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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烈館殺人夜

(2022-04-17 16:12:09) 下一個

美術學院東區展館正門有一個非常醒目的牌匾:“文攻武衛英烈館”。牌匾用兩種顏色霓虹燈管構成,字體黃色燈管,晝夜長明,紅色燈管襯底,不停閃爍。盧曉祥很喜歡英烈館外的裝簧,館內的場景更不在話下。

盧曉祥是永紅柴煤店的職工,每日的工作就是給附近一些居民送木柴或蜂窩煤。這個店不久前叫做永利柴煤店,有一天不知道從哪兒來的一群紅衛兵破四舊立四新,把柴煤店的牌子給砸了,說這個名字是剝削階級的舊思想舊文化,然後在店門口貼了一張紅紙,寫上永紅柴煤店。

在過了一些日子,紅衛兵組織分成兩派打起來,柴煤店周邊的街區甚是熱鬧,互有攻守,槍聲劈啪,樓房的窗戶不時射出子彈、鋼珠和石塊,市民們都不敢在街上行走,盧曉祥的送貨工作也就不能夠正常進行了。送不出柴和煤,他就騎著空空的腳踏三輪車去“戰場”以外的美術學院,在英烈館消磨時間。

英烈館是美術學院其中一派紅衛兵模仿“收租院”樣板而設計、製作的泥塑展覽。“收租院”以四川省大邑縣地主劉文彩為原型,描繪解放前地主盤剝農民的大型泥塑群像,1965年由四川美術學院雕塑係師生集體創作而成。之後全國各地都有翻版“收租院”展出,風行一時,本市文化公園裏也有一個。

英烈館一進門左手邊,場景悲壯,是泥塑的七烈士群像,四男三女,挺胸昂首,佩戴紅袖章,有手執步槍或手槍的,有將那本《毛主席語錄》小紅書高舉過頭或捧在胸前的。盧曉祥覺得英烈館裏的人物比收租院的泥塑逼真多了,泥塑人物身上穿的都是真正的衣服,有穿50年代黃色舊式軍裝的,有穿60年代新式綠色的軍裝的,也有穿“堅固呢”藍色工裝的。盧曉祥喜歡那個女紅衛兵頭上戴著的鋼盔,有泥人戴著的那種軍帽他不希罕,他也有一頂父親留下的類似的軍帽,至於藤盔,這種隻有在建築工地上用的安全頭盔他就不喜歡了。

接下來場景是烈士之一的段小青從被包圍的工會大樓突圍,她從二樓垂繩而下,剛到地麵那一刻,被圍攻者用削尖了的水管刺入後背;再接下來的場景是洪輝在和戰友們圍攻電廠敵方據點時胸前中彈,鮮血外滲,他從裝甲車頂露出半身,依靠著頂蓋,顯出一絲悲壯的微笑;還有其他…… 盧曉祥喜歡館內營造的氣氛,他看見血與火的場景就會異常興奮。參觀展覽館的人,多是滿臉嚴肅,或者現出震驚的表情,盧曉祥與眾不同,他有時自言自語,有時一副傻嗬嗬的模樣。

再往裏麵走是刑訊室的場景,陳列了各種各樣的刑具,有真實也有模型,例如鐵鏈、皮鞭、大水桶、手搖電話的發電機、火盆和鉻鐵……據講解員說,“保皇派”的人將“造反派”的人抓了去,就用這些刑據迫害“造反派”的戰士,而造反派戰士堅強不屈,視死如歸……其實,盧曉祥是分不清誰是“保皇派”,誰是“造反派”的,在大街上打來打去的那些人,舉著的旗號很多,什麽“風雷”、“紅旗”、“紅戰團”、“東風”、“五一六”、“井崗山”……他們全都有高音大喇叭,都在喊“高舉毛澤東思想偉大旗幟”、“將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的口號。盧曉祥希望自己也能夠和那些人一樣轟轟烈烈,什麽派別什麽組織是不重要的,能夠加入就滿足了,但是他一直沒有機會。眼前最大的願望是在英烈館裏呆上很長時間,感受裏頭的氣氛。有一天晚上,他口袋裏裝了兩個饅頭,果真在裏麵躲一整夜,輕而易舉完成了心願。

