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線》
一
疫情宣布結束了,正向一年前宣布的那樣,創造了人類奇跡,取得了史無前例的偉大勝利。然而我的父母卻在偉大勝利的狂歡之中被倏然奪走生命,他們依然不被認定是新冠病毒而是新型感冒。
還說什麽呢,還有什麽可說的呢。說幾句牢騷話把你關進牢裏說你尋釁滋事又如何,遭罪的還不是你。
疫情一挨宣布,人們就忘卻痛苦,好像一切從來都沒有發生過。他們忙著去跳廣場舞,忙著出去吃烤串,火氣熱,人情淡。
這個世界沒有人幫得到你,因為他們很忙。
水兒坐在電腦前認真地打著上麵的每一個字節。像往常一樣,收拾完以後,睡覺之前,在個人博客上,或者不發表,隻是在WORD上寫文,純粹是自說自話,聊發感想,向沉默無語但又光怪陸離的筆記本電腦屏幕傾述自己的煩惱和喜悅。
“水兒!”耳邊熟悉的聲音,一貫溫和。丈夫大勇端來一杯茶水擺在桌上,然而語氣急切,“快看,Tiktok上有個博主正在講走線去美國!”
“走線?新名詞啊,什麽意思?”水兒望著大勇手中手機屏幕,不到幾秒鍾便被有關走線美國這個夢幻般的旅程吸引了,視頻上一條嶄新的偷渡美國的線路清晰地展現在眼前。大勇經常和自己談論美國,兩個人對那塊土地一直抱有夢想,非常羨慕已經移民美國的中國人,可是總感覺著可望不可及,路途太過遙遠,而且無親無故。住在內地四川的大山裏,美國是一百杆子也打不到的地方,便覺得不太實際,沒有切身關聯。再則,多少年來新聞媒體上不斷播放前往世界各地尤其是前幾年偷渡歐洲的幾十個人被冷凍車廂活活悶死的淒慘情景曆曆在目,心有餘悸,沒有把握。他們沒有十分認真討論過,心想日子隻要能過的下去,絕不會帶著孩子冒那個風險。
但是,今天的播報路線,也就是最流行的語言“走線”卻像一塊巨大的磁鐵緊緊地吸引著她。視頻介紹,如果一切順利,最快半個月最長一個月就能抵達美國,根據錢的多少不定,因為錢多可以乘坐公交車,私家出租車,付錢給蛇頭少走彎路。最便宜的大約¥5萬/人,多的¥10萬/人。最困難而且也是最凶險的是美墨邊境一長段路雨林,近年來,這兒已經有八百多人喪命途中。雨林好走八九天,如果下雨天,道路泥濘,舉步維艱那就得十天開外。時間越長,危險越大。人會累虛脫,喝不到水,吃不到食物,人會昏暈無力跌倒在地,而且再難爬起來。
然而,到達目的地人們卻猶如二戰結束似的狂歡,高呼自由萬歲。那個博主激動興奮的表情像一記重錘打在水兒的心上,極具震撼力。
水兒眼睛濕潤,看著屏幕,再看大勇,再看女兒文文,她敢,她敢於冒險,為了更好的前途,為了孩子,她敢。
先說這疫情吧。
孩子被診斷陽了,隔離中心來人生拉活拽地給孩子套上白色防疫服,幾個人擋在水兒夫妻和女兒之間,孩子驚慌失措嚎叫,以為被陌生人搶走賣掉,就再也見不到爸爸媽媽。那是一種生死離別的絕望,孩子的哭聲撕裂媽媽的心。“文文,不要怕,你是去看病,爸爸媽媽很快會去看你的。”然後,突然喊道,“讓我跟女兒一起去,她太小,需要照顧!”公務人員哪管那一套,趕著孩子上了車,大白車開走了。那些天,水兒幾乎每時每刻都想給孩子視頻,她的擔心遠比病人本身還要沉重。孩子回來的時候,她摟著女兒親不夠,就像失散多年的孩子終於摸黑到家。她便暗暗發誓,這輩子再也不能與孩子分離。她也明白,在這個地方,不由她決定。
再說這教育。
