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之丘
《詩經》鳳凰鳴矣，於彼高崗；梧桐生矣，於彼朝陽
一
去年老高與毒辣椒相處曾經激情滿懷，春風一度。正順著春風飄逸，卻不料毒辣椒得病，必須分手，鬧得心緒極其失落。這個正在興頭上的老男人立即被打回單身漢原形，一個人在屋裏轉來轉去，到周末也沒有了盼頭。
搭夥的路子走不通，有點兒玄，而且質量不高，盤算來，盤算去，決定還得走正道。在美國的相親網上，老高找不到合適的，就算找小三歲的，人家女方還是疑慮重重。真怪，女人到了美國隻要辦到身份，身價就高了。找對象很挑剔的感覺，這還不說，而且很警惕的感覺，例如問老高這麽大歲數，曾經婚姻三次，是不是有毛病，身心毛病。有時候被問的好像自己在耍流氓，真讓人氣餒。
這些女人不同國內想嫁來美國的人，找老伴兒興致不高，反正她們都是給兒女帶孩子的，找對象好像打棗子，有沒有棗子，先打一竿子，不在意收獲，隻在一個態度，我在找對象啊。以此看，她們積極性太低。
老高對在美國找女人氣餒，但是一定要把養老頭等大事搞定。這幾年也看了些大陸幾個婚介節目，特別是中老年相親節目，讓他信心大增。掂量自己雖然離異三次，可是沒有本質問題，例如沒有犯罪史，身體健康，有退休養老金，比參加相親節目的大多數老人條件優越得多。而且，國內有些女人還是熱衷外嫁美國的。
老高經常掐指計算自己的生日，今年69，再往前蹭，眼見就70，拖不起啊，六和七的概念大不一樣。老高不猶豫，網上填表，申請了老年相親電視節目。果然很受歡迎，兩個節目組都給他安排了出場時間，並根據他的情況，盡量安排知識女性，當然也不是專場安排，隻是臨時加入一兩個知識女性，主要是提高老高的曝光度，讓電視機前的觀眾注意，以便她們通過電視台的官方網站與他聯係。
二
下麵有請一號男嘉賓美國華裔高先生出場！
隨著電視中老年相親節目女主持人高昂的呼喚，老高在熱烈的重金屬擊打樂的鬧哄聲中出現在雙開門的黑洞大門處，立定站直，右手高抬，向著主持人、台下觀眾以及邊座嘉賓頻頻招手：“主持人好！觀眾們好！各位主持人老師好！”老高的聲音猶如洪鍾在明亮的舞台上伴著音樂回響。
哎呀，這麽帥！主持人極盡誇張之能事，對著全場觀眾再次叫到。台下觀眾也是一片歡騰喝彩，讓老高立即找到自信。
站穩台中，燈光集中在老高高大的身材上，梳理工整的學者大背頭反射銀光，筆挺的西裝剪裁得體，沒有肥胖臃腫，有的隻是精幹挺拔，再次引起台下一片喝彩。那些來相親的女嘉賓迫不及待紛紛按燈。
好，一號女嘉賓，你想說什麽？主持人發問。
你好主持人。我看好男嘉賓，儒雅有風度。一號女嘉賓聲調毫不掩飾道路撿到金子般的興奮。
二號女嘉賓有話說嗎？主持人向按鈴的二號室內大聲問話。
請問一號男嘉賓老家是什麽地方？二號女嘉賓從隔離室內發問。
大連。老高高聲回答，然後轉臉看二號室關閉大門上影像名字，肖夢。
二號女嘉賓激動地搶問，你知道肖坨子村嗎？
主持人聽出畫外音，疑惑地看著老高，等待回答。
老高低頭沉思狀，那個地方他太熟悉了，算來也有五十年了。可是這個荒山野嶺的小村莊誰人知道呢，這個女人怎麽會問到這個地方呢。難不成是一個人是認識他的人，這個名字也不熟悉啊。他的大腦風暴毫無結果。隻能回答，知道。你是？
二號女嘉賓似乎很高興，我是肖大眼，肖老悶的小閨女。
哇！主持人再次高分貝，大叫起來，原來你們認識！全場跟著起哄，一片鼓掌，鼓勵這對男女繼續。主持人不會放過這個熱場子的機會，對著二號門喊，你現在叫肖夢，是後來改的名字嗎？