英烈館有四名工作人員,他們是美術學院的校工,一個戴軍帽的幹瘦中年男子守著出入口,館內有兩男一女。那個女人也瘦瘦的,灰白短發,大約五十歲左右,英烈館一到開放時間,她就在英烈館裏來回巡視。在裏麵工作的一個男人給觀眾解說,不過聽眾往往就是寥寥幾個。他說:“我們可以從這裏看到革命造反派戰士的勇敢和壯烈,看到反革命保皇派的殘酷和獸性,每個場景用最細微的雕塑藝術生動地表現了出來。”———諸如此類。另一個光頭男人,戴著黑邊眼鏡,他的工作是四處查看,禁止觀眾越過場景的界線,或許還要留意混入觀眾的敵對分子,提防他們搞破壞。

那天晚上九點十五分左右,工作人員客氣地引導參觀者離開,因為英烈館九點半就會關閉。盧曉祥故意拖延著時間,在一處拐彎抹角的通道,看看前後無人,便閃身潛入一厚重的幕簾後麵。幕簾後與工作人員的休息間一板之隔,他就在那裏靜聽那三個工作人員準備離開的聲音。

那個女的負責展館內衛生,將觀眾留下的垃圾清掃幹淨。她是最後離開英烈館的人。一個男人問她是否還有事情需要幫忙,要不就先走一步。女的說剩下的事不打緊,自己處理就可以了。不過希望明天晚飯後告假幾小時,去看大型歌舞“紅旗戰歌”演出。

女人最後一個離開展館,盧曉祥躲在暗角裏,聽見熄燈之後從外麵鎖上大門的聲音。他又耐心、安靜,還帶著點提心吊膽的甜美感覺,多等了一會兒,才冒險走出來。他先踮起腳尖走進工作人員的休息間,因為他以前從來沒有進去過。他帶了火柴來,還帶了香煙。他劃著火柴,照亮他麵前幾尺之地,燃盡幾根火柴之後,他找到了電燈總開關。盧曉祥潛入英烈館,沒有盜竊也沒有破壞的意圖,隻是為了出去之後向別人吹噓:他在血腥、恐怖氣氛的包圍中過夜。

房間裏有一張舊畫桌、四個舊鐵櫃、一個藤條編的字紙簍、一個傘架。曾經是白色,現在已經變灰了的牆邊,擺著一個書架,架子上有幾本書。唯一讓盧曉祥感興趣的是畫桌上擺著的銅製舊式電風扇,這東西是那個年代的奢侈品,拿去廢品收購站賣了,可以值幾個錢。他知道同住一條巷的幾個初中生從附近教堂的門窗上拆了銅扣銅栓之類的東西,送到廢品收購站,換成鈔票,經常在甜品店喝汽水,吃雪糕。他撥弄了幾下這個電風扇,不過並不打算偷它。這一點,他為自己不貪圖財物而感到自豪。他用手背擦擦盒電風扇的底座,同時也沒有忘記手指碰過的風扇罩。他心想:真好笑!他又不偷這個東西,何必去擦拭指紋呢?盧曉祥慢慢享受著這一夜。他餓了,從口袋掏出手帕包著的饅頭,咬了一口,又包好放回口袋裏。

他悠閑地漫步走過一個實施酷刑的場景———兩個上身赤裸的男人被反綁在柱子上,傷痕累累,麵容顯出痛苦以致扭曲的模樣。從他們的胸部至腹部有“風雷八三一”幾個大字,字體呈灰色,筆劃周邊翻起紅腫的肉體。據講解員說,這個場景是表現反革命分子是怎樣殘酷虐待“風雷八三一”戰士的,拷打被俘人員,又用硫酸在他們身體上寫字。看到這裏,觀眾多流露了深沉和悲憤的神色,盧曉祥卻用欣賞的眼光,他很享受這樣的場景和氣氛。

盧曉祥越過攔索,走進一個處決俘虜的場景。他站在那些人物的旁邊,離那個從背後殺害俘虜的男人隻有幾寸遠,讓他感到非常刺激。盧曉祥伸出一隻手,摸摸那個前邊那個被繩子勒住的“俘虜”,手指觸及它身體上斑斑“血痕”,“血痕”其實就是紅漆,他又碰碰受害人泥塑栩栩如生的冰涼的麵頰。它那凸出的眼珠是玻璃做的,有點惡心,盧曉祥倒是沒有碰。

