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希羅
從荷馬到三哲再到維特魯威，三千年前愛琴海東岸那片貧瘠的土地上誕生了人類史最偉大的先哲和我們得以生存的現代文明
2019年3月7日傍晚，我們走進一條小巷；小巷狹窄，幾乎沒有店鋪，顯得愈發陰暗，正遲疑著是否原路返回，前方出現一抹亮光。
走到小巷盡頭右轉，豁然開朗，LD一聲驚呼：“這不是Malèna每天走過的廣場麽？【注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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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lèna每天走過的大教堂廣場 - Then & Now
住的地方緊鄰魚市【注二】。當天下午我們聞著魚市的餘“香”、跳過地上的汙水，跟著房東Sebastiano走進迪翁街Via Dione那座小“獨立房”。稍作休整後出來巡視奧提伽小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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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波羅神廟殘骸 |
奧提伽島的夕陽 |
穿過庭前的阿波羅神廟，沿Savoia走上三分鍾即到了海邊。夕陽絕美，但是海風強勁，匆匆拍了幾張照片就拐進Ruggero Settimo，然後七拐八繞不知怎的就進了那條小巷。
在LD比照Malèna在廣場走過的場景時，我卻走到了大教堂的側麵。大教堂在《Malèna》中幾乎沒有出現，但是祂是吸引我來錫拉庫薩的原因，因為支撐這座恢弘建築的是矗立了兩千五百年的四十根古希臘石柱【注三】。
此後三天每次經過廣場都駐足於此，驚歎其舊和新、古典和現代、多立克和巴洛克，想象中的不協調看起來竟然如此的天然渾成。祂是如此之大、如此之包容、如此之堅固，即使是六度改朝換代、四次朝拜更替、大地震還有大轟炸也不能摧毀祂。
說起大轟炸，那是1940年代，占有空中優勢的盟軍對意大利、西西裏和錫拉庫薩實施狂轟濫炸，大量建築包括眾多教堂坍塌，然而大教堂卻是屹立不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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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93年的大地震確實震塌了祂華麗的諾曼式前臉façade和鍾樓，但是卻賦予了大教堂新的生命【注四】。市政重建伊始，錫拉庫薩決定為大教堂展開一場設計競賽；在眾多方案中，來自西西裏的名建築師帕爾瑪Andrea Palma脫穎而出。帕爾瑪在神廟前臉增加了前庭，支撐前庭的同樣是希臘柱，不過他采用了更加精美、廣為古羅馬所用的科林斯柱式，華美而不愚笨，其花冠狀頂端突出了教堂的祭拜特質；石柱數量雖然和神廟相同、也是六根，但卻不是等距，這樣為中間的大門和兩側的旁門留出了空間。為凸顯前庭的高大，帕爾瑪加建了第二層（四根）石柱，兩層的門洞均為羅馬凱旋拱，上層圓拱是聖靈懷胎immaculate雕塑，設計師特意將瑪麗亞腳下的圓拱從中間打破以創造出Wow的戲劇性效果。 巴洛克大教堂前臉façade 科林斯柱、拱門、聖使雕像和曲線浮雕使錫拉庫薩大教堂成為西西裏巴洛克的經典作品，而大教堂也完成了希臘、拜占庭、巴洛克三位一體的升華。 重建後的市政廣場加蓋了紅色市政廳、主教宅邸和寶石綠聖盧西婭教堂，和乳白基調的大教堂天然渾成，加上西麵藍色的愛奧尼亞海，整個Duomo Piazza廣場堪稱盡善盡美，難怪美麗的Malèna每天從此經過。 |
