糞便就由達利特人第二天打掃。
今天來造房子的人也是達利特人。領頭的帶著七八個工人,提著工具,在進村子的時候,每個人都脫下鞋子放在村口,這是風俗,因為賤人進了高種姓村莊,就像進了人家要脫鞋以示尊重,然而他們是不能進入高種姓人家中的。甚至在普通店鋪買一根冰棒,他們也要脫鞋放在店外,才能進入店裏買東西。
莫漢太太把這一切瞧在眼裏,為這些賤人深深不平與同情,但是也愛莫能助,自己隻是一個過客而已,幫不了什麽,就先觀察著。
頭兒與莫漢小弟弟打了招呼,劃好新房的位置,便開始幹活。
材料早已準備妥當,磚瓦水泥,木行條,地磚,門窗樣樣齊全,準備建造三間平房瓦屋,外接一間廚房,由於風俗習慣,還是不能造廁所,住房麵積九十平方米。考慮老太太需要子女照顧,需要住人,三間屋子也夠了。達利特人都是熟手,幹活速度夠快,第二天又增加幾個人,加之農村房子其實就是個空殼子,沒有什麽精裝,四天就把房子造出來了。
期間,莫漢太太打算給他們送水,可是這些人並不接水,也不回頭表示感謝。弟媳婦連忙告訴她,你不必感謝他們,也不必給他們水,他們是不潔淨的人,我們不能與他們接觸。
按照九十年代初的兌換率,一千美元等值的印度盧比就是全部造價。對於莫漢來說,這是小意思。他們夫妻帶來了一萬美元現鈔就是資助家用的,為了不過於招搖,房子造得實用,不比別人家太過突出就好。
四
過天,莫漢夫妻代表老母親請莊上人來家裏做客。小弟找來村裏人幫廚,地裏的菜豐富,再殺十隻羊,夠全村人吃。盡管莫漢太太已經心理準備得很充分,可是活殺山羊讓她差點兒昏暈過去,對血腥的砍頭場麵,她是毫無準備的。屠夫手起刀落,山羊身首異處,渾身抽蓄。從窗口,她明明看到山羊眼中的祈求和無辜。惡心,嘔吐,眩暈,她被幾個弟媳婦立即扶著坐在地鋪上,好大一會兒才定下神來。見到莫漢從外麵回來,她幾乎是狂叫,這個地方太野蠻了,我受不了啦。莫漢情知不妙,這一個月來,尤其是來到村莊以後最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
其實,莫漢這一次回來也是十分不習慣,旅途艱辛,家鄉民風原始,人們熱情,可是又無共同語言,熱鬧之中,愈覺內心寂寞。加上妻子從來就沒有回來過印度,在美國充其量觀看過幾次印度舞蹈,聽過歌曲,吃過印度飯,僅此而已,她的思維已經美國化,別說她吃不消,自己也幾近崩潰。莫漢是個寡言少語的人,對妻子的愛不善於語言表達,但是他會察言觀色,幾十年共同生活,兩人磨合得非常密切。
他拍拍妻子的後背,讓弟媳婦去另外一個房間,然後,好言安慰妻子。莫漢太太隻是受驚,一下子承受不了這麽多愚昧原始的生活。她並不怪莫漢,是她自己堅持要來的。她的眼睛噙著淚水,告訴莫漢,沒有事兒啦,我一時沒有注意,你出去幫忙吧。
莫漢的到來,給母親翻造了房子,在村子裏自然是頭等大事,弟弟家早就設計好了這次宴客。
農村紅白大事請客,像莫漢這種遊子回鄉也是頭一遭,當大喜事來辦。一切粗活例如殺羊,打掃場地,就讓達利特人幹了。幾個弟媳婦做家常菜沒有問題,就帶著婦女洗菜做菜,製備各種顏色的調料分別以丁香、小茴香子、胡荽子、芥末子、黃薑粉和辣椒等香料調配,並準備了十幾種咖喱,各種辣椒,紅的叫Lal,綠的叫Hari,紅的用來煮咖喱。她們今天要使出渾身手段,煮出紅,黃,綠,橙,及咖啡色,分大辣,中辣,小辣三種。烤出當地人最喜吃的主食印度烙餅也叫饢,咖喱米飯。從地裏采摘所有的蔬菜,番茄、洋蔥、土豆、白菜、菠菜、茄子、菜花。洋山芋是高級菜肴,自然少不了洋山芋。最撐門麵的還是咖喱燉羊肉,另外還準備了大量紅茶、咖啡、冷開水等。