兩小時後,他開始哼唱:“大海航行靠手,萬物生長靠太陽,雨露滋潤禾苗壯,幹革命靠的是毛澤東思想……” 歌詞記得並不完全,但這是他唯一最會唱的歌曲。他一邊哼一邊掏出一個鏽跡斑駁的“555”鐵皮煙盒,打開蓋子,從盒中拿出一疊煙紙,撕出一張,然後拈了一撮煙絲,放在紙中卷成俗稱“大頭釘”的錐形煙卷,點燃,深深吸一口。

到了淩晨兩點,他覺得疲倦了,也有點餓,但是前、後門都被從外麵鎖住,他根本出不去。他把帶來的饅頭吃完了,再把三張椅子並在一起,勉強睡了一會兒。但是那樣睡實在太不舒服了,他索性起身,再去那些充滿暴力和血腥的場景中溜達。他忽發奇想:為何不帶個紀念品出去,向別人證明自己頗有創意的行為。他來到一個利用臨時修築的街壘抵抗敵人的場景,街壘後邊有人向外射擊,有人向外擲彈,個個英姿颯爽。盧曉祥看中一支駁殼槍,他從泥人手中摘下那把槍,撫弄了片刻,槍是木製的,不過十分逼真,他愛不惜手,然後把槍塞進褲腰帶。

將近上午九點———英烈館九點半開館———盧曉祥躲在一個絕佳的地點———一塊紅色天鵝絨的簾幕後麵。九點三十過後不久,觀眾開始進場,那個又高又瘦,表情嚴肅的男子開始給觀眾講解,盧曉祥趁著別人不注意,悄悄地從簾幕後麵溜了出來,混進人群中。

他有點累了,但是也很快樂,問題是,這件事能告訴誰呢?柴煤店那個笨頭笨腦的守櫃台的芳嫂?哈!算了吧!那種人才不值得費口舌呢!不過,他還是往店那邊去,因為向人炫耀他昨晚不平凡的行為,唯有到柴煤店去才能找到機會,那是他與公眾接觸的唯一場所。盧曉祥比平時上班遲到了半小時,店長和芳嫂倒也無所謂,因為社會秩序也很不正常。“我睡過頭了。”一進店門,盧曉祥就趕緊解釋。有幾板蜂窩煤等著他送出,送到一個殘疾的老紅軍家裏。他將蜂窩煤疊在腳踏三輪車上,然後沿著紅山路踩去。

盧曉祥和母親同住。母親是一個鬱鬱寡歡的女人,她在一家街道小工廠上班,每天工作就是坐在一台手動的啤壓機前衝壓圖釘。他剛出生時,父親就去世了。她隻有這個孩子,初中三年級下學期,盧曉祥就輟學了,整天無所事事、遊手好閑,讓她非常憂慮。他雖然有一兩個在她眼裏一無是處的朋友,幸好並沒有和任何一個特別接近。目前,他總算願意在永紅柴煤店做事,母親也就放下心來。

這一天傍晚,盧曉祥六點半左右回家時,怎樣向母親解釋昨晚沒有回家過夜呢?他已經編好了故事:昨天晚上,他遇見小學時候的老朋友昱奇,兩人在昱奇家中聊得忘了時間,昱奇的父母留他過夜,他和昱奇同床睡了一晚。母親相信了他的話,沒有再追問下去。

昨晚的經曆盧曉祥還未找到可以交談的對象。畢竟,他所做的這件事之前是猶豫的,畢竟是偷偷摸摸的行為,既然做了就能證明自己有膽量,如果對方聽完他的故事之後,回他一句:“喔?那又怎麽樣?”他會大感掃興,甚至生氣。

他將木製駁殼槍拿出來,放在一個裝滿雜物的箱子裏。這一天,他好幾次想像英烈館裏麵的一名男性講解員,或者那個搞衛生的女人,特別注意看那個握駁殼槍的泥人,然後因木頭手槍不翼而飛而驚呼。每次想到這兒,盧曉祥就忍不住低頭竊笑。但是,過了二十四小時,這次探險的吸引力及新鮮感都消失了。隻有騎車經過英烈館時,才會再度感受到那種興奮感。那時候,他會猛然心跳一下,脈搏也會加快。他會想起英烈館裏那些無聲無息進行著的血腥場景,還有那許許多多觀眾的愚蠢的臉孔。但是盧曉祥並未再進入館內,去看看那尊被他卸去手槍的泥塑。