中國的教育對她們夫妻倆來說太過失望,無休無止的競爭攀比,孩子被剝奪童真,家長被剝奪權益。雖然教育孩子家長有責任,可是學校裏把作業沒輕沒重地壓給孩子,這是極其不合理的。家長監督孩子的品德固然重要,例如教育孩子禮儀規矩,站有站相,坐有坐相,見人禮貌在先,謙讓恭順,這都是家長們耳提麵命時時刻刻在做的事情。而學校負責教書,最好也育人。現在倒好,一切向考試成績看齊,那是區分好孩子和壞孩子的尺杆,這是極不公平的。人的智力有差別不說,孩子的智力開發早晚也是不同的。現在的一刀切教育方法實際上在剝奪很多孩子受到公平教育機會的權益。再說,這種本本考出來的學生又有什麽用?她一直有這個夢想,讓孩子度過快樂童年的同時也把學業搞好,既懂禮貌又有學識。看來,中國是辦不到了,這是體製問題,不是某一個學校,某一個老師的問題。作為家長也無能為力,改變不了任何事情。既然這樣,不如到美國去,到中國富豪、官家子弟都湧去受教育的那個地方,跟著他們走,錯不到哪裏。
大勇這些年來也是嘔心瀝血,紮紮實實為著小家忙碌,積累財富。然而,一場疫情把她們打回原地,所有債務加在一起,用她們自己的話說,把自己賣了,也還不起。大勇能力是有的,對待家人是大氣穩重的,對待自己更是無微不至的,她打心眼裏愛戴大勇,她感覺自己就是他的一部分,或者反過來說,他是她的連體親人。盡管爺爺奶奶還在,老家有兄弟姐妹照顧,不會因為這個兒子出走他鄉而無人照顧。思來想去,家庭這一塊沒有大問題,三個人走到哪兒都是家。
堅定的目光無需言語已經電流般地傳遞給大勇,他準確無誤地接受了妻子內心的信號。於是,他說,“這樣,我再仔細聽聽,認真研究,寫下來路線,做個詳細的計劃。你呢,有時間也上網看看,有什麽想法,我們交流。但是,這件事情誰要不要告訴,包括我的父母。我們到了那邊以後再告訴他們,免得這期間他們總是擔驚受怕的。”
水兒不言語,表示默認。然後,開始盤算起來。
她們家做建材零售,疫情前每天辛苦勞作,時間長,賺了些錢。手中有銀行貸款,店麵也是租用,每月開銷很大。
萬萬沒有想到這突如其來的三年疫情打亂了一切,她們那個地區一度實行一級管控,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封城,連快遞都不允許的徹底隔離方式,城市瞬間變成死城,生意是沒得做了。一個月,兩個月,三個月,半年,一年,到最後三年,生意幾乎是零。然而這貸款,這租金得還。真是叫天天不靈,叫地地不應。這個中的壓力和辛苦不是常人所能體會得到的。
首先是把錢集中起來,過去積攢的錢在銀行這部分沒問題。就是店裏的存貨得處理掉,還不能大張旗鼓地處理,私下聯係過去做生意的夥伴,上遊下遊都聯係,以最便宜的價格連賣加送地盡快處理,能拿回多少錢就多少錢,一切以快為準,不能透露一點兒風聲,隻說家裏姥爺姥姥出事,急著用錢。房子汽車自不必說,也是悄悄賣掉,不然的話,那些債主圍上門來就脫不了身。夫妻倆的計劃周密,半個月內基本處理完畢。
怕孩子不懂事說出去,他們幹的這一切並不讓孩子知道,她該幹嘛幹嘛,倒也平安無事。
路線是這樣,從重慶起飛泰國,轉機土耳其,再飛南美的厄瓜多爾,那是落地簽國家,臨時旅遊或路過玩幾天無需簽證。在首都下飛機以後,就算開始走線了。也就是沒有直通的道兒,中國護照沒有簽證進不了墨西哥,而走線必須經過墨西哥,從美墨邊境穿越到美國,一共三千七百公裏非常規跋涉路程。最確切地說,從厄瓜多爾首都基多開始往北進發,到達巴拿馬背部邊境口岸達連峽,從這兒渡河進入墨西哥,然後闖過邊境進入美國得克薩斯州的佛朗頓市。
夫妻倆緊張地,仔細地討論每一個細節,甚至手機上翻譯軟件也用某種方法測試。直到臨行前的晚上,才再次靜下心來對著電腦述說。水兒內心沮喪,一點兒也高興不起來,想得很多,再看筆下的文字描述竟然與六十年代大饑荒廣東的逃港潮相似。在祖國已經發展成世界第二大強國之際,顯得諷刺。
我們為什麽還要逃離?