多立克 + 柯林斯，希臘 + 巴洛克 錫拉庫薩首任主教Marciano俯覽大教堂廣場 說起雕塑，必須說一下雕塑家馬拉比提Ignazio Marabitti。這位西西裏之子可以說是西西裏巴洛克的化身，其作品遍及西西裏的角角落落，包括卡塔尼亞、特拉帕尼、巴勒莫、墨西拿和蒙雷阿萊等，而錫拉庫薩大教堂前臉的全部五座大理石雕塑包括台階兩側的聖彼得和聖保羅都是出自這位巧奪天工的藝術家之手。 巴洛克大教堂落成典禮 - 維基 |
諾曼式前臉façade - 維基
當西西裏王、諾曼人魯傑羅一世Ruggiero I 在11世紀末來到錫拉庫薩時，很不高興地看到這裏竟然是個大清真寺。此時東西教會大分裂（Great Schism ，基督教分裂為西方的天主教和東方的正教) 已經波及西西裏，魯傑羅遂下令將其改造成天主教堂；大主教帕爾默Riccardo Palmer到任並主持改建。
因為大清真寺不夠高大上，外牆需要加高，為此將屋頂拆除（一說屋頂在1100年大地震中坍塌），內牆和外牆上加設了拱形彩窗，另外用彩色大理石鋪就了地麵。諾曼人精於馬賽克，內牆原有的拜占庭灰墁浮雕自然被馬賽克取代，不過最大的變化是加蓋了前臉façade和鍾樓、然而兩者均未能幸免1693。
12世紀諾曼人加設的拱形窗和花玻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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諾曼人精美的馬賽克 - 巴勒莫諾曼皇宮禮拜堂
建大清真寺自然是穆斯林。
| 九世紀時，一個阿拉伯部落（阿格拉布王朝）在北非崛起。他們在北非本土站穩腳跟後，開始進襲西西裏，於877年對拜占庭在西西裏的首府錫拉庫薩進行了長達一年的大圍困。一方麵是拜占庭艦隊對守軍的坐視不顧、一方麵是科爾多瓦摩爾人對阿格拉布【注五】的傾力協助，878年5月錫拉庫薩陷落。或許是雅典娜的神佑、或許是祂太過堅固，阿拉伯士兵雖然洗劫了了大教堂裏的黃金白銀、但卻沒有將其焚毀，隨後國王易卜拉欣二世Ibrahim II of Aghlabids將其改建為大清真寺。 |
錫拉庫薩大圍困 - 維基 |
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大清真寺落成之日也是阿格拉布酋長國覆滅之時。此後西西裏王朝幾經更迭、終於1085年被諾曼人取代。
其實諾曼人的崛起緣於公元五世紀的東西羅馬帝國大分裂。這段時間歐洲戰火連綿，日耳曼部落汪達爾人乘機劫取了西西裏。到六世紀東羅馬漸漸強盛，最終在拜占庭名將貝利薩留 Belisarius 【注六】的指揮下一舉收複北非、撒丁島、意大利半島和西西裏。
作為地中海的腹心，錫拉庫薩備受君士坦丁堡垂青，大教堂首度成為宗主堂basilica，錫拉庫薩和大教堂的地位都達到了希臘時期以後的頂峰。
首任大主教佐西莫Zosimo主持了大教堂的建設。他在外層多立克石柱之間築起磚牆，同時拆掉內牆、在兩側立柱之間各建了八個圓拱；這樣教堂內部有了左中右三個正廳，每一個正廳的頂端都有弧狀祭壇，祭拜的是上帝之母Theotokos【注七】。佐西莫因此後來被封聖。
多立克石柱之間築起磚牆 - 七世紀
那麽在成為宗主堂之前祂是什麽？
嘿嘿，也跟耶穌基督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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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錫拉庫薩是第一座供奉聖彼得的教堂，及安提阿之後第二座供奉耶穌的教堂” ，在1517年的這封信裏，教皇利奧Leo十世確認錫拉庫薩是歐洲出現的第一個基督社區。 據聖經記載，聖保羅在紀元59年乘船離開亞曆山大港去意大利傳教；航行期間在錫拉庫薩停留三天並布道；另據錫拉庫薩聖約翰地下墓穴catacombs所書，早在紀元39年，在安提阿Antioch開堂布道的聖彼得即派遣Marciano來錫拉庫薩開設教堂，故有歐洲第一堂 protovescovo【注八】之說。
<- 使徒行傳 28章 |
