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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沙基湧為界

(2023-02-01 20:54:07) 下一個

豆皮坤跟黑魚去白鵝潭遊泳,黑魚問:“我經常遇見兩幫人都是你熟悉的,怎麽不跟他們呢?”

    豆皮坤說兩幫人都不接受他,是因為自己的身份界限不明確,家住梯雲東路,在沙麵複興路小學讀書,沙麵外邊的那一幫人把他看成是沙麵仔;他的同學都住沙麵裏邊,豆皮坤是例外,所以他也被沙麵幫排擠。沙麵與西關地帶有沙基湧一水相隔,有東西兩座橋相通,沙麵居民多是省市政府屬下單位的幹部及其家屬,而橋外居民是各種行業的市民,因此沙麵內外有明顯的階層之分。豆皮坤感歎自己的孤獨,黑魚安慰他說:“有人欺負你,找我。”

    “我在柳條巷的‘牛尻’麵前提到你,他說不認識你。”豆皮坤提到的“牛尻”,本名遊皋,因語音相近而得了這樣一個綽號。

    “誰要他認識我。”黑魚語氣中含有輕蔑。“哼,他們那幫人……我獨來獨往。”

    豆皮坤忽然想起一出叫做《獨立大隊》的電影,便說:“我也是獨立大隊。”

    黑魚站在綠瓦亭南邊,麵向白鵝潭,觀察珠江的水流。豆皮坤看著黑魚的身軀,高大健碩,肩背手臂大腿小腿肌塊分明,黑魚皮膚黝黑,綽號大概源自他的膚色,黑魚的本名是顧學全。“現在是漲潮,我們順水遊去珠江大橋,退潮時再遊回來。” 黑魚對豆皮坤說。 

    第二天,豆皮坤如常按鍾點到了綠瓦亭,等了大約二十分鍾,還未見黑魚出現,他知道黑魚有別的事情不能來,自己單獨下水就覺得寂寞,便打算明天再來。豆皮坤離開綠瓦亭,走在花崗石堤邊,一邊走一邊看江麵的熱鬧,一艘港監的快艇來回兜截,將那些來不及逃上岸的人撈到船上。豆皮坤看那些被抓的人在太陽曬得燙熱的甲板上跳腳,難免有幾分得意和幸災樂禍。他腳下是一個埠頭,一些泳裝少年男女聚在兩邊的花崗石階上嘻哈打鬧,他們也因為逃過港監快艇的追逐而幸災樂禍。

    “阿坤。” 豆皮坤要繼續走他的路,江麵傳來一把嘹亮的女聲。他抬頭,看見一隻有蓬的小艇向埠頭靠近,搖擼的是阿娣。豆皮坤走下埠頭的石階,等著小艇到達時跳上去。有一個少年搶先遊過去攀爬上小艇,阿娣放開擼,從艇邊抽出一枝撐船竹篙,用有鐵倒鉤的一端鉤脫那小子的泳褲,阿娣說:“下去,上我的艇我就剝你條褲。” 那少年的泳褲被竹篙扯下,露出屁股,立即捂住小雞雞跳進水裏。小艇搖晃起來,阿娣的兩隻大腳丫緊粘艙板,身體穩若鐵塔,雙手握著竹篙,如戰將橫槍立馬。

    豆皮坤上了小艇,阿娣說:“今日捉了幾條白鯇,你拿兩條回去,你媽最喜歡吃魚生。”

    阿娣和豆皮坤的母親交情很深,親如姐妹,豆皮坤一家原先也是水上居民,也就是疍家,解放後水上居民大部分被政府安排上岸,而阿娣一家仍然在艇上居住,以捕魚維生。廣州市的疍家子女多數入讀幾間水上小學,沙麵尾本來也有一間在浮在江麵木排上的“水上第三小學”,1952年成立,1960年代解散,少數學生插入沙麵島的複興路小學,豆皮坤是其中一個,多數學生並入沙麵外邊的塘魚欄小學。