她真正感覺出無望,悲壯,決然,仰首高呼,這種曆史死循環難道是中國人的宿命嗎?
她奮筆疾書,一揮而就。
《背井離鄉》
我,打起行裝,牽著孩子,跟在大勇身後,走向前方。
我們不敢回頭張望,因為我們正在背井離鄉。
隻怕家鄉的一切都已經披上哀傷,沉重的鄉愁會拖住我們正待翱翔的翅膀。
不要回頭往前走啊,隻要三個人守在一起,天涯海角無論何處都是我們的家鄉。
二
自打基多機場出來,溫暖的南國清風撲麵而來,身在它鄉外來客,更似天涯流浪人。一切的一切既陌生又熟悉。走入街區小道,滿眼灰土,灰蒙破落,不多的臨街高樓。但是繼續往北走,就是一望無際的農田或者叢林。
在家裏她們已經研究好,在厄瓜多爾首都,暫時不要導遊,因為境內憑著中國護照可以任意往來。也就是說,按照兩國協議,中國公民受當地政府保護。從首都到邊境應該沒有懸念。而走巴拿馬境內跨越達連岬河流倒是很有挑戰性。
她們在機場買了長途巴士票,穩當地乘了十幾個小時的車,來到邊境。然後步行進入巴拿馬,來到人聲鼎沸嘈雜的達連岬。這是一條湍急的河流,橫亙在巴拿馬境內毗連兩塊陸地的水域。人們必須跨過這條河流,才能從巴拿馬陸路行走至北部墨西哥邊境。然後,穿越墨西哥大陸,向北繼續延伸至美墨邊境。
主要以南美人為主,加上來自於世界四麵八方的偷渡者在此聚集。當地的導遊提供一些便利,包括皮筏子,收取比較高的費用。很多人到底還是沒錢,或者說把錢留著在關鍵的時候用,於是,折斷樹枝,做成拐杖,冒險摸著石頭過河。
她們一家三口算計一下,離目的地還很遠,不能太累,帶孩子穿越太危險,船費還可以接受,便坐皮筏子順流而下,節約了很多時間,更重要的是安全很多。
過了河那邊,就有一個非常小的鎮子,買點吃食,住進簡陋旅店,半睡半醒地度過一夜,孩子倒是睡得夯實,讓她們放心。
那邊的天似乎亮得早,三個人簡單收拾,吃過早餐,便加入人流向北行進。
水兒詫異,窮極想象也絕對不會想到世界上這麽偏僻荒野的地方有著一個黑壓壓向北移動的大軍,人流河水般的靜靜流淌。沒有悲哀,沒有荒誕的唱腔,沒有哭泣,沒有出走的絕望。人們隻是默默地互相鼓勵,男人背著、扛著行李,媽媽拉著孩子埋頭走路。他們有一個共同點,滿懷著憧憬,滿懷著希望,他們在尋求出路,他們在尋找希望,望著幸福之地美國,像水兒一家一樣義無反顧地背井離鄉。
其中有些人在幾十公裏外的城鎮坐巴士開往墨西哥邊境,期間遇到過兩個檢查站,查驗證件,同時私下收取一點兒額外費用。沒有導遊,似乎都知道那條路,那條狹窄的路。
絕大多數人聚集在火車站,這裏每天有一班貨車開往北方。
大勇背著女兒文文,抓著車廂外麵的鐵梯向上攀爬,把孩子放在車內站在沙石上,轉身再幫水兒。還好,妻子看起來篤定,一步步正在往上爬。水兒上來後陪著閨女,大勇再下去把行李包放在後背爬上來。背包裏有雨布,絨布衣服,瓶裝水和食物。傍晚,列車徐徐開動,難民們全部分散在各個車皮裏,蜷縮著身子抵擋深夜的寒風。水兒把雨布鋪在便於擋風的車皮前部角落裏,摟著女兒躺下,大勇給她們蓋上絨衣。
漫漫長夜,望著星羅棋布的天空,水兒似乎沒有任何想法,大腦一片空白,幾天來的焦躁疲倦逼迫她昏昏沉睡,大勇坐在她們身邊靠著車幫和衣而睡。列車哐當的節奏和著嗡嗡的車軌運行刺啦聲響,劃破夜的寧靜,帶著夢中的流浪人奔向夢的國度。
列車的速度對他們來說,顯得太慢太慢。
