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意識到自己已經不再被現在的社會容納,於是在鬆柏嶺深處找到一個極其隱蔽的洞穴。這裏雖然在大城市的邊緣,但是卻與繁囂隔絕。這裏是他享受自由的唯一地方,隻有新鮮空氣和花草樹木值得他親近。
然而,他萬萬沒想到自己的行蹤被人發現了。
金仰東問身旁的陳霞:“你看見沒有?” 這兩個年輕姑娘,衣著幾乎一個樣式,都是當時流行的舊軍裝,隻是深淺有些差異,兩人腰束皮帶,頗有英姿颯爽的樣子。
“看見什麽?”陳霞平平淡淡地問,她覺得金仰東有點神經質。她想金仰東這個人情緒容易波動,很多時候遇事會大驚小怪,現在她看見的事情,相信其他人認為不值一提的。
金仰東興奮地說:“有一個男人剛剛走進樹林裏。本來他正從樹林走出來,可能看見了我們,就轉身跑回去了,鬼鬼祟祟的。”
陳霞暗自譏笑金仰東:任何男人看著她的尊容,都會避而遠之。雖說“十八二十無醜女”,但是她那頭蓬亂的短發,加上又矮又胖,酒桶般的身材,一身肥肉裹在十分緊身的軍裝裏,實在令人則目。
“樹林裏有人算什麽稀奇?我們不也來到樹林邊上嗎?”陳霞嘴上這般說,其實內心也產生了好奇。
陳霞帶有輕慢語氣的反問,令金仰東有點惱怒,不過她已經習慣了,也就沒有做出什麽明顯的反應。陳霞樣樣都勝一籌,不但思考能力,長相在同班女生之中也是最漂亮的,麵容姣好、胸脯豐滿、腰肢纖細、雙腿修長,她一身舊軍裝似乎是專為她量身定做的。陳霞顯得比十七歲的年齡要成熟一些,善於交際,吸引不少男生繞著她轉,金仰東時常伴著她,也多了與男孩子們接近的機會。這是金仰東甘心做陳霞隨從的原因。
“他為什麽一個人在樹林裏?”金仰東問。
“喜歡獨自遊山玩水的也大有人在,這不稀奇。”
金仰東說:“我總覺得他行為怪異。看樣子他也是個學生,比我們大不了多少。”
“那又怎樣?”陳霞雖這般說,心裏卻想著一個人,因為這個人和剛走進樹林的人十分相似。一年前一個星期天的傍晚,她從家中回到學校,走進教室準備晚自習,即被同班一個女生拉去參加會議。在高二乙班的教室裏,聚集了來自不同班級的學生,有好幾個陳霞是認識的,都是高級幹部的子女,據通知她來參加會議的女生說,在場的人都是出身革命幹部家庭。江然在會上宣布成立紅衛兵組織,他慷慨陳詞,氣度不凡,從此吸引了陳霞,後來參加活動經常和他相處,兩人便產生了感情。但是,就在一個月之前,他突然不知所蹤,現在見到他的身影,不禁熱血翻湧,感覺臉頰溫熱。
他看見那兩個女的,調頭匆匆跑進樹林裏,穿過沒有路的灌木叢,涉過山澗,翻過一個山崗,然後在數百米之外再攀上半山腰,看看四下無人,迅速鑽進一個隱蔽於密林中的山洞。
他放下身上鼓鼓囊囊的挎包,打開,掏出一包包食物,諸如臘腸、白砂糖、炒米粉,他估計到達大鵬灣或者後海灣的海邊需要多少日子,籌集的食物應該夠用了;還有地圖、指南針、小刀、打火機,處身荒山野嶺時這些都是很有用的工具;幾十個避孕套串連起來,下海之前吹脹,綁在身上,當作救生圈,以保泅渡安全。他每次出外帶回諸如此類的東西,用一幅塑料布包裹起來,放在山洞的暗角裏。
東西收拾好之後,他無所事事,坐在洞口發呆,難免想想自己目前的處境和過去發生的一些事情。在不到二十年的歲月中,曾經有過快樂的童年,但是入讀小學之後,他開始感覺到受歧視的壓抑。記得那天課間休息,自己和另外兩小男生在黑板上畫坦克、飛機、大炮,校工黃伯在操場上搖響銅鈴,同學們陸續進入教室回到座位。隨後走進教室的,是那個用母鴨腔朗讀“一群大雁往南飛……”的丁老師。她向來陰沉,不苟言笑,看著黑板上戰火紛飛的畫麵,臉部越發顯得難看,她用教鞭指著黑板,發出母鴨腔:“誰畫的?給我站出來。” 他是唯一被揭發的人,而揭發他的則是其中一個共犯,共犯想將功補過。這間幾年前創辦的公立小學,校長一直鼓勵同學們敢於和壞人壞事作鬥爭,因此同學之間互相揭發是經常的事。丁老師的懲罰措施很特別,她命令班長和兩個男生,當眾脫下他的褲子,讓全班男女同學觀摩他的小雞雞,這是極其侮辱人格的事情,在他心靈上留下永不愈合的創傷。丁老師還訓斥他,說他家庭成份不好,做人就該老老實實,不要做令人討厭的事情。當時他年紀小,不明白“家庭成份”的內函。