    阿娣掀開艙板,拿出一個瓦罐,裝了大半罐珠江水,然後從掛在船邦浸在水裏的竹婁撈起兩條白鯇,放入瓦罐裏。豆皮坤的母親做白鯇魚生的工夫絕佳,將活蹦亂跳的魚立即去皮、洗血、切片,紅肌白理,薄如蟬翼,輕可吹起,浸沃醬汁,入口冰融,非常甘美。

    豆皮坤提著瓦罐出了沙麵西橋,穿過六二三路,走入珠璣路,他想起先前扒在阿娣的艇邊那小子,被阿娣用竹篙剝去泳褲,忍不住笑了。他發現路邊一個住家門前的小攤檔,兩排玻璃罐後麵有人抬頭向他這裏張望,這是一個賣醃漬零食,諸如酸甜蘿卜、酸薑、酸甜木瓜、番薯幹、話梅、甘草欖之類的小攤檔。豆皮坤扭著臉笑,他的這種怪模樣引起了封仔的注意,封仔正守著他外婆的鹹雜零食攤檔,他驚訝地看著豆皮坤和他手裏的瓦罐,大聲說:“你發神經啦?走路還冽著個嘴笑,從哪裏偷來的瓦罐?”

    豆皮坤一時不知道怎樣描述埠頭上看見的情景,便簡單地說:“剝光豬。”

    這當然令封仔莫名所以,他仍然瞪著豆皮坤說:“發神經。”

    封仔原先也是遊皋一夥的,被遊皋踢了出來,失去靠山,豆皮坤不把他放在眼裏,便說:“臉是我自己的,我要笑要哭關你屁事。”

    封仔被豆皮坤這句話鎮住了,嘴巴噫噫嗚嗚叫了幾聲,突然眼睛一閃,對豆皮坤說:“你懵頭懵腦別自以為得意,遊皋到處找你,一定是找你晦氣。”

    豆皮坤已走出幾米,此時應聲停住腳步,回頭看封仔一眼,又看一眼。封仔正低頭看一隻搪瓷口盅裏兩隻蟋蟀相鬥,沒有顯示與剛才說話相關的表情。豆皮坤很難判斷“遊皋來找晦氣”是真是假,他環顧著下午時分空寂的街道,一種非凡的勇氣從天而降,突然向封仔叫喊了一聲:“我誰也不怕,我是獨立大隊的!”

    豆皮坤經過迪吉大押的碉樓,聽見碉樓內一陣喧鬧聲,大門不知什麽時候被人破鎖闖入。碉樓解放前是當鋪保存財物的地方,解放後政府關閉了當鋪,給碉樓貼了封條。這時候碉樓門口有兩個遊皋的嘍囉,一左一右守著,像站崗的哨兵,一個叫做鼻涕泉,本名陳景泉,因為他鼻涕長年流淌不止,故此得了這個綽號,另一個是大笪。豆皮坤知道他們確實是遊皋的哨兵。碉樓的門上現在有一行字:出入請出示通行證。那行歪歪扭扭的字當然是出自遊皋之手。遊皋的哥哥遊森是三十六中旗派的頭頭,居住在柳條大街及其附近的青少年也將他視為領袖人物,遊皋就狐假虎威稱王稱霸,誰都知道遊皋外強中幹,但誰都知道遊森厲害,所以大多數街頭少年就投靠了遊皋,他們覺得投靠遊皋就是投靠遊森。

    豆皮坤看見豁嘴叼著香煙走入碉樓裏,並沒有出示什麽通行證,豁嘴是遊森的朋友,他不用遵守遊皋的規定。豆皮坤知道那種畫在硬紙板上的通行證隻是針對幫派之外的少年,也就是說如果有誰想主動接近他們,尋求依靠,就向遊皋交一元錢,得到了那張通行證。豁嘴就是那張通行證的設計者,他有繪畫愛好,他的水彩畫作品曾經在少年宮擺過展覽,他和遊皋等幾個核心人物乘搭公共汽車的假月卡就是出自他的手筆。