是啊。我原來的名字是外號，眼睛大，全村人喊我大眼。後來進城做工就起了一個洋氣的名字。說完爽朗大笑，具有很強的感染力，引起全場哄笑。
這一介紹不要緊，老高頓時一個激靈，難道是她？
老高回憶起來了，五十年前知識青年下放農村，他來到這個村莊，住在村長肖老悶家裏，肖大眼是他們家的老丫頭。嚴格地說，她曾經讓他心動過。肖大眼比他小一歲，當時對這個城裏來的小夥子滿眼放光，跟前跟後，從來不做活的老丫頭對他可謂殷勤照顧，時時處處體現著關心。全家人裝作視而不見，讓毛頭小夥子慢慢體會。村莊很小，十幾戶人家，不富裕，肖大眼經常變戲法一樣給他碗裏放一隻水煮蛋。出工幹活，她一定會跟著去，連父母看著都好笑，什麽農活都不會，卻裝得像個老把式。女孩子的朦朧意思已經準確傳達，但他是不會留在農村的，他打算考工農兵學員，走出山溝，最好是回大連。
一九七六年他被大連工學院錄取，第二年春節以後開課，從此就離開肖家坨子，離開那個懷春的姑娘。至今四十六年。
主持人按照規定，安排他們私下見麵。然後再上台，看他們是否願意牽手。
老高不能拒絕女人的好意，再加上沒有任何思想準備，既然女方願意相見，萬不可拒絕。可是，幾十年的離別，年輕時的模樣早已掩藏在滿麵皺紋溝壑之下，哪裏還有那個淳樸的姑娘形象。不禁想起白居易的“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人生太快，一個春天接著一個春天，一個冬天接著一個冬天，一榮一枯幾十年，循環往複。兩人麵目全非，再也沒有當年稚嫩曖昧的美好情愫。
兩個人談了一會兒，老高決定重返舞台，他們之間保持正常朋友關係，各人找個人的對象，互不影響。這一點兒，老高不糊塗，不能感情用事，忘記自己萬裏迢迢回國目的。今天的事情不能讓全國觀眾有誤會，過一會兒讓主持人給解釋一下。
三
東北老家的婚介場子雖然有幾位女士上台表示願意交流，可是老高不甚滿意，文化偏低，三個高中，一個大學。說不出來，內心說沒有眼緣，看著不順，不是一眼讓人心動的那種。當然明麵還得找出合適的詞匯，例如，幾位女士都非常優秀，我呢，不好意思，準備再看看其他女士。怎麽辦，這話隻能這麽講。女嘉賓都表示無所謂，可以理解，悻悻地下台。主持人告訴老高，你會接到很多聯係的，電視機前有很多人一定會對你感興趣。預祝你早日成功！
肖夢與老高約定在一家飯店用晚餐，敘談。
老高幾十年間曾經回國幾次，記念家鄉菜，點了幾樣典型的東北菜，什麽血腸殺豬菜，小雞燉蘑菇，再讓女人點菜，她隻添了一道素菜涼拚。菜盤子大，量多，足夠兩人食用。
肖夢在八十年代初期結婚，生了一個兒子，現在省會工作，她也在兒子附近買了房。曾經帶著孩子去深圳做工，後來夫妻搞了一個小施工隊，房子內裝修。收入不錯，孩子也念了大學。前幾年，丈夫得病過世。兒子支持她再找，給她在電視相親節目報名。等了幾個月才排上隊，沒想到會碰到你，天下還有這麽巧的事兒。說著，舉起茶杯，來，幹杯！
老高也是歡喜，他鄉遇故知，相親遇“初戀”，巧上加巧。
這次回來，家鄉菜還吃得慣吧？女人關切地問。
你別說，在外就想家鄉菜。可是這吃起來吧，又沒有年輕時候的記憶，沒有那麽香了。老高誠實地說。
說完，心裏咯噔一下，這不就對了嘛。菜還是原來的菜，人還是原來的人。幾十年以後，菜的味道變了，人的感情也變了。可以確定地說，年輕的時候她不是我的菜，現在依然不是我的菜。年輕的時候不懂男女之事，現在老了再看她，還是沒有男女之意，甚至年輕時的一絲絲情愫都找不到，隻剩下那段鄉情。也好，老高心想，這樣反倒坦然。老朋友見麵回憶過往，不亦說乎。