從視頻報道中她們知道這幾個月從中國走線美國的人劇增,移民拘留所統計數據顯示,2023年元月1084人,二月1368人,三月2278人。被批準通過的數據為58%,不算太低,然而對沒有被批準的人來說,那是100%的被拒。數據不包括沒有被抓到的人,人們傳說,如果沒有辦理庇護簽證的任何可能,最好是直接越界逃跑,不要被移民局抓到。
水兒和大勇花了很長時間研究尋求美國庇護需要的各項文件,有的放矢做準備。她們選擇基於種族、民族、宗教信仰、政治觀點或者特定社會群體例如LGBTQ的其中之一。材料不能眉毛胡子一把抓,什麽事兒都混在一起說,越直接越好。必須證明迫害施加方是本國政府或政府不能也不願意去管束的人員。如果能證明政府公務員如穿製服的士兵直接牽涉其中,便足以證明政府需要對迫害負責。另外,申請庇護的個人必須證明其對將會遭受迫害懷有“合理的恐懼”,這是指將來有可能遭受迫害。庇護申請人並不需要證明自己將來一定會遭受迫害,甚至也不需要證明自己有可能遭受迫害。庇護法認定一個人哪怕隻有10-15%將會遭受迫害的可能性,也有理由擔心遭受迫害。
水兒記得爸爸染疫在家給她打電話,她再給政府給的號碼求救政府,然而那個電話永遠是忙音。於是,發瘋一樣,她衝到樓下,想開車去父母家,結果被“大白”,那些披著白色防疫服的執勤人員,抓住,她拚命掙紮叫喊,她爸爸快死了,她得去救他,然而那些人死死抓住她不放,最後水兒急得咬人。結果被扭送派出所,以尋釁滋事罪判罰監禁15天,真真地令人發指。這次,她把監禁釋放證明也帶在身上。說實話,她恨。當然,敢恨,不敢言。大白對她說,你就是死了,報個突發心髒病又如何,誰知道。
當下還有一種傳說,川普執政期間,全球瘟疫大流行造成幾百萬人死亡,於是為了控製邊境大量無證移民頒布了第42條款直至2023年5越11日晚11:59分到期。該條款允許美國當局把無證移民驅逐出邊境,通常是進入墨西哥,暫停他們在美國尋求庇護的權利。目前已經驅逐280萬人次。如果白等總統坐其等待時間不作為,過期自然恢複過去規定,途經第三國沒有被拒絕庇護的非墨西哥移民不能獲得庇護,例如中國人基本屬於這一類。然而,正如墨西哥總統所說,蛇頭誤導移民,說是42條款過期後將會允許所有移民入境!以訛傳訛,美墨邊界南美移民大軍壓境。
三
列車開到距離邊境很遠的地方停下,所有人必須下車徒步行走。
徒步行走對於攜家帶口的水兒夫妻來講不是個好主意,她們心中一直裝著最困難的雨林,那兒可是必須行走將近十天,可以想象是生與死的十天。在這荒蠻的地方無依無靠,使錢坐車乘皮筏子盡快到達雨林才是正道。
她們是對的,不打無把握之仗,錢要用在刀刃上。
來到美墨邊境前的雨林必須交費用了,那兒已經變成了當地蛇頭的壟斷產業。然而對水兒她們一家來說這是必要的開支。漫長的雨林地形複雜,環境險惡,就連進入雨林前該準備多少食物以及什麽食物都有講究。
大勇拿著一瓶水,主動走到站在蛇頭旁邊的一個南美小夥子麵前攀談起來,以期獲得一些信息。小夥子叫卡洛斯,非常普遍的名字,墨西哥人,25歲,大約一米六五,常年往返於這條秘密通道。
上個世紀九十年代,他的父親和兩個叔叔每年踩著這條線越境進入美國。那時候偷渡人群遠沒有現在這麽多,更沒有外國人。甚至很多墨西哥人也不知道這條道,即使知道也不願意冒這個風險。父輩們每年春季跨越邊境,坐美國大灰狗長途巴士大搖大擺進入任何想去的目的地,無論是東海岸還是西海岸,工作機會隨處可尋,任憑他們的興趣,一邊打工一邊旅遊。卡洛斯本人不是蛇頭,他隻是一個資深偷渡客。