    封仔曾經問豆皮坤有沒有買通行證,豆皮坤說:“買它做什麽?我又不需要出入那個碉樓,遊森他們無非在裏頭練練功夫,玩玩舉重,‘牛尻’是不讓外人去動他們的器械的,進去有什麽用?”豆皮坤現在想起來,他在封仔麵前將遊皋稱之為“牛尻”,犯了遊皋的大忌,猜封仔一定去向遊皋告發了,如果遊皋真的要找他算帳,一定與這件事有關。

    豆皮坤提著瓦罐匆匆走過碉樓,瞟了門洞一眼,沒有看見什麽,隻聽見裏頭有嘈雜聲。他正繼續往前走,突然聽見有人說:“把他攔住,把他攔住。”

    豆皮坤感覺到從身後卷過來一陣風,眨眼間,鼻涕泉和大笪就擋在他麵前了。

    豆皮坤慌忙後退一步,看著大笪,大笪手上的單車鏈條在眼前晃來蕩去。大笪下顎和頸部之間有赤色癍塊,大概是與生俱來的痣,大笪的花名由此而來。豆皮坤意識到自己的驚慌會帶來什麽樣的後果,他極力擺出一種輕鬆的姿態,說:“你玩單車鏈呀?”

    大笪並未接受豆皮坤的示好,仍然盛氣淩人地說:“我就是喜歡玩鏈條。遊皋要找你,跟我來。”

    大笪和鼻涕泉一前一後逼著豆皮坤走入迪吉大押碉樓。武鬥一開始,遊森就帶領他的人占據了這座建築物,居高臨下,四周大片低矮的民居都在開闊的視野之下。碉樓外牆用青磚砌成,陡直光滑,四壁都分布狹窄的窗戶,便於向外射擊。不過,西關一帶是旗派的勢力範圍,總派是沒有必要來攻打的。因此迪吉大押就成了遊皋一幫街頭少年聚集的地方。

    他們上了迪吉大押的天台,躺在木板凳上練舉重的遊皋將石擔放回架子上,坐起身來,用挑釁的目光瞪著豆皮坤,說:“你是沙麵的人吧?是你不讓封仔來買通行證的吧,你說要玩去沙麵和趙南進他們玩,是你說的吧?”

    豆皮坤驚叫起來:“沒有,我沒說過,是封仔造謠!封仔一貫造謠,你是知道的,他的嘴巴全世界最爛!”

    遊皋冷笑了一聲,說:“那你的嘴巴就幹淨了?你們沙麵的人嘴巴才是全世界最爛的,你們不是說要打西橋外的‘爛仔’一個下馬威嗎?來呀,來攻打啊,什麽本事也沒有,雞蛋還想碰石頭,哪天我把你們沙麵仔的嘴全部用屎塞起來,看你們還嘴硬!”

    大笪在旁邊幫腔說:“哪天我帶一顆手榴彈去你們沙麵,看哪個敢動我一條汗毛!”

    豆皮坤一著急就口不擇言了,他說:“我不是住沙麵的,你們的眼睛長到屁股上去了?我住在梯雲東路,不在沙麵裏頭。我和趙南進他們沒有關係!”

    遊皋氣勢洶洶瞪著豆皮坤,從腰間解下軍用皮帶,這條將校級軍官的專用皮帶不知道遊森從哪裏弄來的,遊皋用皮帶銅扣在豆皮坤的下巴蹭了一下,說:“複興路小學的學生就是沙麵仔,你一定是趙南進的奸細,從實招來,你是不是趙南進的奸細?”

    鼻涕泉在旁邊提醒遊皋,他說:“遊皋,他剛才說你眼睛長在屁股上啊。”

    豆皮坤一直留意遊皋的軍用皮帶,他知道皮帶的大銅扣能把人的腦袋砸一個窟窿。豆皮坤放下瓦罐,將遊皋的皮帶往旁邊推,他說:“我騙你有什麽好處,我從來不跟趙南進他們玩,我瞧不上他們。”

  大笪先叫起來:“花言巧語,騙人!那你今天交代清楚,你為什麽不買我們的通行證?你自己不買,還勸封仔也不買。你還是一個幕後黑手!”