兩個人緊著說，慢點兒吃，花了三個小時，度過一個美好的夜晚。明天各奔前程，人生難再相見。
四
老高挺忙，東北的婚介節目剛完，這就跑到北京的場子，這兒好像更合他的意思。
期間有四個女子願意與他台下繼續交流。一個64歲渾身辦公室味道，自稱法國某大公司董事長助理，有咄咄逼人之感。一個41歲女子願意為老高生孩子。一個剛退休的中學英語教師直接用英語與老高對話，讓他尷尬，實在太難聽，但礙於麵子不敢說，隻是胡亂應付。最後一個女子竟然是日本女子，名叫山下美智子，目前在北京一所大學從事日中文學比較研究。老高發覺她言談舉止不凡，沒有世俗氣，文靜素雅，年齡六十二。雙雙願意台下繼續交流，節目專業用語，“牽手成功”。
兩個人在嘉賓室裏說著話兒，其實更多地是在找感覺，互相適應。女人沉穩，透著書香氣。老高絕不俗，雖然是工科，也喜愛文學，退休以後舞文弄墨。節目錄製結束時，兩個人互換聯絡方式，加微信，加電話，加電子郵件，並且約定明天去亞運村附近一家餐館共進午餐，進一步增加接觸了解。
兩人感情迅速升溫。吃過午飯，在街上散步，感慨京城變化之大。走著，走著，女人主動挽住老高，像是熱戀中的情人。老高內心熱乎，胸脯不期然地往上挺。幾天下來，找到了那種心裏發癢的感覺。分手半天，閑得無聊，無所事事不是老高的作風。晚間，老高開始發起攻勢。
“好花需人憐，好女需人愛。本是愛花人，隻需讓我弄。”老高孟浪起來勢頭很猛，給美智子發微信。
“花兒澆水防葉枯，君子澆水可曾勤？”對方好像守在手機旁專門等待老高這一刻，不出半分鍾便回信。讓老高有些錯失座椅，一屁股跌坐地上的感覺。本來想浪漫一下，結果人家的對仗功夫了得，我得沉住氣，不能露怯。
“花兒俊美惹我愛，豈敢怠慢鬧水荒。”發完這段，老高偷笑，為自己的快速反應，小有得意。
“高桑老夫子，深邃卻調情。”美智子有意挑逗老高，看樣子兩人在往深裏走。
“遊入仙窟不自拔，源氏物語情更濃。”老高幹脆挑明在日本最富盛名的兩篇傳世經典，正中美智子下懷。她非常熟悉，因為也是她日中比較文學研究課題一部分。他們之間的談話已經映射出文學別樣屬意，漸入佳境。
“高山下陰陽際會，”老高發騷，內心的狂喜有些按捺不住，用他的高姓和女人的山下姓疊加起興，暗示兩個人交好。
“美智子羞花默應。”女人也很直白，毫不掩飾自己的興奮之情。
老高感覺時候到了，“柴扉虛掩待客來。”
“月色朦朧正當時。”美智子知道老高下榻旅館，乘出租車很快來到大廳。
老高喜出望外，慌忙伸手拉過美智子，擁在懷裏輕輕親吻。
二人來到老高房間，沙發裏坐定。老高電話服務生送來飲料酒水和雜拚果盤。
“棗碗（早晚）遇高桑。”女人指著盛著幾顆棗子的漆器小花碗，說。
“相會自有食（時）。”老高拿出一粒棗子遞給女人。
“腹中膠漆重，不忍即分梨（離）。”老高指著黃梨歎口氣。
“瓜熟需破，望君莫嫌。”美智子拿起切好的西瓜片遞給老高。
老高心都要跳出來，女子真情，不可辜負。“小子何福，敢弄花仙。”
美智子莞爾一笑，指著果盤中間插著調羹的混合果汁盆說道“尾動惟須急，頭低則不平。渠今合把爵，深淺任君情。”
“忽遇深恩，一生有杏（幸）。”老高激動不已，找到了知音。
“發初先向口，欲竟漸伸頭；從君中道歇，到底即須休。”美智子詠完，老高再也不能自持，二人滅燈相擁。
第二日，陽光燦爛，世界明媚，風景無限好。老高與山下確定關係，準備辦理手續，將來在美國共同生活相伴養老。
莫道黃昏人老，隻言摯情絕好。老高不枉此行，終得愛人入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