進入炎夏以來,市麵特別緊張,“大批勞改犯越獄,順江而下,計劃洗劫這座城市”的消息不脛而走。街坊們不知道從哪裏弄來又圓又粗的木頭,在街巷的要衝築起高大的欄柵,或砌了磚牆或堆起沙包的現象在附近的街巷也甚為普遍。一個夜晚,剛入睡的盧曉祥被一陣怪異的聲音吵醒,他走出屋外,敲打金屬的聲音響徹夜空,由遠而近,由近而遠。先前每家每戶都準備了鐵桶、銅盆之類,一旦勞改犯入侵,便以擊打金屬為號,傳遞信息,就像古代戰時烽火台的作用,名為“聯合防衛”,簡稱“聯防”。到了淩晨四至五點鍾之間,街坊們口耳相傳,說全城各處吊了很多勞改犯的屍體,現在市麵已經平靜下來。盧曉祥跟隨一眾街坊,去沿江一帶參觀消滅勞改犯的戰果。

沿江數公裏距離內,路燈和大樹上確實吊了一些死人。在一個特別多人的地方,盧曉祥擠進人堆,群眾正在圍觀一個被反縛雙臂、雙膝跪著的人,一根削尖的水管從他脊背插入,在前胸穿出,血水從水管滴出,在他膝前形成一灘,然後沿著路麵流向溝渠。他腦袋低垂,盧曉祥未能看見他的麵部,但是覺得他有微動,似乎還有一絲生命的氣息。不遠的路燈柱吊著另一個人,這回盧曉祥仍然未能看得清楚那人的麵孔,因為他的腦袋已經被砸爛,血肉模糊,看來已無生命跡象。盧曉祥的電筒光柱在死人身體上遊移,這時難免產生莫名的興奮。離電燈柱大約五米的馬路麵,有兩具躺著的屍體,被人用報紙蓋著腹部以上,但是從下身的褲子、鞋、襪看得出是一男一女。盧曉祥見過這對男女,那天他在濱河路的長堤看他們玩雜耍賣跌打藥丸,女的在表演拳腳功夫,男的向圍觀群眾兜售藥丸,高聲吆喝:“祖傳秘製,買兩顆嚐嚐吧!” 突然從人群中走出幾個戴著“紅鋒戰鬥兵團”臂章的後生,為首的用手槍頂著賣藥人的胸脯十七,說:“要不要我給你兩顆嚐嚐?滾,這兒不準擺賣。” 兩人顫抖著卷起地攤,匆匆而去。因此,盧曉祥可以下結論:被打死的人不是勞改犯,隻是日間在這個城市四處討生活、夜裏無棲身之所的人。

他看看四周,群眾絡繹不絕,圍觀屍體,就像參觀展覽館那樣,在慘淡的路燈燈光下,人們表情麻木,不像盧曉祥在英烈館裏看到的觀眾的那樣激動。

受到現場景象的啟示,盧曉祥忽然想起另外一個會讓大家瞠目結舌的有趣點子。他送完一車蜂窩煤之後,騎著三輪車回永紅柴煤店時,因為強壓著極度興奮,胸膛不斷起伏著。什麽時候下手好呢?今天晚上?不,最好先計劃一、兩天。他得動動腦筋,保持沉默、動作俐落———這都是盧曉祥最引以為自豪的優點。他整整思考了兩天,就是在江邊徘徊了兩天,江麵波光在眼前熠熠生輝,但是他滿腦子隻想到英烈館,心裏卻一直在盤算著要在英烈館裏如何下手。第二天晚上,他和母親共進晚餐之後,便徒步走向英烈館。今晚參觀的人特別多,盧曉祥八點鍾左右進入館內。雖然他今晚對各個場景的興趣不大,仍然一路看過來。

被他摘去手槍的泥塑,似乎沒有被人注意,他覺得那個保持射擊的姿勢很荒誕,忍不住暗自好笑。盧曉祥記得在英烈館裏過夜的那個夜晚,是滿臉嚴肅的巡場男子最後一個離開,這麽說,鑰匙應該在他身上,所以隻能最後殺死他。