    豆皮坤不看大笪,他一直用誠懇的目光看著遊皋,他說:“我沒錢,我媽媽從來不給我一分錢。封仔有錢,他幫他外婆賣鹹酸,有好多錢。”

    遊皋嗤地一笑,說:“誰的錢是爹媽給的?你不動動腦筋?搞些破銅爛鐵拿去廢品收購站賣了就有錢啊,要不從家裏偷出來的嘛。你不會從家裏偷啊?”

    豆皮坤說:“我不知道大人的錢放在哪裏,我沒機會偷他們的錢。”

    遊皋似乎有點相信豆皮坤的說法了,他把皮帶重新扣在腰間,目光落在豆皮坤的瓦罐上,突然說:“瓦罐裏裝什麽東西?兩條魚。你要不要用魚換通行證,隨便你,我不強迫你。”

    鼻涕泉在一邊補充說:“給你一個機會,這是考驗你,你放聰明一點。”

    豆皮坤咬著嘴唇,他的腦袋扭來扭去的,斜著眼睛看著屋角,大約過了一分鍾,他說:“好吧,你先把通行證給我。”

    遊皋從褲袋裏掏他的通行證時,豆皮坤說:“你給我一張通行證,我隻能給你一條魚。”

    豆皮坤的一句話讓遊皋惱羞成怒,遊皋舉起拳頭對準了豆皮坤,他說:“你給我一條魚就等於是一條死魚,撈出來的魚沒地方放就會死掉,我要你的魚就連瓦罐一起要了。”

    豆皮坤雖然懼怕挨遊皋的拳頭,但是仍然硬著頭皮說:“你要我兩條魚和一個瓦罐,才給我一張通行證,這不公平。”

    遊皋說:“好吧,我也是講公道的,一條魚給一張通行證,另外瓦罐也給一張通行證,總共三張。你可以用這幾張通行證去擴展你的隊伍。”

    “識時務者為俊傑”,豆皮坤記得聽“三國”、“水滸”故事經常有這句話,沒有再堅持和遊皋講價錢。他把三張通行證放進口袋,走出迪吉大押的門口。他覺得離開梯雲東路才大半天時間,街道上的行人就顯出與往日不同,有些人惶惶不安,好像災難即將來臨,有的人鬼鬼祟祟,好像剛剛寫了反動標語。豆皮坤現在空著手,兩條魚和一個瓦罐換三張通行證,他覺得這筆交易顯然不合算。

 

        下篇

 

    正午時分,陽光照在白鵝潭的水麵上,毒辣被清涼迅速化解,江水的氣息冉冉升起,鑽入豆皮坤的鼻孔。他已經很多天沒看見黑魚了,惟有自己一個人下水,不過,看著別人三五成群在水中嬉戲,自己倍感孤獨。他知道黑魚不會再到白鵝潭了,因為黑魚已經偷渡去了香港。

    豆皮坤想,如果自己也有黑魚那樣的遊泳技術,或者能夠拉起一支真正的獨立大隊,至少鄰居阿炳很想學會遊泳,願意跟著自己,隻因遊泳技術未到家,不敢讓阿炳跟著。豆皮坤用兩條魚和一個瓦罐從遊皋手上換來的三張通行證,沒有一點用處,自己根本不想踏入迪吉大押一步,阿炳也不喜歡跟遊皋那一幫人玩。

    豆皮坤正在考慮是否下水遊泳的時候,看見趙南進領著一幫人從西邊向綠瓦亭走來。豆皮坤從前總是主動和趙南進打招呼,而趙南進對豆皮坤一向是愛理不理的,這次不同了,豆皮坤反剪著手靠在綠瓦亭的木柱,一條腿還滿不在乎地抖動著。豆皮坤想他何苦總是去拍他們的馬屁,當你成為獨立大隊後是不需要同黨的。趙南進也看見了豆皮坤。可是世界上的事情就是奇怪,趙南進從來都不愛搭理豆皮坤,那天卻忽然向豆皮坤招了招手,用一種非常親切的口氣說:“阿坤,你跟我們來!”