“家庭成份”對人生的影響,文化大革命初期他徹徹底底體驗了,一年前,他家被紅衛兵抄了,父母被逐出這個城市,押送回原籍鄉下,是因為父親在解放前開過工廠和商店,自己的“家庭成份”屬於“資產階級”。
他自己在學校的日子也不好過,同班有個叫名叫魯南進的,專門和家庭成份不好的同學過不去。魯南進的父母都是軍隊的高級幹部,按照血統論,魯南進的家庭成份在歧視鏈的最高端,而他的家庭成份則在最低端。校園裏忽然之間貼滿大字報之後的第五天,幾個紅衛兵由魯南進領頭,到學生宿舍將他從碌架床上鋪拉下來,魯南進用剪發推子將他一頭油亮的黑發鏟成青一塊黑一塊灰一塊的,斑斑駁駁。魯南進似乎有給人家修理頭發的癖好,這些日子他經常拿著理發剪尋找“階級敵人”下手,那個地主家庭出身的莫娜老師,年輕貌美,嫵媚多姿。她有一頭披肩秀發,魯南進給她剪了個陰陽頭,剃光兩邊,留下中間的,宛如一條黑蛇伏在一塊卵石上。
他家大宅位於柳橋古道,大宅占地麵積大約二百平方米,樓高兩層,用青磚砌成,花崗石牆裙、麻石門框、趟櫳門、雕花玻璃窗。一家人被趕出大宅後,父親原工作單位的革命委員會將大宅分隔成多個小間,分配給一些最需要住房的職工。他不得不離開自家大宅,四處尋找臨時棲身的地方,多在朋友家借宿或在學校宿舍暫住。
在這個社會,他徹底失去了希望,於是在幾個星期之前做出偷渡去香港的決定。
白天在鬆柏嶺人跡罕至的地方遇見他,陳霞的心境一直未平伏,在淋浴花灑下,溫水衝刷潤滑的肌膚,她的身體開始騷動不安。她喜歡他剛柔兼濟的性格,自從參加紅衛兵組織之後,陳霞和他相處的機會很多,逐漸感覺到他越來越強烈的男性磁力:他雄辯濤濤,與持有不同觀點的人辯論,無不占壓倒優勢,在她眼裏,他才氣橫溢,產生男女感情則是那次攻占敵方大樓之後的事情。那天淩晨發起攻擊,陳霞跟隨他攀爬大樓外牆的排水管,從二樓的窗口進入。剛跳進室內,一顆手榴彈落在她的腳邊,他立即向後跳,將手榴彈踢向房間門口,順勢撲倒她,自己壓在她身上,此時手榴彈爆炸,彈片四濺。有他身體的遮擋,陳霞沒有受到傷害,隻是在爆炸聲響之後短暫失聰。兩人身體緊密接觸,她臉部感覺到他氣息的溫熱,胸部感覺到他心髒的起伏。突然,一滴滴熱的腥味液體落在她唇邊,他受傷了,一塊彈片剛從他頸部大動脈旁邊擦過,險奪他性命。
一個月前他消失時沒有跟她告別,別人也說不清楚他到底去了哪裏,有人說去了北京,有人說去了武漢。陳霞和金仰東去鬆柏嶺遊玩,竟然看見他在山中出沒,出於強烈的好奇和欲望,她決定第二天獨自入山,追尋他的去處。
陳霞關閉花灑,揩幹身體,穿上浴袍,回到自己的房間,在衣櫃的大鏡子前,她脫下浴袍,欣賞起自己十分完美的酮體,她想,和他見麵,穿成什麽樣最好看?本來有多套很合襯的衣裙,自己也很喜歡,在“破四舊立四新”運動之前,這些日常替換,讓她在同學當中有鶴立雞群的感覺。她相信自己穿上那套粉紅淺花的連衣裙,最能夠讓他賞心悅目。現在風氣大變,軍裝最為時髦,她從母親的衣櫃裏找了一套母親從部隊轉業時留下的軍裝,自己每天穿著它,投身浩浩蕩蕩的文化大革命洪流中。雖然軍裝穿在自己身上也不顯得難看,但是當人人穿著雷同,她就難免感覺無趣。不過,她決定還是穿上軍裝和他見麵,畢竟,她和他的感情是在戰鬥中培養起來的。
他盤腿坐在摩雲頂下一塊平坦寬闊的岩石上,放眼前方。遠處是晨曦中的城市,渺小的樓宇高矮參差,東江如白練蜿蜒而過,將城區分成南北兩半。