聽說大勇一家是中國人,卡洛斯來了興趣,因為去年他在費城東邊新澤西一家華人老板小型中國超市做工,吃住都在店裏,周末休息一天,坐灰狗附近轉轉,與老板相處甚歡。由此,他對大勇一家也有了某種關係,這正是大勇需要的人情關係。卡洛斯長相不錯,濃密的烏發,高挺的鼻梁,一對閃閃發亮透著精神氣的大眼睛,和藹可親。說話間,大勇把他介紹給妻子水兒和女兒文文。女兒不認生,高高興興地喊他叔叔,這讓卡洛斯高興異常,他說自己的女兒也是這個年齡,很可愛,說著拿出皮夾子把女兒的照片給三個人看。卡洛斯自然融入了這個小家庭,以叔叔自居,跟在她們一家後麵。
天公作美,沒有落雨,雨林潮濕悶熱,道路還算好走。女兒人小,走個把小時就開始抱怨太累。可以理解,但是不能歇腳啊,一旦脫隊,麻煩就大了,迷路可不是鬧著玩的。水兒連拖加拽地領著她向前走,時不時地給她講故事,分散注意力,不斷鼓勵她勇敢些。但還是免不了叫喚渴了,餓了,走不動了,鬧得夫妻倆心煩意亂,帶孩子太不容易了,別說孩子,很多大人半路折返的並不少見。天黑時,隊伍終於停下,各家搭帳篷休息。她們脫掉被汗水濕透的衣服,換上幹衣服,然後把衣服褲腳紮緊以防螞蟻蟲子鑽入。
營地遠處傳來一個中國男人的高聲講話,仔細聽好像在罵人,看來在詛咒什麽吧。人家的事兒也管不了那麽多,趕緊睡覺補充體力。
天蒙蒙亮,帳篷上聽到劈啪的聲音,下雨了。聽到蛇頭叫喚起床趕路,夫妻連忙拽起文文,盡管她很不願意起來,渾身像一團發麵,稀淌著往下墜。收掉帳篷披上雨布,拿出幾塊餅幹,一邊咀嚼一邊走路。雨林落雨正常現象,不由人的意誌為轉移,不下雨就不叫雨林。其實,盡管昨天沒落雨,道路發滑,難走。暴雨落下,情形大不一樣,低窪的地方很快積滿了水,本來就軟榻的泥土變成了沼澤,有時候一腳下去陷到小腿肚,沒有經驗的話,急著拔腳,這就把鞋虹吸入坑裏。
夫妻分工,大勇背兩個大包,水兒負責孩子。
她們三個隨著隊伍蹣跚前行。前麵傳來叫聲,有人跌倒,再過一會兒聽到嘈雜的聲音,好像有人跌倒差一點兒滑入懸崖。蛇頭囑咐大家互相照顧,實在不行就爬行,前麵的路不僅泥濘不堪,旁邊還是懸崖。卡洛斯依然負責任地跟在三人後麵,隨時救助文文。小姑娘經過一天的跋涉,似乎有點經驗,跟上爸爸媽媽是她堅定的信念。
上山容易下山難,抓住樹根,矮小灌木給了她們一點兒幫助。有人滑倒會自然下滑幾米,嚇得鬼哭狼嚎,掉進深淵就沒命了。隊伍在爬行,看看表已經三個小時,好像沒走多少路。
突然,眼尖的小姑娘看到路邊草叢裏露出的一個人,裹在衣服裏的是一具完全腐敗僅剩白骨的屍體。她驚嚇地往後退,指著草叢讓媽媽看。盡管水兒知道這裏曾經發生過很多死人的故事,可是親眼見到上麵爬著黑蟻的嶙嶙白骨還是頭一遭,不禁惡心反胃。但孩子當前,不能露出驚慌。假裝鎮定地說,“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這個人沒有跟上隊伍,晚上滑倒就沒有爬起來。”還能說什麽呢,孩子還小。文文睜大眼睛還要看,被媽媽使勁拽著往前走去。說來奇怪,孩子變了一個人,不哭不鬧,跟著大人默默前行。
休息時,大勇猶豫了,看著受到驚嚇的母女倆,心中充滿歉意甚至負疚。他單獨地跟卡洛斯說,“老弟,我不想再往前走了,我們一家還是回去吧。”
卡洛斯瞪大眼睛瞅著大勇,再看看水兒和文文,心中明白這個男人舍不得家人受苦。然而,這都行走了兩天,再堅持堅持,應該沒問題,至少她們沒有受傷,現在就放棄,豈不是可惜?他沉思了一會兒,沉著地拍著大勇的肩膀說,“上帝與我同在,上帝也一直與你們同在,我們這兩天是上帝保佑才安然無恙。相信上帝吧,他會帶我們出去的。”