第一個要殺的是那個女人,盧曉祥又躲在紅色簾幕後麵,觀眾慢慢離開後,女人穿著外套、戴著帽子,從他身邊走過,跟展覽廳的一個男人說了幾句話之後,準備從後門離開。盧曉祥走出來,一把從後麵勾住她的脖子。她隻輕輕“呃”了一聲。盧曉祥雙手掐住她的喉嚨,免得她再出聲。最後,她身子突然軟了下去。盧曉祥把她拖到紅色簾幕後麵,然後到後門故意弄出聲音,但是聲音不大,“向東走了嗎?”一個男人問。“大概是走了。”另一個似乎聽見後門的聲音,回答道。高個子男人已經進入走廊,他看看燈仍然亮著的休息間。“她走了,我們也該回去了。”蹲在女人屍體旁的盧曉祥,此時走出來,一把勾住他的脖子。這一次比較費事,因為男人用力掙紮,但是盧曉祥的臂力很大,迅速把男人的頭撞向地板。“怎麽回事?”矮個子男人聞聲而來。這一次,盧曉祥往他的下巴一拳揮過去,卻打中了他的脖子。事出意外,那個男人一時愣住了,盧曉祥又輕輕鬆鬆地揮出第二拳,然後抓住他襯衫前襟, 把他的頭用力往石牆上撞過去。

而後,盧曉祥驗證三個人是否都死了。兩個男人的頭上鮮血淋漓,女人的嘴角緩緩流著血。盧曉祥從第二個男人口袋裏拿出鑰匙,除了鑰匙之外,還有一把匕首,盧曉祥也一並拿走了。高個子男人輕輕動了一下,盧曉祥緊張地將匕首狠狠地向他的喉嚨戳了三下。真險!盧曉祥又檢查一下,確定三個人都死了。

他們身上都是千真萬確的鮮血,而不是藝術作品所用的紅漆。盧曉祥把燈打開,走進展示廳,興趣十足地替三具屍體選擇最適當的陳列地點。

女人的屍體應該放在那個女烈士塑像的靈柩中———這一點不至於有太大疑問。盧曉祥本來考慮著要不要替她們兩人換衣服,後來還是決定作罷。看清楚女烈士的塑像之後,他忍不住哈哈大笑。他掀開蓋在塑像的紅旗,下半身是木架子做的,因為參觀者隻看得到泥塑的上半身。盧曉祥把這個隻有上半身的泥塑抱到休息間,端端正正地放在一條板凳上。接著又把女人的屍體拖展覽場景中,放在靈柩上,蓋上原有的紅旗。她的軍帽掉下來了,他撿起來,斜戴在一側,遮住一邊眼睛。她流著血的嘴唇半張著。她這副模樣真是太有趣了!

現在輪到男人了。不用說,那個被他用力刺穿喉嚨的人,非常適合取代那個被對方俘虜並施吹酷刑的人物的泥塑,因為被盧曉祥刺穿喉嚨的高個子死的時候眼睛圓睜,隻是必須設法讓屍體坐著時身體板直,麵部昂起向前。這件工作花了盧曉祥半個小時。他將原先的泥塑也搬到休息間,然後回到現場,靠在牆邊竭息。他瞇起雙眼,欣賞自己的作品,感覺十分享受。卷了一支紙煙,點燃,深深吸一口,輕煙從兩個鼻孔泄出。

其後,盧曉祥在館內仔細巡視一番,眼光落在“風雷八三一”攻陷市總工會大樓的場景:一個拿著筆的泥塑人物跪在中央,麵前鋪著一張紙,周圍是一群泥塑人物,威風凜凜。這裏表現幾個月前那場圍攻市總會大樓的武鬥,“風雷八三一”取得勝利,敵方被迫在投降書上簽字。

盧曉祥花了不少時間,才抽出泥人手上的筆,放在旁邊的地上,把這個泥人拖進休息間,然後在原來的位置放上他殺死的男人。如何讓屍體跪著,頗費了他一番心思,收尾工作就是將那支筆塞進屍體手上。最後總算大功告成了,盧曉祥退後兩步,含笑注視著自己的傑作。

