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高臥室不能照相!”,講解員嚴肅地說。
“從窗戶照外麵也不行嗎?”。梵高在樓上畫了街對麵的市政廳,我想用照片對比一下。
“梵高臥室絕對不能照相!”,不知道是不是聽懂了我的問題、講解員又重複了一遍她的答案。
來歐韋爾 Auvers 【注一】自然是因為梵高,重中之重是梵高辭世的「拉烏客棧Auberge Ravoux」(又稱「梵高之家」)。參觀必須預約時段並由「梵高研究所 The Institut Van Gogh」的講解員全程陪同。
吱吱呀呀地走上老舊的木頭樓梯,講解員領著我們進了正對著樓梯的房間,我一下子明白了為什麽不能照相!
哪裏有什麽臨街的窗戶?這大概是我見過的最小的閣樓,三米長、兩米多寬,斜屋頂上開了一個小天窗,大約一尺見方;房間呈五邊斜方,沒有擺放任何家具,否則參觀者根本進不來!
右側被有機玻璃包裹的牆壁裏掛了一個木框,寫了梵高寫給提歐的一句話:“相信有一天會有一間咖啡館有我的獨家畫展Someday or other I believe I shall find a way to have an exhibition of my own in a café.”(June 10th 1890)。
簡單介紹之後,講解員問:“你們怎麽想?”。
“難受”,我說,“見過梵高畫的‘黃房子’、也參觀過聖雷米的梵高臥室,那些房間都不大,但是絕對比這間‘臥房’大多了。沒想到梵高辭世的房間竟然小到隻能放下一張床!”。
講解員同意地點了點頭,“當時歐韋爾有五六家旅館,梵高選擇拉烏客棧很可能出於經濟原因:好一點的旅館一天要六法郎、一般的也要三法郎,但是在這裏梵高隻要付一法郎、加上三餐一共隻要3.5法郎。他大部分時間在外寫生,這裏隻是睡覺”。
在這裏默默站了一會兒,我們來到隔壁。這個房間大一些、而且是標準的長方形,裏麵擺了單人床、一張小桌、一把椅子和洗臉盆;而且我們四個人可以站進去。
“這個房間當時住的是個年輕的荷蘭畫家、叫Anton Hirschig,梵高曾經輔導過他,不過擺的家具是梵高辭世前的家具。梵高死後他的房間不再出租、一直保持原貌,直到三十年前拉烏客棧保護性修複之後把家具移過來了。”。
“能不能講一下梵高去世的經過?”。
“初來歐韋爾的時候,梵高挺快樂的,每天出門繪畫、對大家友善、大家也很喜歡他。不過到了七月,他的抑鬱複發。27號下午,Ravoux一家【注二】在餐廳坐著,梵高從後門進來、沒和任何人打招呼就上樓了。Arthur 的女兒Adeline注意到梵高佝僂著腰,央告爸爸去看一下。Arthur來到頂樓梵高的房間,看到梵高躺在床上、胸前都是血,趕緊叫來了加謝 Gachet 醫生【注三】和另一個醫生,他們除了簡單包紮也沒有別的辦法:這裏不能手術、把重傷的梵高轉運到最近的Pontoise醫院也根本不可行。”。
“但是梵高不是一天半以後才去世嗎?說明槍擊部位不是關鍵內髒或主動脈,如果及時取出子彈並止血還是有希望的”,我有些不解。
“可能是當時的醫療條件不允許”,講解員這樣回答、不過她看出並沒有說服我;“第二天一早Hirschig去巴黎通知提歐,兄弟兩一起度過了最後的十二個小時;‘悲傷永持 Sadness goes on forever’,是梵高最後的話”。
“悲傷永持,又何止是梵高”,我這樣想著、卻沒有說出來。
歐韋爾梵高博物館和拉烏客棧
梵高臥室,照片來自官方網站和客棧改造之前
酒店對麵就是拉烏客棧,在這裏他畫了兩幅店主大女兒Adeline Ravoux的肖像
在拉烏客棧二樓他畫了歐韋爾市政廳The Town Hall at Auvers,今與昔。
前一天早上離開楓丹白露,我們先去了先去了莫奈花園,來到歐韋爾的Iris酒店已經是下午了,好在酒店的位置是小鎮的中心,住下後我們馬上出來按圖索驥找梵高。
歐韋爾隻有一條主街Gal. de Gaulle,跟瓦茲河毗鄰;我們花了不到三個小時便把村子大大小小的街道走遍了,幾乎每一條街道都有梵高的影子。