水兒英語好,對卡洛斯生硬的英語聽得明明白白,大勇似乎也感受到一股其特的力量和勇氣,夫妻對視。“好吧,我們繼續前行。”聽到大勇的回答,卡洛斯露出天真的微笑,他用西班牙語對著小姑娘喊道,“歐拉,文文。”
文文受到感染,爸爸媽媽在,還有可愛的卡洛斯叔叔,她會心地笑了,“歐拉,卡洛斯。”其時,孩子已經走出屍體陰影,懵懵懂懂地長大了一點。
四
第四天,人們已經疲憊不堪,每個人恨不能躺在地上再也不要爬起來。
前麵又聽到叫罵聲,是第一天晚上那個男人的聲音。隻見一個身材高大健碩的中年男人坐在懸崖邊的大樹根上,手裏拿著一包糖,口裏顯然在嚼著一顆糖,眾目睽睽之下把那包糖嫌棄地丟入峽穀。大家駭然,這可是救命的糖塊啊,哪怕沒有吃喝,靠糖塊也能抵擋一陣,不至於脫糖而渾身無力,分給大家,不吃也不要扔啊。水兒在想,這個人真得很粗魯,缺乏教養,患難之際居然如此倨傲。男人不停口地嘟囔,埋怨與他同行的妻子。女人像個受氣包不敢發聲。水兒主動靠近女人,因為隊伍裏一大半是男人,女人見女人還是親切的。她們很快熱絡起來,女人把一路受的氣,像倒垃圾一樣統統倒了出來。
女人姓秦,讓水兒喊她秦姐。
她們夫妻倆也是最近決定出來的,小生意沒得做,虧本欠賬,變賣家產決定去美國一搏。平時夫妻感情一般,丈夫脾氣暴躁,她刻意回避他就是,不與他吵。這次在厄瓜多爾單獨行動,被劫匪攔住,丈夫瞅空逃跑,而她被逼近一間小黑屋搜身。劫匪荷槍實彈凶神惡煞,讓她脫光衣服,免不了動手動腳。嚇得她狂呼濫叫,希望男人來救她,可是他沒有過來,劫匪搶走了錢。秦姐激烈地反抗,男人們那個事就沒有得逞。她心中害怕,恐懼,擔心丈夫別有個好歹。可是,很長時間再見到他,人變得陰陽怪氣,說妻子不檢點。女人太冤枉,說,我反抗,他們沒有得逞。然後反複給他解釋,最後他將信將疑,還是氣哼哼的,想起來就罵,真讓做妻子的有口難辯。他的態度越來越惡劣,什麽都嫌棄,甚至威脅不帶她走,讓她自己回中國去。為什麽我要回去,我又沒丟你的人,再說了,你大男人為什麽不救你的老婆。你不救老婆就算了,結果你倒是得理了,你還是人嗎。秦姐終於忍無可忍反擊她的懦弱丈夫。
水兒聽著憋氣,心裏咒罵這個男人真不是個東西。
女人說,我身上的背包都被他扔的差不多了,他不願意背我的東西。進雨林前買的一包濕紙巾也被他扔了,說,就你矯情,什麽時候了還用濕巾,那麽重。這兩天,我難過死了,就像發炎一樣的疼。
水兒立即明白,馬上掏出包裏的濕巾分給她一部分。女人滿眼感激的目光,在水兒給她用雨布圍起來的圈圈裏趕緊清理下身。嗨,水兒歎氣,怎麽攤上這麽一個混蛋男人。
再後,水兒悄悄地問大勇,你會怎麽做?大勇滿眼不屑,說,我恨不能揍他一頓,不是人玩意兒。你們娘倆就是我的命,我舍命也得保護你們。
話雖不多,對水兒來講足夠了,那是天底下最有底氣的許諾,她沒有看錯人,是的,她愈加愛自己的男人。
水兒鼓勵秦姐,走完最後一段路程,忍忍,出了雨林到達美國以後再說。
五
雨不停地下,吃的東西減少,最要命的是沒有水。他們看過視頻介紹過缺水自救方法,喝完礦泉水的瓶子留下兩個,休息時趕緊找到有積水的寬樹葉,瓶口對著葉子尖稍,輕輕扳樹葉,把水流進瓶裏。反複多次,倒也解決了吃水問題。水兒自嘲道,當年紅軍爬雪山過草地也不過如此爾爾,我們也是英雄啊。隻有中國人才能聽得懂這個苦澀的笑話。
卡洛斯在第六天對大勇和水兒又說過一次,上帝在指引我們,一定會出去的。當他們陷入困境,極度苦悶的時候,他再次鼓勵水兒一家。自此,上帝已然永駐在水兒、大勇夫妻倆的心中。
到了!