他坐在椅子上休息幾分鍾,因為他心跳得急劇,而且突然發覺全身每一塊肌肉都疲倦不堪。他發現自己的上衣沾滿了鮮血,勢必要處理掉,但是褲子卻沒有沾上一絲血跡。他從某個場景的一個泥人身上脫下一件軍裝,把自己認為碰過的地方都拭去指紋,然後找了一些舊報紙,將沾了血的上衣包起來,然後關了燈,小心翼翼地從後門走出去,拴好門。他現在有鑰匙了,可以鎖上門,把鑰匙揣進褲袋裏,回家好好睡一覺,養足了精神,明天再好好享受成果。將包著染血衣服的紙包塞進垃圾堆裏。回到家時未到午夜,母親還未睡。母親問他:“那來的衣服?”“昱奇送我的,現在大家都喜歡穿這樣的。”夜裏,盧曉祥睡得像死人一樣,緊張過後他實在太疲倦了。

第二天早晨,盧曉祥九點半之前到達英烈館,用昨晚得到的鑰匙打開了大門,然後走到英烈館大門對麵路邊一條石凳,坐下來,觀察附近的動靜。

九點三十五分時,隻有四個人進場,但是盧曉祥實在沒辦法再忍耐下去了,他走向英烈館的大門,守門的當然也不會攔阻他,因為是免費入場的。守門人告訴觀眾說:“直接進場參觀就好,今天早上管鑰匙的講解員開了門就不知道跑到什麽地方去了。”說完,他走進去打開房屋外的燈,再往裏走,把展示廳到工作人員休息間的燈光全都開著了。好笑的是,他竟然沒有發覺任何異樣。到目前為止的四名觀眾,是一男一女,一個十四歲左右的男孩,另外還有一個男人。他們麵無表情地看著靈柩裏的女死者,仿佛十分“正常”似的。但是盧曉祥的心卻瘋狂地跳動著,幾乎要無法呼吸了。接下來,那個“被審訊”的男死者也沒有引起任何驚愕,他不禁有些失望。又進來兩位觀眾,一男一女,初中生模樣,他們走到跪著拿筆的男死者的場景前麵時,終於有了反應。

女學生問男學生:“跪著的那個倒像個真人,但是他的姿勢很不自然,你覺得呢?”

“大概是吧,先前我沒有太留意。”男學生含含糊糊地應道。

盧曉祥胸中的興奮簡直像一觸即發的炸藥一樣,他趕快轉過身克製住自己。這時,鮮血當然已經變成鐵鏽色了。綠色吸墨紙浸滿了血。多餘的血水從桌子旁邊一滴滴地流下來。房間另外一頭,站在靈柩旁邊的一個女人忽然大叫一聲。有個男人哈哈大笑,但是瞬即停止。霎時之間,一切都爆發了。有個女人尖叫,同時也有一個男人喊道:“一定假不了,是一具屍體!”盧曉祥看到有一個男人走上去,仔細檢查跪著的屍體。“血是真的!這真的是個死人!”另外一個男觀眾昏倒在地上。

照看門口的那個工作人員擠進人群,問:“怎麽回事?” 

站在靈柩旁邊的女人說: “屍體是真的!” 看門人仔細看看靈柩躺著的人,驚訝得幾乎跳起來。“怎麽一回事,是向東!”

一男一女匆匆離開了,但是其他人依然留在原地。看門人匆匆向教學大樓方向跑去,那兒駐守著他們一派的人。盧曉祥認為該是離開的時候了,於是從擠在門口圍觀的人群中溜出去。他心想:很好,真好!真不錯,真是太好了!

這一天,他本來根本不想去上班的,但是又突然覺得還是親自去請個假比較好。他告訴店長,說他覺得不舒服時,店長當然又是那副酸溜溜的口氣,但是盧曉祥捧著肚子,裝得十分虛弱時,店長也拿他沒辦法。盧曉祥離開了永紅柴煤店,隨身把自己所有的現金全部都帶著,大約有三十元。盧曉祥想搭火車長途旅行。他知道,如果守門人回想起他經常到英烈館,甚至想到他前一天晚上曾經去過,就可能會被認為和三人死亡案有關。

盧曉祥到了火車北站,攀上一列北上的貨車,下午七點左右,他到達了外省一個小鎮,在那兒混上一列往東開的客車。這段日子是各派群眾組織混戰的季節,列車運行很不正常,開得少,而且經常誤點。盧曉祥對此卻無所謂,反正他的旅行漫無目的。

