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後的幾周,我做了很多事。
我先是發短信把吳青臭罵一頓,拉黑了他。
他沒有理會我。
我冷靜兩天以後,又開始給吳青發短信,關心他,問候他。
他沒有理會我。
我給他發孩子們的照片,告訴他孩子們很想念他。
沒有回應。
我寫了長長的小作文發給他。告訴他我有多愛他,我錯了,我脾氣不好,我太強勢,我升職太快,我給了他很多壓力。我常在家裏聊工作,這是不對的,在家不應該談工作,家是放鬆的港灣。會改,我一定會改。
我哀求他再給我一次機會。
他簡短地回答我:”不是你的錯。你不用這樣。隻是現在的生活不是我想要的。我要想想未來我想要過什麽樣的生活。”
我知趣地沒有去打擾他。我不知道他是怎麽了。我想讓他冷靜一下也好。
除了我們雙方的父母,我沒有告訴任何人我們分居的事。吳青在家是不受重視的孩子,他的父母甚至都拒絕來北京和我們一起麵對離婚這件大事。他母親的原話是:”孩子大了,你們的事自己解決。”
有兩個月的時間,我們沒有任何聯係。原來這世上,你本以為是血肉相連的人,隻要你不聯係,那就是陌生人。
我希望我們的斷聯能讓他思念孩子們,能想起我的好。我期待有一天,吳青回來告訴我:”我錯了,老婆。我舍不得你和孩子,舍不得這個家。我愛你。”
如果他回來求我,我會原諒他嗎?他莫名其妙地突然發瘋,讓我和孩子們經曆這些痛苦,我能坦然地接受他回來嗎?幾乎沒有任何猶豫,我的心就決定了我會原諒他。一小部分原因是為了孩子們,但我自己知道,大部分原因是我愛他。我深愛這個男人,我不能想象沒有他的生活,我不知道如何忍受失去他的痛。
我沒有等來吳青的求和。我等來的是他來找我談離婚。
那天是個周末,他搬走後第一次回家。
我真的不懂男人的心。他自己的寶貝,親身骨肉,說拋下就拋下。
孩子們看見爸爸又高興又生疏。兩個孩子站在離家門三米遠的地方,目不轉睛地看著爸爸走進來。他們那種又想接近又有點害怕的樣子,真讓我心疼。
吳青蹲下來,伸開雙臂,孩子們飛奔著撲向他。他一左一右地抱住了兩個孩子。吳青抱著孩子們站起身。孩子們的小腦袋一左一右地趴在爸爸那寬厚的肩膀上。
我的眼眶濕潤了。那一刻,我想,即使吳青不再愛我,他怎麽會舍得下這麽親他的孩子!
他給孩子們帶了禮物。
我看到兩個孩子像小貓一樣依偎在他身上,兒子牽著爸爸的左手,女兒牽著爸爸的右手。這畫麵像刀子割肉一樣讓我難過。
吳青陪孩子們在沙發上看了一會兒電視以後,悄悄地來到臥室。
有老有小的中年夫妻,連談離婚,都隻能躲在臥室談。
吳青坐在臥室裏的一個小沙發上,我坐在床上,中間隔了兩米的距離。我縮在那裏,像一個犯人在等著法庭宣判我的命運。
吳青幾乎沒有客套,沒有問我最近過得怎麽樣。他直入主題。
他明確提出離婚。當我聽到他嘴裏吐出”離婚”兩個字時,我一下子冷靜下來。我心中那翻江倒海的情緒即刻消失了,我的心像清晨的海麵一樣平靜。
我抬起頭,挺直腰板,直麵吳青。
吳青的目光躲閃著。他盯著我身邊的灰色床單,說他的財產分割計劃:把北京的房子給我,他要美國的房子。我們回國前賣了我們在西雅圖的房子,但是還留了一個價值十幾萬美元的老舊小公寓。
其它的錢平分。
兩個孩子都給我。
我問:”如果我不要孩子撫養權呢?”