耶穌之前，這裏也是非常之神聖。紀元前通往神廟的路名就叫聖殿路，一直都是祭祀的場所；公元前的古羅馬哲學家和作家西塞羅Cicero就說：”在其它任何一座廟堂都見不到金銀精飾又如此優雅的大門”。阿基米德為保護祂甚至獻出了生命。
從公元前398年起，柏拉圖多次到訪西西裏，僅敘拉古（即錫拉庫薩）就三次長駐，他的《第七封信》詳細敘述了其敘拉古之行。
在寫《理想國》的時候，他心目中（需要構建）的理想社會顯然也是發生在錫拉庫薩【注九】。事實上，有關神廟的原始記載已經不存在，現存的神廟名稱 - 雅典娜 - 的最早的記錄就來自柏拉圖的《第七封信》。
公元前480年九月，希臘在歐洲打了兩場大戰，一場是在希臘本土、希臘盟軍和波斯大軍的薩拉米斯海戰Battle of Salamis，另一場是在西西裏、錫拉庫薩軍隊和迦太基大軍的希邁拉戰役Battle of Himera。兩場都是以少勝多、以弱勝強，而戰爭的結果奠定了希臘文明在地中海的地位，共和製與民主製不斷健全，藝術、哲學和科學高速發展，大師疊出的希臘文明進入了黃金時期，也為整個西方文明奠定了基礎。
那位說你扯遠了吧，大教堂跟這兩場戰爭有什麽關係？嘿，還真有關！
| 希邁拉戰役結束後，作為敘拉古、阿格裏真托和蓋拉Gela僭主的克裏特人格隆Gelon 的領地已經涵蓋了西西裏南部的半壁江山。此時雅典已經開始修建衛城，格隆決定在敘拉古原住民祭祀的場所修建雅典娜神廟。為凸顯雅典娜神廟的尊貴，特地采用來自希臘基克拉澤斯群島Cyclades的名貴大理石，黃金、象牙不計其數。有了雅典娜神廟和阿波羅神廟，敘拉古的奧提伽可以和雅典的衛城一較高低了。 |
格隆進入雅典娜神廟 |
雅典娜神廟之前，西西裏最早的希臘殖民者柯林斯人公元前七世紀就在此處建造了愛奧尼亞神廟；而他們繼承的是此前四百年西西裏原住民西庫爾人祭祀的場所【注十】。
到底是什麽讓這個看似普通的位置成為一個神聖的所在，從西庫爾人、希臘人、羅馬人到拜占庭人到阿拉伯人、諾曼人乃至今天的西西裏人？到底是什麽讓這裏成為古代世界的時間隧道？
離開奧提伽島前一天的夜晚，我們又來到大教堂廣場。這一次我看到一塊牌匾上刻著一段文字：
“出海之前，水手們帶著裝滿鮮花、香料和穀物的香爐來到Ortigia島的祭壇，點燃香爐；船出港了，雅典娜神廟的尖頂越來越小，最終消失在餘暉裏，這時候，水手把聖杯投入大海【注十一】”。
附：錫拉庫薩風情
諾托大教堂 - 諾托
魚市 - 奧提伽島
大教堂廣場
大教堂內部
大教堂廣場夜景
古希臘劇場 - 錫拉庫薩
維納斯（ Paolo Orsi 博物館）- 錫拉庫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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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基米德和他的“派”
錫拉庫薩和奧提伽島之間靠兩座石橋連接，阿基米德雕像就在其中一座石橋的中間
城堡 -奧提伽島
海神噴泉 -奧提伽島
黛安娜噴泉 -奧提伽島
街景 -奧提伽島
奧提伽島導遊圖
【注一】電影《Malèna 西西裏的美麗傳說》的很多場景拍自錫拉庫薩大教堂廣場。
【注二】魚市就是Ortigia Street Market，它的鄰街就是古希臘集市，是意大利最古老的集市；我們每天都在這裏吃早餐，最後還買了不少西西裏甜點背回來。Ortigia即奧提伽島，是兩千七百年前希臘人最早登陸西西裏的地方，也是錫拉庫薩希臘古跡最集中的地方。
【注三】雅典娜神廟是6x13多立克柱式神廟，即正麵六根、側麵十三根石柱，神廟內部另有20根立柱。大教堂外部采用了25根、內部15 根希臘石柱，其餘的或在七世紀前已損毀、或在修建教堂時被佐西莫Zosimo拆除。
【注四】1693大地震是西西裏乃至世界史上最嚴重的地震之一，造成逾六萬人死亡，東南很多城鎮被夷為平地，但是這場地震也造就了西西裏有史以來最大的重建。當時西西裏經濟強勁、稅賦充足，很多城鎮不惜重金雇用名設計師，從而產生了西西裏巴洛克建築風格。西西裏巴洛克在大風格上更接近洛可可，采用火山岩石材、貝殼等本地材料，同時西班牙和諾曼的痕跡也很多。西西裏巴洛克成為世遺之一。