除了酒店對麵的拉烏客棧,歐韋爾市政廳就在酒店隔壁;從這裏走到梵高公園隻要五分鍾,而多比尼花園Daubigny's Garden和梵高公園也隻有一欄之隔;再一路向東、過鐵道橋就是瓦茲河了,在這裏梵高用水粉畫了瓦茲河的田園風光和瓦茲大橋。
然後向北一路上坡是歐韋爾教堂。
客房床頭的背景是「鳶尾花」
梵高公園
多比尼花園Daubigny's Garden - 阿姆斯特丹梵高博物館
瓦茲河風景Landscape with Bridge across the Oise - 倫敦Tate博物館
歐韋爾教堂 The Church at Auvers,巴黎Orsay博物館
聽從畫家朋友畢沙羅 Pissarro和弟弟提歐的建議,1890年5月梵高離開聖雷米的St. Paul Monastery&Asylum,20日來到歐維爾、住進拉烏客棧,開始了蠟燭燃盡、流星墜落的曆程。
初到歐韋爾的日子,梵高顯然是興奮的。生活雖然平淡、臥房雖然狹小,梵高的世界卻是在花園、河畔、樹林、麥田和天空;除了吃飯睡覺,梵高幾乎都在戶外寫生,然後把每天的感受以信件記錄下來。
六月三日寫給提歐的信,左下角是加謝醫生草圖 |
親愛的提歐和親愛的喬,
見到喬以後我很難隻給提歐寫信了,不過喬請允許我使用法語。……歐韋爾非常漂亮 - 包括很多老舊的茅草屋頂。這樣的屋頂已經很少見了,所以我希望認真地畫幾幅這樣的草房,或許能補償一部分開銷 - 因為它真的美的驚人;這是鄉下最好的東西,獨特卻又景色如畫。 今天見到加謝醫生了。…… 盡管有點古怪,他給我的印象還不錯。聊起比利時的時候,他僵硬滄桑的臉露出了笑容;我真的認為我們會成為朋友,我會給他畫一幅畫。他跟我說盡管工作,不要想那些不愉快的過去。 見到喬和小家夥實在是太讓我高興了,而且你現在住的房子比以前的好。希望你們好運又健康,還希望盡快再見到你們, 握手 文森特,五月二十日 |
茅草屋 - 巴黎Orsay博物館
加謝醫生的花園 - 巴黎Orsay博物館
加謝醫生的女兒Mademoiselle 在花園 - - 巴黎Orsay博物館
加謝醫生的肖像 - 巴黎Orsay博物館
歐韋爾農莊 - 倫敦Tate博物館
日落時分歐韋爾莊園風光 - 阿姆斯特丹梵高博物館
進入七月,梵高去了一次巴黎看畫展及提歐一家。但是這次巴黎之行似乎激活了梵高的孤獨和抑鬱。
親愛的弟弟妹妹,
喬的信真是我的福音,讓我暫時擺脫了痛苦,……。 回來以後我又開始工作 - 雖然畫筆差點從我手中掉了下來 - 我明白無誤地知道我想要畫什麽,所以畫了三幅大畫。它們是烏雲翻滾的天空下的大片麥田,用以傳遞莫名的悲傷和極度的孤獨……。 祝你們好運氣、好心情、好興隆。告訴媽媽和姐姐,今天早上我收到了她們的來信,我經常想起她們、很快就會回複。 文森特,七月十日 |
這兩幅畫說的就是「雨後麥田」和「麥田群鴉」【注四】,而我們就站在這塊麥田裏。六月初的小麥正在成熟,金黃中略顯青澀;大片的麥田被一條彎曲的小路分開,在麥穗的遮掩下看不到盡頭;小路的左方還有一條被腳踏出、尺許寬的羊腸路,恰如「麥田群鴉」所畫,隻少了壓頂的黑雲和呼嘯而出的烏鴉。
麥田裏還站著一個黑人青年,他比我們先到,一直在那裏站著。後來聊起來才知道他住鄰村,卻經常來歐韋爾感受梵高;他告訴我們這條小路原來是通往教堂的,當年梵高走的也很可能是這條小路。
雨後麥田 Wheat Field under Clouded Sky - 阿姆斯特丹梵高博物館
麥田群鴉 Wheatfield with Crows - 阿姆斯特丹梵高博物館
麥田和青年
從麥田走過去就是梵高墓地了。
墓地很大,很多墓碑奢華、擺設了鮮花和各種紀念標識,我們花了一點功夫才在墓地圍牆北端中段找到一塊小小的墓碑上麵刻著“Vincent van Gogh 1853 - 1890”,旁邊一塊同樣大小的墓碑上刻著“Theodore van Gogh”,兩座墓碑前爬滿了長春藤、幾乎將墓碑遮蓋起來;走到近前,墓碑前綠色的常春藤卻有人放了兩朵向日葵。
在生命的最後幾天,梵高顯然更加悲觀,他23日寫給提歐的最後一封信一失以往優美的文筆,變得和他的心情一樣嘈雜;他雖然還在掙紮、並附上了四幅素描,但是四天以後悲劇終於降臨。