    豆皮坤感到意外,他說:“跟著你們?有什麽事?”

    小天真用輔助泅水的籃球內膽拍拍豆皮坤的腦袋,說:“總之跟著我們就有你的好處。”

    趙南進說:“來啊,有事情要問你。”

    豆皮坤猶豫了一下,還是尾隨著他們走出綠瓦亭。豆皮坤始終和趙南進他們保持著一米左右的距離,他一路走一路問:“找我幹什麽?那天我們班的大勇說你有一輛單車,好幾個同學跟你到一中的球場學騎車,大勇叫我也加入,但是你隻允許大勇一個,把我趕走,說我不是沙麵的人。”

    小天真回過頭皺著眉說:“魯嗦什麽?婆婆媽媽。有事就是有事,沒事找你幹什麽!”

    豆皮坤站著不走了,小天真催促他:“走啊,你想和我們一起,這時反而瑟瑟縮縮了。”

    豆皮坤跟著趙南進到了學校的小工廠門口,四眼仔首先踏上台階,用一支磨尖了的鋼片插入扣著鐵鏈的大黑鎖的鎖匙孔,撥了兩下,鎖頭哢嗒一聲打開了。四眼仔是豆皮坤的同班同學,豆皮坤知道他有裝拆鍾表的愛好,四眼仔大概也研究鎖頭的結構,他能夠用鋼片開鎖,並不特別奇怪的。

    停課鬧革命期間,極少人回到學校來,小工廠是學校的“飛地”,在學校正門的斜對麵街角,早就被人用大鐵鏈鎖了大門,現在有四眼仔的開鎖功夫,趙南進他們就可以隨便出入了。豆皮坤看見屋裏光線很暗,有的地方堆了很多雜物。他們走到一個很黑的角落,豆皮坤說:“不對,你們去哪裏?”

    趙南進說:“去我們總部,總部在這個板壁後邊。”

    豆皮坤一下就愣住,停住腳步,說:“你們也有總部了?我怎麽不知道呢?”

    小天真回過頭瞪著他,說:“我們早就有總部,這地方很適合我們。”

    豆皮坤是被趙南進推進板壁後麵的,這一瞬間他後悔了,他知道被騙到這裏來的後果,可後悔有什麽用?五、六個男孩圍著他,七嘴八舌說要審問豆皮坤。豆皮坤已經意識到他們引他到這地方是早有預謀的,因為牆上用墨水寫的標語:“叛徒梁少坤公審大會”。梁少坤這三個字就像街上布告欄裏的殺人犯的名字,被誰用紅墨水打了個叉叉。豆皮坤發出了一聲狂叫,他拚命想掙脫趙南進的兩隻手,但屋裏其他人一擁而上,四眼仔用一塊布塞進了豆皮坤的嘴裏。豆皮坤的眼淚一下就湧了出來,他不知道這件事情發生的前因後果,驚慌之中他隻是一遍遍地尖叫著:“你們弄錯了,我不是叛徒!”他知道他們聽不清自己的聲音,但他還是尖叫著:“你們別搞錯,我不是叛徒!”

    趙南進把豆皮坤嘴裏的布團拿掉,對他的人說:“我們要聽他坦白,不能堵他的嘴。”

    趙南進順手將一個方形木盤上的半成品圖釘攏成一堆,又對豆皮坤說:“你要從實招來,你要是再敢亂叫亂喊的,我就用圖釘釘滿你的舌頭。你說,你還叫不叫了?”

    豆皮坤大口地喘著粗氣,他說:“我不叫了,可你們不能冤枉人,為什麽把我當叛徒?為什麽開我的公審大會?你們先要向我說清楚。”

    趙南進向其他男孩看了看,表示審問開始了。他清了清喉嚨,說:“坦白從寬抗拒從嚴,你要老實交代,第一個問題,一個星期你曾經去哪裏了?”

