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美國學者弗朗西斯·福山發表《新美國帝國主義》一文,對再次上台的特朗普政府對外的擴張主義表達強烈擔憂,並認為特朗普正在讓美國回歸19世紀時那樣擴張領土、不惜動用武力的舊式帝國。
這樣的擔憂是有道理的。不過,“美帝國主義”從19世紀初至今始終存在,從未消失過。隻是不同時期,它有不同的表現和特點。
帝國主義,這一名詞在政治和國際關係中,意味著一個國家強大且具侵略性,往往通過擴張領土、欺壓他國、主宰區域乃至全球秩序,作為其生存和壯大方式。從古代的羅馬帝國、秦帝國、蒙古帝國,到近現代英法德美俄日等帝國列強,都具有以上特征。
美國走上帝國主義道路,是在其獨立建國數十年後。美國四周沒有足以與美國匹敵的力量,又有在當時不被歐洲列強在意的廣袤土地,讓美國的擴張非常容易、較少流血。持續約一個世紀的“西進運動”,讓美國從獨立時僅有東部十三州,逐漸擴張到如今的版圖範圍。有些土地是購買方式獲得(如路易斯安那),也有軟硬兼施的並吞(如德克薩斯)。這些土地,以及附著的資源、發展空間、人口容量,為其後來擊敗歐洲傳統列強、稱霸世界,奠定了基礎。
當時美國以“昭昭天命”的種族優越主義和宗教思想感召國民西進和擴張,實際動機是占領土地、稱霸北美。而為美國國家及民眾帶來的莫大利益,也成為了擴張的現實推動力。美國通過極低廉價格購買歐洲列強在美洲土地、強占印第安人土地與侵占他國領土,以歐裔為主的美國國民極大擴大了生存空間、獲取了巨量資源和巨額財富,所獲國土和資源也為後來美國的強大奠基。這些行徑也是較典型的早期帝國主義特征。
這時美國的“帝國主義”,主要表現是在北美大陸確立霸權。19世紀20年代,美國開始染指和滲透南美洲,逐漸將包括美加兩國以外的北美洲其餘地區、薩爾瓦多等中美洲地區、巴西等南美洲各國在內的拉丁美洲地區,變成美國的“後花園”,成為其工農業的原料產地和傾銷市場。加拿大雖未成為其“後花園”和變相殖民地,但也一直在美國的陰影下,許多外交政策也或自願或不得已的與美國保持相對一致。
但在美洲之外的歐洲、非洲等地,美國保持不參與的置身事外態度,換取英法德等列強對其壟斷美洲的認可。在亞洲,美國試圖“分一杯羹”,和英法德日等國參與了對“閉關鎖國”的清帝國的攻擊,促使清帝國“門戶開放”、對列強“機會均等”。但整體而言,美國仍然保持孤立主義。美國多數政客和國民不願意卷入硝煙彌漫的世界紛爭,而希望守好自己已很富裕、衣食不愁的家園。
而從美西戰爭和第一次世界大戰開始,美國才從孤立主義日益走向國際幹預主義,其帝國主義的特性發生了變化。如占領亞洲的菲律賓、參加一戰並成為戰勝國、在巴黎和會成為主宰世界的四強之一。不過,即便到了兩次世界大戰的戰間期和二戰初期,美國國內仍然更多主張本土優先、孤立主義,主張積極參與國際事務的是少數派。如美國時任總統威爾遜推動了“國際聯盟(國聯)”建立,但在國內強烈反對下,美國自身卻一直未加入國聯。二戰前期,歐陸戰爭和中日戰爭已爆發數年,美國卻保持中立、拒絕參戰,國內還有很大的反參戰聲浪。
直到1941年太平洋戰爭爆發,美國全麵參與並贏得二戰,及戰後與蘇聯在雅爾塔體係下形成“兩極世界”,美國才變成了“世界警察”和在世界無孔不入的滲透與幹預。美國也從孤立型的“區域帝國主義”,變成幹預型的“全球帝國主義”國家。而兩次世界大戰美國參戰並勝利,及帶來的巨大利益,也讓美國支持國際參與和主導全球化的力量大為增多。而冷戰中蘇聯和共產主義的威脅,也讓美國難以“孤立”。多種原因下促成其幹預型帝國主義的形成和發展。
在冷戰期間,美國帝國主義有著強烈的兩麵性。一方麵,它充當自由世界的“燈塔”,以強大國力軍力對抗蘇聯為首的“東方陣營”,保衛西歐、日韓、其他非紅色國家的資本主義生產方式、民主體製、自由社會。另一方麵,它借助冷戰和反共,插手全球各國事務,扶植諸多親美政權和美國利益代理人,讓這些國家和政權為美國利益服務,讓美國在冷戰中繼續賺的盆滿缽滿。美國對外援助的收益,遠大於其支出,可謂“一本萬利”。
而且,美國並不吝惜扶植侵害人權、專製獨裁、侵略他國的戰犯、獨裁者,而並不真的把自由民主放在首位。無論二戰後美國對若幹日本戰犯的庇護和利用,還是扶植韓國樸正熙和全鬥煥軍人政權,以及在拉美支持皮諾切特等右翼軍政府,在非洲支持剛果(金)的蒙博托等臭名昭著的獨裁者,以及為對抗蘇聯拉攏人權極度敗壞的紅色中國,綏靖盟友國家壓迫人民(如沙特)和侵害他國(如以色列)的行為,都表現出美國名義上強調自由民主人權、實則頗為實用主義的真實外交政策。