在外浪蕩了大半個月之後,他踏上了歸程。回到自己居住的城市,他很想知道人們是怎樣傳播英烈館的命案。在美術學院的大字報欄,他費了一些時間,找到了一篇提及差不多一個月前三人死亡的大字報。大字報的標題是:“風雷派三戰士英魂不滅,旗幟派真殘忍血債難逃”。盧曉祥最喜歡這篇大字報中以下一段文字:“文攻武衛英烈館工作人員陳天來和多位參觀者,發現英烈館另外三位工作人員遇害,被擺布成為展覽場景。兩個男的是被撞擊腦部之後,加以刺殺;女的則是被勒死。我方正在搜查有關的線索。根據調查,凶案發生的時間,應該是晚十時左右,三名員工正準備離開的時候。凶手可能是九點半閉館之前,最後離開的觀眾之一。他(或他們)也許藏在館中某個隱秘的地方,等待其他參觀者離開……” 

盧曉祥站在大字報欄前,頗為享受地吸著他的“大頭釘”煙卷。他非常滿意,嘴角含笑。幾分鍾後,他後退幾步,左右張望,看看有沒有其他人也在看同一篇大字報。大字報欄前有兩個人,顯然正在看別的。盧曉祥也將視線移到別的大字報標題上,看看有沒有任何線索牽涉到他,結果什麽都沒有發現,還是唯一寫這次案件的大字報中提及“……由於死者及現在的安置方式非常怪異,我們認為凶手的心理傾向十分扭曲,企圖用羞辱的方式對風雷派戰士造成心理恐嚇。風雷派戰士必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向旗幟派討還血債,絕不手軟。”盧曉祥忍不住噗哧一笑,凶手心理扭曲?真可惜大字報上未曾提及細節,寫文章的人也缺乏幽默,他們真該寫出更多細節。

第二天早上,天還未亮,盧曉祥提著一條小板凳,走到人行道上,街燈仍然亮著。他按照母親的吩咐,必須早起,趕去紅山河肉菜市場排隊買豬肉。近來各種名目的群眾組織混戰,社會治安混亂,大概運輸渠道不暢,各類食品供應更加緊張,即使手頭上有食品配給的票證,也難買到每日必需的食品。趕早到市場上排隊,機會當然大些,不過,盧曉祥不大情願,隻是母親吩咐了,也就不好違拗。

他走去市場賣豬肉的檔口,賣肉的人還未上班,在他之前已有十張八張各式小板凳,有幾張小板凳上坐著人,其餘是空的,人們用小板凳占了位置,等豬肉開賣時再來排隊。盧曉祥用不著買別的東西,所以就不走開了。他坐在小板凳上四處張望,低頭的時候被前邊一張小板凳吸引過去了。那張小板凳上鋪了一張報紙,報紙上的標題和照片正是和“文攻武衛英烈館”命案相關。這是一份風雷派印行的小報,那時候規模比較大的群眾組織都有自己的小報。顯然,排在前邊的人用這張報紙墊屁股。他上前將報紙拿起,仔細看其中內容。

讀到一半的時候,報紙的主人回來了,看模樣似是在工廠上班的大姐。盧曉祥將報紙還她,她說:“拿去看吧。” 然後跟旁邊另一個年紀和她相仿的女人聊起來。

報紙的主人說:“剛才我去賣菜的檔口,聽說今天沒有蔬菜供應,因為郊區的菜農參加武鬥,地裏的蔬菜沒有人收。” 

另一個女人說:“我擔心大米也供應不上,有糧票也吃不上飯。”

盧曉祥又把報紙全部從頭再看一遍,再次遞還那位大姐,並友善地問:“你讀過這篇有關謀殺案的文章嗎?” 

大姐起初一臉茫然,稍停之後說:“喔,看到標題了。”

“有人殺了三名英烈館的工作人員,你看。”報上有一張照片,不過盧曉祥並不十分喜歡,因為三具屍體並列在地上,毫無趣味可言。

“嗯。” 大姐似乎不大喜歡盧曉祥打斷她們的話題,挪一挪身體,背向他,繼續和另一個女人說話。

盧曉祥繼續說:“那些屍體也被擺起來展示,跟塑像一樣。” 

兩個女人沒有接他的話題,讓他覺得好失望,也有一種受辱的感覺。他的眼光回到報紙上時,臉上已經有了幾分怒火,而且越來越強烈,心跳也越來越快,此刻情緒大受挫折。但是盧曉祥仍然裝出笑臉,提高聲調對兩個女人說:“這是我做的案。”然後指指屍體的照片。

大姐隻是轉過臉,瞥了一下他手上的報紙,說:“你給我聽著,小兄弟,報紙也讓給你了,你看你的,別來煩我們,行嗎?” 