前麵傳來驚喜的狂呼,這已經是第十天的晚上。聲音不大,卻如驚天霹靂,震耳欲聾。有救了,得救了!
隻見前麵的開闊地有很多紅十字會帳篷,工作人員急忙迎接每一個人,給她們安排坐的地方,讓他們立即休息。桌子上有他們匱乏亟需的食物清水。幾個醫生模樣的人,給每一個人量血壓,量體溫。其他人給她們送上幹淨的衣服,這一切來的太快,他們的腦海裏依然是無窮盡的雨林,泥濘的道路,屍骨累累。現在卻突然變了一個天,是他們進入那個魔幻雨林之前的天,這才是屬於他們的藍天。
卡洛斯立即活躍起來,他高興地用母語大喊,“wenwen, estamos fuera de la selva tropical!”文文,我們走出雨林了!
大家歡呼,歡呼光明,歡呼再生,歡呼夢境即將實現。
休息了一晚,卡洛斯用英語與大勇夫妻商量,明晚深夜翻牆。他們離邊境牆很近,在帳篷裏都能看得到。翻過牆,不要走太遠,站在公路邊上就會有巡邏車過來,主動向他們投降,然後會被帶到拘留所等待問詢。
午夜之前,天上噗噗地響著直升機葉片巨大的轟鳴,巨大的探照燈把邊境牆附近照得如同白晝,隻要見到任何可疑跡象,他們都會立即采取行動驅趕,不讓進入美國境內。老虎也有打盹的時候,卡洛斯知道具體時間,蛇頭也知道具體時間。
“上!”隨著一聲令下,大勇背著女兒向著高牆衝去,順著蛇頭甩過去的粗麻繩,攀爬。麻繩沒有做成軟梯,隻是一根粗繩中間打了很多結扣,便於腳踩手抓。卡洛斯緊跟下麵,他時時刻刻注意小姑娘,因為小孩子沒有數,不知道會發生什麽。六米高的大牆很不容易爬,但是生命攸關的時刻,這些從雨林裏出生入死的人早已練就渾身膽氣,沒有一個人發聲,沒有一個人害怕,美國的土,美國的天就在一牆之隔的北麵!
爬啊,爬啊!衝啊,衝啊!
突然,文文身子後仰,尖叫“爸爸!”