我清楚地記得當他聽到我這句話的反應。他愣住了,好像他從來沒有想過我會不要孩子。坐在我麵前的那張白淨的臉是如此的陌生。陌生到他的五官都變了。
前夫本來是圓臉,鼻子高挺,細長的雙眼,戴一副黑框眼鏡,再加上略厚的嘴唇,清秀中有一些憨厚和害羞。
這時候,他的雙頰下陷,臉變長了,黑框眼鏡變成了金絲眼鏡。他的那雙眼睛變化最大,上眼皮發腫,眼角都是細紋,眼睛發紅,好像剛哭過一樣,透著疲憊和冷漠。
我的餘光掃過在隔壁客廳裏看電視的兩個孩子。他們乖乖地坐在沙發上,兩個黑黑的小後腦勺。姐姐高一點,弟弟矮一點。
孩子們正在看他們最愛的一部動畫片《大頭兒子小頭爸爸》。這部國產動畫片演國內一個三口之家的家庭生活。這家人住在一個小別墅裏。腦袋大大的兒子常常騎自行車,背著書包去上學。媽媽圍著一個花圍裙在做飯。爸爸的頭很小,戴一副眼鏡,總是陪著兒子做很多事。我一直覺得我家好似這部動畫片的原型。
電視機裏傳來吱吱哇哇動畫片的聲音。伴隨著我心碎的聲音。
原來心碎不是一個比喻,而是真實發生的事。
電影裏常有這樣的特寫慢鏡頭。一個高高的青花瓷花瓶,從桌子上摔下來,緩緩地落到地板上,四濺的碎片,滾落的水花,零散的花束,一片狼籍。再一個鏡頭轉到站在旁邊的角色,那個人物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切。
我就是那個半張著嘴,表情麻木的人,現在看著我的一顆心,從高處落下,摔成碎片。我緩緩跪下,撿起一片碎的心,那一片碎片像刀刃一樣,刺傷了我的手指,猩紅的血流出來。
那疼痛讓我燃起了如同火山一樣的怒火。如果可以殺人不償命,我肯定當時就去廚房拿一把刀,一刀刺向這個男人的胸膛。
但是我不能為了一個冷酷的渣男而毀掉自己。我還有年邁的母親和兩個年幼的孩子。
我說:”孩子們的撫養權我可以要,但請你把美國的公寓也給我。就當提前預付撫養費了。”
吳青沒有答話。
我說:”如果你同意。我們明天就去辦離婚證。”
下麵的幾個畫麵深印在我的腦海裏,像是昨天發生一樣那麽清晰。
聽到我說”明天就去領離婚證”這句話,吳青整個人都鬆弛下來。他那緊縮的眉頭舒展開。他朝後一仰,靠上沙發後背,舒了一口氣,幹脆地說:”好!北京和美國的房子都給你。現金一人一半。孩子撫養權給你。我們明天就去辦手續。”
吳青站起身,出門前對孩子們說:”寶貝,爸爸最近工作很忙,以後再來看你們啊。”
我感覺他說這幾句話的時候,語氣很輕鬆。
兩個孩子回過頭看著爸爸,沒有說話。我看到了孩子們眼裏的不舍。我的渾身都像要著火一樣。
孩子們趴在沙發背上,朝爸爸揮手,脆聲脆氣地說:”爸爸再見。”
我隨著吳青走出家門,我轉回身關上門。我倆站在樓道裏,吳青看著我的眼睛,對我說:”辛迪,我們這麽多年的夫妻,辛苦你了。我.....”
我死盯著他的那張臉,一抬手,拚盡全力地扇了他一耳光。我的手好疼。我回頭進了家門,把門輕輕關上。
我對孩子們說:”晚上我們吃大雞腿!”
當初我們結婚的時候都還沒有美國綠卡,大學畢業後我們都在北京工作過一兩年,都有北京戶口,我們是回北京領的結婚證,所以離婚也在北京辦。
我們分居的那段時間,我還算平靜。我想到了我的未來。我會覺得離婚也沒什麽大不了。我還不到40歲,打扮一下也還很看得過去,工作好,收入高,有房有車有孩子有母親。這不正是最流行的”去父留子”嗎?
美國北京的房子都給我了。一個臭男人,有什麽好留念的。多少女朋友說羨慕我呢。
我沒有什麽可害怕的。生活繼續向前,無所畏懼,永不回頭。
我就這樣麻痹平靜地生活了幾周後,在正式簽字離婚那天,我再次感受到那撕心裂肺的巨痛。
2012年初,一個寒冷的冬日清晨,我和前夫同去北京市民政局,簽字離婚。
我們變得那麽陌生。我們都穿著厚重的羽絨服,大廳裏人擠人,鬧騰騰臭烘烘的。我們之間卻是無盡的沉默。
頭一晚,我幾乎一夜沒睡。我心裏的每一個角落都充滿了悲傷痛苦和憤怒。我幾乎不能看吳青一眼。看一眼,我都會有一種想吐的生理反應。
我從來不知道我可以恨一個人恨到這個地步。
吳青開始還試著對我說幾句話。我們排隊的時候,他對我說:”以後你有什麽需要幫忙的事,都可以找我,我會幫忙,孩子們的事我也會管。”
他這句話徹底激怒了我。天底下原來還有這樣虛偽的人!
