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自微信公眾號:不文明女王
編者按:
台灣作家龍應台的一書《親愛的安德烈》中,收錄了她和自己的長子安德烈三十多封家書,裏麵探討了很多“親子”之間的隔閡與衝突,感動之餘,啟示更多。
下麵就節選一段她是應安德烈的要求,回答怎麽麵對自己的“老”。當時安德烈21歲,龍應台54歲。
問:你怎麽麵對自己的“老”?我是說,作為一個有名的作家,漸漸接近60歲——你不可能不想:人生的前麵還有什麽?
我每兩三個禮拜就去看你的外婆,我的母親。八十四歲的她,一見到我就滿臉驚奇:“啊,你來了?你怎麽來了?”她很高興。我照例報告:“我是你的女兒,你是我的媽,我叫龍應台。”她更高興了,“真的?你是我的女兒,那太好了。”
陪她散步,帶她吃館子,給她買新衣新鞋,過街緊緊牽著她的手。可是,我去對麵小店買份報紙再回到她身邊,她看見我時滿臉驚奇,“啊,你來了?你怎麽來了?”我照例報告,“我是你的女兒,你是我的媽,我叫龍應台。”她開心地笑。
她簡直就是我的“老人學”的power point示範演出,我對“老”這課題,因此有了啟蒙,觀察敏銳了。我無處不看見老人。
老作家,在餐桌上,把長長藥盒子打開,一列顏色繽紛的藥片。白的,讓他不暈眩跌倒。黃的,讓他不便秘。藍的,讓他關節不痛。紅的,保證他心情愉快不去想自殺。粉紅的,讓他睡覺…
老英雄,九十歲了,在紀念會上演講,人們要知道他當年在叢林裏作戰的勇敢事跡。他顫顫巍巍地站起來,拿著麥克風的手有點抖,他說,“老,有三個特征,第一個特征是健忘,第二個跟第三個一一我忘了。”
他的幽默贏來哄堂大笑。然後他開始講一九四0年的事跡,講著講著,十五分鍾的致詞變成二十五分鍾,後排的人開始溜走,三十五分鍾時,中間的人開始把椅子轉來轉去,坐立不安。
老英雄的臉上布滿褐斑,身上有多種裝備,不是年輕時的手槍、刺刀,竊聽器、而是假牙、老花眼鏡、助聽器,外加一個替換骨盆和拐杖。
老人,上樓上到一半,忘了自已是要上還是要下。
老人,不說話時,嘴裏也可能發出像咖啡機煮滾噴氣的聲音。
老人,不吃東西時,嘴巴也不由自主地蠕動,做吸食狀。
老人,不傷心時也流眼淚,可能眼屎多於眼淚。
老人,永遠餓了吃不下,累了睡不著,坐下去站不起來,
站起來忘了去哪,不記得的都已不存在,存在的都已不記得。
老人,全身都疼痛。還好“皺紋”是不痛的,否則…
我怎麽麵對自己之將老,安德烈?
我已經開始了,親愛的。我坐在計算機前寫字,突然想給自己泡杯茶,走到一半,看見昨天的報紙攤開在地板上,彎身撿報紙,拿到垃圾箱丟掉,回到計算機邊,繼續寫作,隱隱覺得,好像剛剛有件事…可是總想不起來。
於是,你想用“智慧”來處理“老”。
“老”,其實就是一個敗壞的過程,你如何用智慧去處理敗壞?安德烈,你問我的問題,是所有宗教家生死以赴的大問啊,我對這終極的問題不敢有任何答案。隻是開始去思索個人的敗壞處理技術問題,譬如昏迷時要不要急救,要不要氣切插管,譬如自身遺體的處置方式。這些處理,你大概都會在現場吧——要麻煩你了,親愛的安德烈。
我記得我們那晚在陽台上的談話。
那是多麽美麗的一個夜晚,安德烈。多年以後,在我已經很老的時候,如果記憶還沒有徹底離開我,我會記得這樣的夜晚。無星無月,海麵一片沉沉漆黑。可是海浪撲岸的聲音,在黑暗裏隨者風襲來,一陣陣的。獵獵的風,撩著玉蘭的闊葉,嘩嘩作響。在清最三點的時候,一隻蟋蜂,天地間就那麽一隻孤獨的蟋蟀,開始幽幽地唱起來。
你說,“媽,你要清楚接受一個事實,就是,你有-個極其平庸的兒子。”
你坐在陽台的椅子裏,背對著大海。清晨三點,你點起煙。
中國的朋友看見你在我麵前點煙,會用一種不可置信的眼光望向我,意思是——他他他,怎麽會在母親麵前抽煙?你你你,又怎麽會容許兒子在你麵前抽煙?