冷戰結束後至2010年代前期、坐穩了世界主宰地位的美國,尤其克林頓和奧巴馬執政時期,相對多了餘力推行自由民主價值觀,其標榜的“民主”、“人權”多了一些真誠。但即便此時,它仍然是實用主義主導的、國家利益為根本的。這時的美國仍然是帝國主義國家,隻是多了一些人道的考量和溫情的麵紗。而布什發動的阿富汗戰爭和伊拉克戰爭,更加體現美國帝國主義色彩的濃烈,以及維係帝國霸權的暴力底色。
到了奧巴馬執政後期至今,隨著中國等新興國家的日益強大,美國也更著重拉攏各方對抗中國及俄羅斯等對手,曾經真誠重視過的人權外交,重新被實用主義的重要性超越。特朗普第一任期,其在中東、亞太、拉美的利益至上立場和霸權主義政策已頗為露骨。拜登雖較重視人權,但實際上延續了特朗普不少政策,隻是更側重和價值觀相近國家同盟,而非單打獨鬥。美國“普世帝國主義”的“普世”色彩消退,“帝國”再被凸顯。
其實,美國本就不是在政治道德、社會正義、普世人權等方麵的價值傾向、理想追求、實踐情況最佳的現代國家。從對人權的尊重和社會福利方麵看,它和挪威、瑞典等北歐國家相差很大;從促進國內和世界平等、博愛、正義的政治藍圖看,它遠不如大革命以來的法國;在種族平等和族群和諧上,不如英國;在結束曆史罪惡的“轉型正義”上,不如德國。
美國之所以被視為自由民主人權的“世界燈塔”,隻是它領土廣大、人口眾多、曾經多次站在相對正義一方。但這並不意味著它本身的人權根基最深厚,且其側重“自由”同時對“平等”的看重和投入顯著不足。其內部既有許多胸懷理想、道德高尚的君子,也有許多唯利是圖、肮髒齷齪的小人;既有知識豐富、頗有創造力的各界精英,也有反智昏昧、坐井觀天的各路愚人。這個帝國本就不是真正的“民主燈塔”,或起碼是有嚴重缺陷的民主國家,一個相比曆史上各帝國更講人權人道、陰差陽錯捍衛過人類文明、卻與真正人道博愛理想國相去甚遠、雜有光明與黑暗的多麵帝國。
而2025年特朗普二次上台,其一係列舉措,確實如福山所說,讓人們看到了19世紀美國的影子。簡而言之,就是不幹涉與美國無關、距美國較遠地區的局勢,也不再強調人權、國際合作,而集中力量關心與美國利益直接相關的、尤其美國周邊的安全與利益,並不惜武力並吞他國領土。
特朗普對格陵蘭、巴拿馬、加拿大的領土要求,以及對加拿大和墨西哥咄咄逼人的態度,在拉美積極扶植親美右翼政權,確實雷同於19世紀的向周邊擴張的帝國主義行為和在拉美的“門羅主義”。特朗普及其右翼政治團隊,也確實有意繼承美國早期開拓者的“遺誌”,並受到俄羅斯極右翼保守主義、民族民粹主義、帝國主義理念的強烈影響(某種程度可以說,當今的俄羅斯“和平演變”了美國)。不過,相較於兩個世紀前還以宗教和“進步”為招牌的“西進運動”,今日的特朗普政府更加赤裸裸的講利益、揮舞拳頭。
雖然時代變化了兩個世紀,在今日基於國際法和尊重領土完整的國際體係下,特朗普許多行徑和企圖,從道理上說是“行不通”的。但特朗普從不以常理出牌,也不在乎國際法,且已主動退出多個國際組織,其內政外交都表現出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特征。而同時,美國又有強大的國力軍力,能輕易打敗許多小國。所以,如果特朗普“霸王硬上弓”,除了加拿大難以占領,其他目標都能輕易以“不戰屈人之兵”的方式軟硬兼施的“拿下”。而各種反對力量,恐怕難以有什麽有力反製,多數人最終隻能無可奈何的接受既成事實。
如果特朗普和美國政府真的實踐了19世紀的舊帝國主義,那麽必然瓦解二戰後相對和平、有規則的、有底線的國際秩序。俄羅斯等其他強國也會更肆無忌憚侵略他國。各帝國之間既“心有靈犀”,又相互競爭,而弱小國家則成為工具和戰利品。世界重新回到一戰前各帝國爭霸、瓜分全球的時代。這對於世界和平、對許多弱小國家和地區,不啻是巨大的禍患和危機。
美國從來沒有過君主,但其憑借龐大的國土、較多的人口、優越的地緣環境、抓住幾次崛起重要機遇、巨大的區域和全球影響力,從19世紀初至今都算是國際政治意義上的“帝國”。這個帝國有過侵略擴張、壓迫弱勢、綏靖邪惡、唯利是圖的“黑曆史”,也有捍衛自由民主、打敗法西斯、解放被壓迫民族、維護世界和平與文明秩序的光輝過往。這也讓世界許多國家和人民,對“美帝國主義”愛恨交織。
如今的“美帝國主義”,正在更多向黑暗一麵滑去,而日益告別它的榮光。這令人心痛。但這是約半數美國人選舉產生的總統和政府的決策,又有美國強大國力加持,難以改變和阻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