【注五】科爾多瓦Córdoba是摩爾人在伊比利亞半島的首都，先是酋長國，後自封哈裏發。在阿格拉布攻打西西裏期間，科爾多瓦提供了軍隊。
【注六】貝利薩留 Belisarius，東羅馬帝國皇帝查士丁尼一世麾下名將，被譽為最後的羅馬人Ultimus Romanorum。
【注七】紀元初期，歐洲地中海沿岸的基督徒對聖瑪麗和雅典娜沒有嚴格的區分，將祂們都視為貞潔女神virgin goddess；雅典衛城的帕特農神廟Parthenon也是如此。
| 【注八】據史載，紀元28年左右耶穌在耶路撒冷傳教並成立了第一所教會；紀元47年，彼得和保羅在安提阿（現土耳其境內）傳教，並在安提阿建立了耶路撒冷以外的第一所教會；保羅從這裏去地中海兩岸傳教，基督教擴展至亞曆山大和羅馬；在從亞曆山大去羅馬的途中，59年在錫拉庫薩短暫停留並傳教。 |
保羅在錫拉庫薩布道 - 維基 |
【注九】柏拉圖，約公元前427年－前347年，希臘三哲，前有蘇格拉底、後有亞裏士多德（亞是柏的學生）；前387年成立《柏拉圖學院》傳授科學、哲學和人文知識，是世界最早的大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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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想國》成書於前380年。這部洋洋灑灑十卷之多的巨著，以和蘇格拉底對話錄的方式，探討了理想城邦國家和理想人（just man）的特征；著作第一次對城邦政體進行了分類（君主政體、僭主政體、貴族政體、寡頭政體、民主政體和共和政體），並論述了為什麽“混合政體”是理想政體、被認為是近代分權式政府的理論先驅。柏拉圖一生著述頗多，而《理想國》是對人類智慧intellectually和曆史影響最大的哲學和政治理論著作之一。 從前388年開始，柏拉圖三次前往敘拉古（另外兩次分別是前367年和363年），試圖在這裏構築他心目中的“理想國”，但是三次皆以悲劇離開。柏拉圖的失敗為後人留下了“敘拉古之惑”，用以諷刺學者們影響獨裁者的努力無異於與虎謀皮。 【注十】西庫爾人Sicels是西西裏的原住民，公元前一千多年移居西西裏島東部，西西裏Sicily即源於二十世紀初的考古學家Paolo Orsi 在錫拉庫薩大教堂發掘出公元前八世紀的西庫爾祭壇。 |
《理想國》手抄本 - 三世紀 【注十一】文字來自阿特納奧斯的《智者之宴》。阿特納奧斯是羅馬帝國時代作家，生活在埃及的瑙克剌提斯，用希臘文寫作，其《智者之宴》是一部鴻篇巨著，內容涵蓋了希臘至羅馬帝國的諸多話題，食、酒、樂、文、哲乃至性習俗。 <- 《智者之宴》 |
【注十二】大教堂年表
| 年代 | 統治者/國度 | 大事記 |
|---|---|---|
| 前一千一百年 | 西西裏原住民 | 西庫爾人設壇祭祀 |
| 前七百年 |
希臘柯林斯人 |
柯林斯人建愛奧尼亞風格神廟 |
| 前480年 |
希臘克裏特島人 |
格隆建雅典娜（多立克風格）神廟 |
| 前387-363年 | 希臘克裏特島人 | 柏拉圖三次來敘拉古 |
| 59年 | 羅馬（帝國） | 保羅來敘拉古傳教 |
| 七世紀 | 拜占庭（帝國） | 佐西莫將神廟改建為Orthodox大教堂 |
| 十世紀 | 阿拉伯 | 易卜拉欣二世將大教堂改建為大清真寺 |
| 十二世紀 | 諾曼 | 魯傑羅將大清真寺改建為天主教大教堂 |
| 1693年 | 西班牙 | 諾曼前臉和鍾樓損毀 |
| 1750年 | 西班牙 | 帕爾瑪將大教堂加設西西裏巴洛克前臉 |
| 1910年 | 意大利 | Paolo Orsi在大教堂附近進行考古發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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