    豆皮坤說:“我沒去過哪裏,都在在家裏,或者去珠江遊泳,然後回家。我去什麽地方關你們什麽事?我喜歡去哪裏了就去哪裏。”

    小天真幾乎是撲過來,用左手點著豆皮坤的褲子口袋,他說:“你還不老實。口袋裏有什麽?掏出來給大家看,掏出來就真相大白了,你進迪吉大押的碉樓做什麽?要去告密嗎?”

    旁邊有人搶先把手伸入豆皮坤的褲兜,掏出了三張硬紙板,是遊皋手下豁嘴製作的通行證。那個男孩怪腔怪調地念著:“別動隊總部通行證。有效期一九六八年十月。過期失效。”

    遊皋將自己手下一幫小兄弟封為遊森那個中學生組織的分支,駐守迪吉大押。

    豆皮坤這時有點明白他的處境了,他又大叫起來:“是他硬塞給我的,不是我向他要的,他們搶了我兩條魚和一個瓦罐,給我這三張紙板,我根本不打算出入那個碉樓。”

    趙南進說:“那不說明什麽問題,你有迪吉大押的通行證,就證明你當了叛徒。證據確鑿,你抵賴不了,你頑抗到底不會有好下場。”

    豆皮坤一急眼淚又不聽話地流了出來,他說:“什麽呀?你們連什麽是叛徒都搞不清楚,還在公審叛徒呢。我不是你們一夥的,你們從來不讓我跟你們一起玩,我怎麽是你們的叛徒呢?你們這是亂扣帽子。”

    趙南進無疑對豆皮坤的抗辯是有準備的,他說:“我就知道你會這樣為自己辯解,你說你不是我們的人,那我問你,你是沙麵複興路小學的學生,不會錯吧?你去投靠他們,就是出賣我們沙麵的人,出賣就是叛徒!”

    豆皮坤不停地搖頭,他說:“你說什麽呀,我怎麽出賣你們了?你們從來不搭理我,你們整天幹什麽我一點也不知道,怎麽出賣你們?我沒有你們的情報呀。”

    小天真站在一邊怒視著豆皮坤,說:“還裝傻扮懵,你怎麽沒有情報?天天綠瓦亭東張西望的,不是刺探情報是幹什麽?我問你,你有沒有把我們的名單交給牛尻?”

    豆皮坤的眼淚止不住地流出來,他說:“什麽名單?我根本不知道你們有多少人,你們的人都不愛搭理我呀。”

    趙南進說:“我們不搭理你,你就可以當叛徒了?嘿,你當叛徒倒當出個理由了。我看你就是對我們懷恨在心,所以當了叛徒,對不對?”

    豆皮坤先是點頭,很快他意識到不該這麽誠實地對待趙南進的審問,於是他又搖頭,他說:“反正我不是叛徒,我從來不是你們這一幫的,我也不是牛尻他們那一幫的,我怎麽會是叛徒?”

    趙南進似乎對豆皮坤的這番辯解很感興趣,他瞪著豆皮坤,說:“你說什麽?你不是我們這一幫的,你又不是牛尻他們的人,那你是哪一幫的?”

    豆皮坤遲疑了一會兒,他的腦袋痛苦地垂下來,輕聲而堅決地說:“我是獨立大隊。”

    屋裏頓時騷動起來,所有的男孩都對豆皮坤的供詞表現出某種好奇和熱情,小天真過來托著豆皮坤的下巴說:“你說你是獨立大隊的?快說,你有幾個人?都是誰在你的獨立大隊裏?”

    豆皮坤沉默著,他不想回答。豆皮坤這時不再哭了,勇氣和豪情突然趕走了心中的恐懼,獨立大隊——對這個番號的熱愛使豆皮坤的眼中掠過一道明亮的光芒,他抹抹額頭上的汗,又撩起襯衣擦幹了眼睛,看著包圍他的人,猛地大叫一聲:“你們都是笨蛋,獨立大隊隻有一個人,黑魚走了,就是我一個人!”