他一手拆散了這個家,讓孩子們不得不在單親家庭生活。他居然還有臉來告訴我,他其實在乎孩子們。
我實在找不出用什麽語言才能表達出我對他的厭惡。於是我沒有說話。
整個過程,我都沒有說一個字。
按照工作人員的要求,我和吳青拿出來各自的身份證件。
工作人員讓我們提供辦離婚證的證件照。
我立刻把證件照拍在桌上。昨天我專門去照了證件照。因為我不想有任何意外來延誤我們的離婚程序。我一分一秒都不想再和這個男人有任何關係。
我看到吳青從他的雙肩包裏拿出一個透明塑料文件袋,裏麵放著所有離婚需要的資料。他從那一疊文件中找出來他事先備好的證件照。
我惡毒地想象昨晚吳青懷著一種多麽放鬆期待的心情,仔仔細細地收拾好各種文件,美美地躺在床上,就等著今天去簽字,好甩掉我這個強勢霸道的前妻。
這個畫麵讓我很生氣。但是我好像就是要生氣。生氣才是對的。於是我默不作聲地坐在那裏看著吳青拿離婚資料,腦海裏不斷重複著我想象出來的他那迫不及待想拋妻棄子的醜陋嘴臉。
工作人員例行公式地問問題,吳青一個個回答,我沒有說話,隨便他。
工作人員問”離婚的原因是什麽”時,吳青回答:”感情不合”。聽到這句話,我忍不住”哼”的冷笑一聲。
我冷笑的聲音很大。吳青和工作人員都抬頭看我一眼。我不看他們,頭扭到一邊。
我看到走廊上有一對對的年輕人走過,他們青春的臉上閃著幸福的光彩。他們安靜地走著,但我似乎能聽到有歡快的歌聲伴著他們輕鬆的腳步。他們是去隔壁房間領結婚證的。
我收回我的目光。坐在我們右邊的是一對50歲左右的中年夫妻。他們都穿著灰色的服裝,從頭到腳都像蒙了一層風沙一樣的憔悴滄桑。女人握住臉,在哀哀戚戚地哭泣,男人一臉冰霜。這也是離婚的。
這就是人生。悲歡離合,從不相通。每個人都背負自己的命運走下去。笑,要為自己笑。哭,也為自己哭。旁人,看看就罷。旁人能給的,最多就是一聲歎息而已。
簽完字以後,我跟在吳青的身後走。大廳的門口掛著厚厚的布簾,以防暖氣漏出去。
前夫走出門,轉身扶著那厚重的布簾,等我也走出去以後,才把布簾放下。他總是這樣細心體貼。這個人捅了你一刀,讓你幾乎死去的時候,會找一個小小的創可貼來給你在汩汩流血的傷口貼上。
我感到一股氣要炸開我的胸膛。我快步走向門外的台階,這時一個穿著黑色棉服的粗壯的男人衝進門,他的右肩撞到了我的左肩。把我撞得朝後退了一大步,幾乎摔倒。我的左肩像針紮一樣疼。
我看到前夫站在那裏看我被粗魯的男人撞。他的眼神複雜,但他沒有動。
在門外,他對我說:”再見。你照顧好自己和孩子們。”
我沒有看他,也沒有說話。
他轉身走了。
那一幕我永生不忘。那天他穿著淡藍色的牛仔褲,淺色的襯衣,一件醬色的皮夾克。他走得好快。
永不回頭。
那幾年北京霧霾很嚴重。有一段時間我懷疑是不是霧霾侵襲了他的腦子,所以他瘋了。
那天空氣汙濁,好冷啊,是北方那種枯燥的似乎能銘滅萬物的幹冷。四周都是灰撲撲的。天空是灰的,水泥地是灰的,幹枯的樹是灰的,樓是灰的,穿梭的人群是灰的。
我立在北京市民政局大門前的台階上,在一片渾濁中,我遠遠地看著吳青接了一個電話,他一邊說話,一邊加快速度朝前走。
他一邊對著話筒說著什麽,一邊在馬路邊上停下來,左顧右盼。行人可行的綠燈亮了,他立刻抬腿一路小跑地穿過擁擠的馬路。一輛小電動車幾乎撞到他。他一轉身繞過那輛小電動車,繼續小跑著過馬路。
天地灰灰,前夫的背影融入這一片灰色之中。
消失。
那一刻我第一次真切地意識到,這個在我的生命中存在了12年的男人真的走了。他真的拋下了我和孩子,頭也不回地走了。
2012 年,我們搬回北京兩年後,我成了一名單親媽媽。那一年女兒8歲,兒子5歲。我36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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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說:我寫這一段的時候,很難過。人生會有多少痛苦。這是這本小說的第一個小高潮。
跟讀,華裔的婚姻在美國受的婚外挑戰少一些。海歸的婚姻在中國受的婚外挑戰大很多。
不過華裔女性一個一個都很棒。就像博主(誇誇您們)。
有點像真實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