27日晚上,重傷的梵高仰臥在閣樓的床上,沒有人安慰陪伴;胸口傷痛難忍,使他不時哀嚎;夜幕沉沉,沒有一絲光亮,這樣一直到了清晨,碩大的晨星在頭頂那扇小天窗上出現【注五】,“死亡為翼、抵達星際”,瀕臨死亡的梵高感受到了內心的平靜甚至喜悅。
梵高去世後,歐韋爾教堂的牧師因梵高自殺而拒絕為他舉行葬禮甚至出借靈車;他的朋友都來了,為一個偉大的藝術家和偉大的人送行。
六個月以後,提歐因自責在阿姆斯特丹去世鬱鬱而終;1914年,提歐的妻子喬將提歐的遺體移到歐韋爾墓地、葬在梵高右側,加謝醫生的兒子將花園裏的常春藤移栽到兩塊墓碑前從而將之連接成一座墳墓。
“人們必須知道,梵高是一個非凡的藝術家和一個偉大的人性;終有一天,人們會重新認識他,很多人會因為他的過早離開而悔恨”。
提歐,1890年8月5日,寫給姐姐Lies |
因為喬的努力,更因為梵高的畫,人們確實重新認識梵高,雖然它遲到了十五年。
梵高和提歐的墓地
“梵高,如此喜愛光亮,將他低矮昏暗的臥室變成了一間看得見風景的房間;通過這扇小小的天窗,他為我們打開了一扇麵向我們自己的窗戶” - Wouter van der Veen, the scientific director of the Institut van Gogh
在歐韋爾的六十多天裏,梵高每天背著畫板、每天步行十五公裏、發現自然之美;岩漿般的激情讓他創作了八十幅畫和六十四幅素描,直到油盡燈枯。
梵高短暫輝煌的37年卻搬過38次家,如流星般顛沛流離,永遠陪伴他的唯有那一小片星空。
注一:歐韋爾全稱是 瓦茲河畔歐韋爾 Auvers-sur-Oise。
注二:1889年,Arthur Gustave Ravoux 租下了這個房子開旅店:地麵一場是餐廳,樓上兩層出租。他的大女兒Adeline當時十三歲。
注三:加謝醫生Dr.Paul Gachet開的是順勢homeopathic療法診所;除了梵高,他也為畢沙羅、塞尚等看病;他自己是業餘畫家,鼎力支持藝術家和印象派運動,也因此有眾多印象派收藏;其收藏大部分捐給了盧浮宮後轉至奧賽博物館。
注四:這兩幅畫是「雨後麥田」和「麥田群鴉」,另外一幅是多米尼花園(見下)。
注五:在畫「星夜」時,梵高多次提到晨星 morning star 。研究證明,梵高說的晨星即金星Venus ,「星夜」(見下)那顆最亮的星正是金星。
注六:2020 年,梵高研究所的學者Wouter van der Veen根據一張1910年的明信片發現了梵高繪製「樹根」的地點並證明這很可能就是梵高自殺之處,地點在“48 Rue Daubigny, Auvers-sur-Oise”以南幾十米處。
「樹根」和明信片
最後附上梵高住在巴黎蒙馬特Montmartre的公寓、蒙馬特和在奧賽博物館看到的梵高油畫:
54 Rue Lepic,梵高和提歐曾住在這裏
蒙馬特紅燈區及紅磨坊
聖心大教堂
蒙馬特露台咖啡Terrace of a Cafe on Montmartre 1886
阿斯涅尓美人魚餐廳 Restaurant de la Sirène at Asnières 18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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梵高死後,提歐也因為內疚自責抑鬱而亡,真是悲劇。
令人欣慰的,是他的朋友都認識到了梵高的天才;提歐一家包括喬為了梵高做出了巨大的犧牲;梵高能被世人認識,喬功不可沒。
我在「梵高回家」會專門介紹,明天貼出來。
沒錯,他一直在掙紮求生,不過沒挺過去。
關於梵高是不是自殺,其實有一些爭論,我也看了不少文獻;最後看起來還是自殺的可能性大得多。
「樹根Tree Roots」也反映了他的掙紮。
注意到你在另外兩篇下也評論了,謝謝。
關於梵高,我還有一篇、題目是「回家」,明天貼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