    豆皮坤為他的突如其來的勇氣付出了代價,趙南進他們先是發呆,很快他們被豆皮坤激怒了,他們認為豆皮坤在耍弄他們。小天真說:“揍他,這個叛徒,膽敢耍弄我們,狠狠地揍他!”

    不知是誰的聲音在豆皮坤的身後一遍遍地重複著:“嚴刑拷打,嚴刑拷打!”

    豆皮坤轉過臉想尋找那個聲音的來源,可是趙南進一把揪住了他的頭發,趙南進的表情很嚴峻,他說:“快招,你的獨立大隊到底有多少人?你不老實我就把你吊起來了!”

    豆皮坤的腦袋在趙南進的手中有時昂起有時垂下,豆皮坤說:“你別抓我頭發,你抓我頭發也一樣,我就一個人,一個人也可以成立獨立大隊,你們懂不懂?”

    趙南進這時猛地鬆開了手,將豆皮坤推到牆邊,他拍了拍手上的頭屑,說:“拿繩子來,把這個叛徒吊起來!”

    豆皮坤說:“你們人多欺負人少算什麽好漢?黑魚一出現,你們一齊上也會輸的,他一個人就可以把你們全都打扒。”

    趙南進說:“黑魚是黑魚,你是你,你有黑魚的本事嗎?”

    豆皮坤說:“當然。黑魚能夠順著錨鏈爬上神田丸,我也能夠。” 

    豆皮坤指的是停泊在白鵝潭中央的“神田丸”。那是一艘日本的萬噸貨輪,已經停留了好些日子。

    豆皮坤出語驚人,圍著他的六個人立即起哄:“吹牛,吹牛,罪加一等!把他扔進白鵝潭讓他去試試。”

    趙南進他們表決一致同意這個做法,於是押著豆皮坤,走出小工廠,走向綠瓦亭。

    到了江邊,趙南進等豆皮坤脫去上衣,便一把將他推下水,自己也脫去上衣,跟著跳下去,下水的還有大頭輝。趙南進早兩年已經從沙麵複興路小學畢業,到中學後學會遊泳,大頭輝是複興路小學遊泳訓練班的,其他人都不大會遊泳,隻能夠站在岸邊遠遠觀看。

    攀爬錨鏈確實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需要體力和勇氣。前些日子,豆皮坤跟著黑魚遊泳,每次都會做一些危險動作,例如有拖輪拖著駁船經過,他們就會遊向駁船,抓住船幫躍身而上,有兩次豆皮坤失手,身體眼看被卷入後麵駁船的船底,幸好他抓住了前後駁船之間的纜索,再攀上駁船;至於攀爬萬噸巨輪的錨鏈,很是吃力,到了一半已氣喘籲籲,再無力向上,向下看去,如站在高樓頂,雙腿發軟,他沒有勇氣往下跳,待緩過體力便順著錨鏈下來了。黑魚的表現卻強悍很多,他能夠爬到最高處然後往下跳,他說偷渡之前必須有高強度的鍛煉。

    豆皮坤、趙南進和大頭輝遊到神田丸的錨鏈下,豆皮坤順著錨鏈向上爬。這時候他突然產生一種要在絕處求生的勇氣和力量,迅速向上爬去,整個過程處於極度興奮狀態中,到達最高處他沒有在意用了多少時間。他向下望去,趙南進和大頭輝變成水麵上兩小個黑點,豆皮坤倒吸一口寒氣,立即閉上眼睛,跳還是不跳,他猶豫了一陣,一個“壯士一去不複返”的決斷,他終於鬆開手腳,讓身體垂直下墜。

    豆皮坤從白鵝潭深處努力劃水向上,浮出水麵時人已經精疲力竭了,他仰身躺在水麵,任由江水漂浮,西斜的陽光照在臉上,他想:“趙南進他們還會小看我獨立大隊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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