一切就緒,剛過中午就正式開宴。從各家抬來的桌麵上整整齊齊擺著芭蕉葉,客人分男女成排坐好,廚師分發菜肴米飯,客人進餐。村民們穿著幹淨的衣服,梳洗打扮過後來赴宴。人們興高采烈互致問候,這是山村裏難得的一次盛宴。大家用右手指頭和飯,捏住沾滿汁料的飯團快速送進嘴裏,左手全部自然垂放在身邊。他們一邊吃一邊聊天,確實是一個極好的社交活動,讓人感覺到同舟共濟有福同享的快樂。
莫漢太太已經鎮靜下來,與莫漢一起熱情地招待村民們。老一輩的村民走到老太太麵前祝賀兒子的歸來,老母親滿麵紅光,笑得嘴巴合不攏。孩子們像過年一樣地開心,坐在父母旁邊嘻嘻地笑。吃完飯以後,一直站在客人後麵的達利特人走向前來,收拾他們吃完飯的桌子。
宴會很成功,莫漢要做的大事也做完了,夫妻倆非常開心,籌劃著過兩天的返程。說到返程,莫漢心裏一陣緊縮,看著老母親這兩天高興的樣子實在不落忍,半輩子就盼望兒子回家,可是轉眼就走了,情緒大起大落,能吃得消嗎。這一次回鄉,估計再來不太可能,他已經五十幾歲,這次的旅程讓他領教了山高皇帝遠的孤零和邈遠,折騰不起啦。怎麽說呢,隻有靠弟弟妹妹來照顧老母親,在經濟上我給他們一些資助也是應該的。
莫漢太太天亮前一直肚子疼,立即隨著弟媳婦又去了趟樹叢,估計是昨天勞累了些,食物偏辣。進屋後,服用兩片止瀉藥。天亮再去叢林就不那麽方便,不知道當地婦女得病拉肚子是怎麽處理的。她抑製住惡心,靜靜地躺在鋪上,莫漢一籌莫展,隻能靜觀其變,實在不行就在他們住的內屋想辦法。天公作美,幾片藥竟然幫了大忙,一天沒有發生意外。莫漢讓妻子好生呆在房間裏再也不要出門,謝天謝地,在這個遠離現代化醫院的地方千萬不要生病。他們出發前,準備了很多感冒發燒藥,止瀉藥,便秘藥,抗生素,消炎膏,繃帶,創可貼,一方麵防備自己得病,二來可以留給鄉下的家人。
午飯後,把弟弟妹妹招在一起,莫漢再次深情地感謝他們這麽多年來對父母的照顧。自己身為老大,沒有盡力而為地幫助家裏,心中慚愧。每一家給你們一千美元,當然我已經換成了印度盧比,給老母親留下三千美元的盧比。我知道這點錢彌補不了你們的辛苦,隻能算是你們嫂子的心意。大家對著嫂子兩手合掌表示敬意,莫漢太太也雙手合實,回禮,謝謝。明天我們就動身回去,以後還是靠弟弟妹妹們好好照顧老母親。
老母親哆嗦著嘴,複雜的表情顯現在臉上,依然無語。世界上一切其他都是假的,空的,唯有母親才是真的,永恒的,不滅的。
莫漢不敢回應,這個時候最好保持鎮定。
莫漢太太打開幾個箱子,把衣服分給他們,藥品已經標好印度語放在老母親這兒,全家可以用於應急。一家一個大箱子可以裝衣服,兩個小箱子給小弟,也就平均正好。大家歡喜,尤其是女人們抑製不住愉快的心情,紛紛展開美國帶來的服裝比劃著,孩子們也有不少新衣服,嘁嘁喳喳熱鬧了一下午。晚飯後大家早早收場,明天提早過來送行。
天又發白,女人們早就洗漱完畢,做了豐富的早餐。大家依依不舍,互相祝福。老母親抱著兒子親了親額頭,她心裏有數,這也許就是她最後一次見兒子了,她並不說破,隻是默默地緊緊擁抱,妹妹們早已察覺,便過來打趣,說哥哥嫂嫂還會常來的。於是全家人異口同聲:還會常來的。
莫漢夫妻在牛車上向家人以及全村前來送行的人群揮手告別。個人心中五味雜陳,強忍眼淚,望著越來越模糊的老母親身影,甚至有一種想跳下車的衝動。
牛車拐彎兒再也見不到他們,莫漢的淚水如泉水般噴湧而出。
太太同情地看著莫漢,低聲安慰:“如果錯過了太陽你就哭泣,你還會錯過月亮。”
莫漢感激地點點頭,是啊,記住這美好的時光,記住這生命短暫瞬間而使其永恒。
母親,保重啊。
假設自己的兒子與女兒幾十年甚至隻是一年不來探望自己,那該是什麽樣的感受?————問得我不困了,好害怕老。。。
最後一段的自省充滿了人情味,令人感動和反思,梧桐好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