他正在冥想之際,聽見身後密林中發出一陣??窣窣的聲響,引起他的警覺:是動物還是人?他站起,立即轉身,還未來得及對樹林裏的動靜做出判斷,一個漂亮少女出現在眼前。
陳霞說:“一個月來我不知道去哪兒找你,在苦苦等你回來。”
他沒有回答,隻是呆呆看著她,流露出莫名所以的目光。
她走上前靠近他健壯的身軀,伸手擁抱他。
他聞到了少女身體散發出的青春氣息,看著她嫵媚的微笑,難免心潮激蕩,手掌心滲出了汗水。不過,他還是想將她推開,說:“你走吧,別來煩我。”
陳霞反而抱他更緊,將臉龐緊貼他結實的胸脯,接下來仰臉送上櫻唇。當四唇相吻,他大腦一陣暈眩,神魂飄蕩。他不明白發生了什麽,居然在深山老林中有美女投懷送抱,她是仙女還是狐妖?管不了那麽多了,大凡血氣方剛的男人都難以自製。
她解開自己衣服的紐扣,擺動肩膀讓衣服脫落在地上。天生美麗的胴體她一直引以為傲,現在就讓他看個飽。隨即她瘋狂地吻他,溫熱的舌尖深入到他的嘴裏,右手撫摸他的胸膛,然後順勢滑向他的下體。他此時不再需要她的逃逗。那股火燒的欲望已經完全征服了他。隨後發生的事情就順理成章了:朗朗乾坤,懸崖作陽台,一男一女完成苟且之事。
完事之後,兩人穿好衣衫,肩並肩坐在岩台上,她說想知道他為什麽遠離人群,孤獨地躲進深山裏。“那次抄了大資本家龍其昌的窩之後,你在總部的會議上總結前一階段的抄家行動,並發表對未來形勢的看法。你說現在正是我們這一代人叱吒風雲的年代,中國靠我們去改造,世界等著我們去解放。一個月前你還是一個有理想又朝氣蓬勃的人,什麽事情讓你變成現在這樣灰溜溜呢?” 她懇切地看著他說。
“抄龍其昌的家?”他目露凶光看著她。
她沒有留意他的神情變化,望著懸崖下的密林說:“是啊。那天是我帶隊去的。你不記得嗎?居委會和派出所揭發一些抄家對象的情況和名單,我帶隊去抄龍其昌的家是你安排的啊!龍其昌是重點鬥爭對象,那天他兒子不在家,不然的話也要揪出來陪他老子挨鬥。”
他當然清楚龍家被抄的情形:龍其昌夫婦被紅衛兵的皮帶抽得頭破血流,傷未全瘉就被押送回原籍鄉下。
“是你帶人抄我的家!”他對她說,語氣充滿仇恨。
“你……你不是江然?”她眼中流露了疑惑和惶恐。
“我當然不是你的江然,我姓龍,我父親就是龍其昌。”
她萬萬沒想到,眼前這個人並非自己朝思暮想的江然,雖然長得一模一樣,長相一樣,身高一樣,體格一樣,膚色一樣,腔調一樣,隻有情緒不一樣,但是確實不是同一個人。要說是孿生兄弟,卻又成長在不同家庭,且姓氏不同。想到先前竟失身於他,她腦子突然變成一片空白。隨即她發狂似的撲向他,恨不能將他撕成碎片。
一股積聚已久的仇恨直衝他腦門,眼前這個女的,竟是將他逼入困境的打手,他將她按倒地上,雙手掐她脖子,眼看她直翻白眼,將要氣絕,突然於心不忍,便鬆開雙手,站立起來,呆呆的看著她。
她緩過氣之後,起身再撲向他廝打。兩人在懸崖上糾纏,腳步幾次移到懸崖邊緣,險象頻生。她又一次撲向他,這次力氣很猛,他閃身避過再將她往回拉是來不及了,讓她自己衝出懸崖,跌入深穀,但是他沒有這樣做,而是迎上去用力將她向後推,她重重跌坐在岩石上安全的地方。而她的衝力和他自身反推作用,將他身體撞向懸崖之外。
她俯身看著他下墜的地方,除了茂密的樹林外,什麽也沒看見。她流下了眼淚,回想剛剛他阻擋她衝出懸崖那一瞬間,他和江然何其相似,在危急的時候,他們兩人有同樣的衝動,江然將自己身體當成保護她免受炸彈片傷害的屏障,而龍……,她還不知道他的名字,卻替代了她墜落深穀。
陳霞當然不會知道,墜落深穀的他叫做龍凱山,和她的心上人江然是一對孿生兄弟,隻是在剛出生時就分別被兩個家庭收樣,從此有了不同的命運。什麽原因使他們分開,那是另外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