爸爸直覺騎在脖子上,扒在肩頭的女兒失手了,他一隻胳膊緊緊抱住粗繩,另一隻胳膊死死抱住女兒的腿。下麵的卡洛斯迅速竄上,一隻手推起文文的後背,再一個上竄,扶正了孩子。一切發生在幾秒之內,媽媽在下麵隻聽到孩子叫,抬頭看時,卡洛斯已經托住孩子往上推。有驚無險,爸爸的老命被嚇掉了半條。
他們所有人都翻過牆,快速跑入美國境內,離牆很遠的地方見到公路,便坐下來休息。蛇頭交代打電話給邊防站來接他們,立即轉身逃離,翻牆再回墨西哥那邊。
邊防車呼嘯著飛馳而來,路邊站著幾十個人。他們已經被提前囑咐,少說話,聽從指揮。邊防人員倒很客氣,一個個登記,見到文文一個大大的笑臉。然後讓所有人交出非必要的用品,甚至抽出鞋帶連同手機等堅硬物品一起裝入工程塑料垃圾袋,另外帶回邊防站。眾人排隊上車,硬硬的鐵板座,對水兒一家人來說那是最結實,最安穩,最舒適的座凳,那是來到家後可以暢快休息的座凳,那是一種曆經千難萬險終於坐下來的安定。
一切結束了,我們到達目的地了。
在拘留所安頓下來,洗浴、吃飯、換衣服,躺在可以美美睡一覺的席夢思床墊上,水兒想哭,想笑,想喊,想叫。她懷疑,懷疑她們就這樣從四川的大山裏來到了美利堅共和國的土地上,就像另外一個男人形容的那樣,這兒的空氣都是甜的,自由了,從此以後就沒有了恐懼。
水兒異常激動,伏案疾書。
《通向自由之路》
我,放下空囊,再也沒有彷徨,我已經落腳夢中之鄉。
雨林不堪回首,黑蟻屍骨,泥濘懸崖,那個奪命場。
依了上帝的引導,三口之家完好無傷,我們重見陽光。
通向自由的路,曆來要用命賭一場。
六
三個人材料準備充分,三天便被準許入境,而卡洛斯的手續似乎麻煩一些,要多等些時日。秦姐似乎也在等。她們之間有聯係方式,約好以後在舊金山的一個衛星小鎮見麵。
工作機會是有的,但是驚魂未定的她們需要一點兒時間調整。她們租了房,$1100/月,全包。一家三口買了一輛二手車,開車去二手店買廚房用具,再去超市買食品。女兒小大人一般胳膊上挎著兩袋蔬菜,幫忙往家裏搬,讓爸爸媽媽吃驚匪淺。孩子驟然懂事了,知道吃苦幫忙了,難道人到了這塊土地就知道自力更生,嗬嗬。
這次的走線,水兒最大的收獲是卡洛斯告訴她們的上帝,她信,大勇也信。上帝不向他們索求任何東西,甚至也不需要還願,隻是默默地陪伴她們,指引她們走向光明。她的最大心願變成了在上帝麵前披上婚紗接受上帝的祝福,讓她們的家恩愛幸福,永不分離。
大勇理解水兒的心,他在積極聯係工作,找到臨時替工收垃圾,一天$90,他很高興。因為,一套新的婚紗很貴,他們暫時沒有能力。二手店淘寶買了一套假鑽石戒指,三克拉十美金,婚紗一套不到$50。大勇有針線手工,自己把裙子改小,適合妻子瘦小的身材。
教會很支持,對他們萬裏迢迢走線來到美國感到驚奇和支持。牧師以最簡單的方式主持婚禮,由管風琴師演奏婚禮曲。女兒站在身邊,兩人麵對麵由牧師祝福。
神父:方大勇,你是否選擇李水兒為你的合法妻子,從今天起,無論是好是壞,是富有還是貧窮,是疾病還是健康,你都要擁有並持有,直到死亡部分?
新郎大勇:我願意。
神父:李水兒,你是否選擇方大勇為你的合法丈夫,從今天起,無論是好是壞,是富有還是貧窮,是疾病還是健康,你都要擁有並持有,直到死亡部分?
新娘水兒:我願意。
神父承認這對夫婦,同意他們結婚,祈求上帝保佑這對夫婦,宣布,“上帝所結合的,不容任何人分開”。
此次的聖禮認定了水兒和大勇結為妻子和丈夫的時刻。
當她們兩人迎著陽光,踏著音樂的節拍緩步走出教堂的一刹那,他們驚喜地發現了門內站著的卡洛斯和秦姐!
文文撲向前去,忘情地喊道:“卡洛斯叔叔!”卡洛斯高高舉起小姑娘,開心地喊道,“歐拉,文文!”
秦姐早已經淚流滿麵,緊緊擁抱水兒,真誠祝福她們這對經過患難洗禮而美滿的夫妻。
上帝所結合的,不容任何人分開。好甜蜜的霸道。
梧桐周末愉快。
另外,這麽多中國人背井離鄉冒死來到一個“二流國家”,他們會不會失望?網上的明智之人說過:“來美國的人,如果他們希望逃離地獄,他們來對了,如果他們希望進入天堂,他們來錯了。”美國真的不是天堂啊。
梧桐寫得真好,像看劇一樣,很緊張。
寫得生動詳實。讓我想起三十多年前讀的王什麽維寫的《黃禍》,那本書說:中國總書記還是總理帶四億中國人隊,《走四方》,路迢迢。。。
中國人勇敢為生活,爲孩子。。。
最後神父證婚的一刻好感動。寫得又好又長,梧桐辛苦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