我認真地想過這問題。
我不喜歡人家抽煙,因為我不喜歡煙的氣味。我更不喜歡我的兒子抽煙,因為抽煙可能給他帶來致命的肺癌。
可是,我的兒子二十一歲了,是一個獨立自主的成人。是成人,就得為他自己的行為負責,也為他自己的錯誤承擔後果。一旦接受了這個邏輯,他決定抽煙,我要如何“不準許”呢?我有什麽權力或權威來約束他呢?我隻能說,你得尊重共處一室的人,所以,請你不在室內抽煙。好,他就不在室內抽煙。其他,我還有什麽管控能力?
我看著你點煙,蹺起腿,抽煙,吐出一團青霧;我恨不得把煙從你嘴裏拔出來,丟向大海。可是,我發現我在心裏對自己說,MM請記住,你麵前坐著一個成人,你就得對他像對待天下所有其他成人一樣。你不會把你朋友或一個陌生人嘴裏的煙拔走,你就不能把安德烈嘴裏的煙拔走。他早已不是你的“孩子”,他是一個個人。他就是一個“別人。
我心裏默念了三遍。
安德烈,青年成長是件不容易的事,大家都知道,但是,要抱著你、奶著你、護著你長大的母親學會“放手”,把你當某個程度的“別人”,可也他媽的不容易啊。
“你哪裏‘平庸’了?”我說,“‘平庸’是什麽意思?”
“我覺得我將來的事業一定比不上你,也比不上爸爸一你們兩都有博士學位。”
我看著你…是的,安德烈,我有點驚訝。
“我幾乎可以確定我不太可能有爸爸的成就,更不可能有你的成就。我可能會變成一個很普通的人,有很普通的學曆,很普通的職業,不太有錢,也沒有名。一個最最平庸的人。”
你撚熄了煙,在那無星無月隻有海浪聲的陽台上,突然安靜下來。
然後,你說,“你會失望嗎?”
海浪的聲音混在風裏,有點分不清哪個是浪,哪個是風。一架飛機悶著的嗡嗡聲從雲裏傳來,不知飛往哪裏。蟋蟀好像也睡了。你的語音輕輕的。這樣的淩晨和黑夜,是靈魂特別清醒的時候,還沒換上白天的各種偽裝。
我忘了跟你怎麽說的一一很文藝腔地說我不會失望,說不管你做什麽我都高興因為我愛你?或者很不以為然地跟你爭辯“平庸”的哲學?或者很認真地試圖說服你你並不平庸,隻是還沒有找到真正的自己?
我不記得了,也許那晚葡萄酒也喝多了。但是,我可以現在告訴你,如果你“平庸”,我是否“失望”。
對我最重要的,安德烈,不是你有否成就,而是你是否快樂。而在現代的生活架構裏,什麽樣的工作比較可能給你快樂?第一,它給你意義;第二,它給你時間。你的工作是你覺得有意義的,你的工作不綁架你使你成為工作的俘虜,容許你去充分體驗生活,你就比較可能是快樂的。至於金錢和名聲,哪裏是快樂的核心元素呢?假定說,橫在你眼前的選擇,是到華爾街做銀行經理,或者到動物園做照顧獅子、河馬的管理員,而你是一個喜歡動物研究的人,我就完全不認為銀行經理比較有成就,或者獅子、河馬的管理員“平庸”。每天為錢的數字起伏而緊張而鬥爭,很可能不如每天給大象洗澡,給河馬刷牙。
當你的工作在你心目中有意義,你就有成就感。當你的工作給你時間,不剝奪你的生活,你就有尊嚴。成就感和尊嚴,給你快樂。
我怕你變成畫長頸鹿的提摩,不是因為他沒錢沒名,而是因為他找不到意義。我也要求你讀書用功,不是因為我要你跟別人比成就,而是因為,我希望你將來會擁有選擇的權利,選擇有意義、有時間的工作,而不是被迫謀生。
如果我們不是在跟別人比名比利,而隻是在為自己找心靈安適之所在,那麽連“平庸”這個詞都不太有意義了。“平庸”是跟別人比,心靈的安適是跟自己比。我們最終極的負責對象,安德烈,千山萬水走到最後,還是“自己”二字。因此,你當然更沒有理由去跟你的上一代比,或者為了符合上一代對你的想象而活。
同樣的,抽煙不抽煙,你也得對自己去解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