她的同伴正盯著盧曉祥,盧曉祥瞪她一眼,就立刻把眼光移開。這真是雙重侮辱,他已經忍受夠了。他不願在這兒排下去,提起板凳,離開隊列,這時聽見身後那個盯他的女人說:“其實,那小子也許不是在開玩笑。” 

盧曉祥轉身說:“我本來就不是在開玩笑!”然後走到市場外麵的曙光中。

這天夜裏,窗外又響起劈裏啪啦的槍聲,盧曉祥沒有睡,他想,自己做的事情在這年頭大概不會引起人們多少關注。第二天,盧曉祥回到永紅柴煤店,對店長和芳嫂提起“文攻武衛英烈館”的凶殺案,同樣說是自己幹的。

他們都不相信他的話,盧曉祥覺得他們很愚蠢,心想:他們不知道究竟是腦子出問題,還是故意裝出不屑的模樣?盧曉祥離開永紅柴煤店,走向街道聯防指揮部。他要到那兒說出自己在美術學院的壯舉,他們會怎樣看侍他呢?

他想像著自己說出真相之後母親會說的話,平時母親對別人談及他,通常會這樣說:“曉祥剛出生,他爸爸就走了,這孩子從小就沒有父親。我知道家裏應該有個男人讓他模仿,做他的榜樣,人家也一直這樣告訴我。從十歲起,曉祥就一再這麽說:‘爸爸在進軍南下的戰鬥中壯烈犧牲,我長大了也要像他那樣成為大家都知道的戰鬥英雄。’” 

事實上,盧曉祥很想做一些出位的事情,1966年,機會終於來了。在此之前,因為學習成績倒數第一,備受老師、同學的冷落,到初中三年級下學期不得不輟學,街道辦事處給他在永紅柴煤店安排一份工作。社會秩序亂了之後,他就開始用汽槍射殺“階級敵人”飼養的小動物,例如住在街尾小洋樓的歸國華僑梅姨的鴿子,還有住在街道拐角的右派教授老王的老母雞,都成了他的鉛彈下的犧牲品。

盧曉祥走進聯防指揮部,就是原先街道辦事處所在的地方。他知道公安局受到群眾組織的衝擊,這個治安係統已經癱瘓了,自從“勞改犯洗劫城市”的流言四起,附近派出所的所長被街坊們推舉為聯防指揮部的總指揮。盧曉祥要見的就是他。

指揮部的辦公桌後麵坐著一個男人,他以粗魯的態度、懷疑的目光迎接盧曉祥,他問:“有什麽事情?” 

盧曉祥說:“你知道美術學院發生的凶殺案嗎?那是我幹的。” 總指揮問:“你叫什麽名字?是哪個中學的?”

盧曉祥告訴他自己不是學生,是永紅柴煤店的職工。派出所所長說:“走吧,回家去吧。現在社會上已經夠亂的,你不要給我們惹麻煩了。”

盧曉祥從聯防指揮部走出來,感覺很不爽,他想:“這個世界沒人關注我!” 

當天晚上,他將自己在美術學院“文攻武衛英烈館”做的事情完完全全對朋友昱奇說了。昱奇笑著說:“算了吧,吹牛也得編一個合情合理的故事啊!” 

盧曉祥掏出從泥人手上卸下來的木頭駁殼槍,以此證明自己就在凶案現場。

昱奇語帶譏誚說:“這隻能證明你偷竊,無法證明你殺人。”

盧曉祥有點惱羞成怒,便反唇相譏:“你的頭腦真簡單。在市場排隊買豬肉的大姐說我‘這小子也許不是開玩笑’,還算正常。” 

不管怎樣,昱奇不相信他,仍然挖苦他,把他氣得七竅生煙。也許有一件事可以證明他的話———一直攜帶在身的木頭駁殼槍。不過那些蠢才根本不配看那把駁殼槍。即使是和母親一起吃飯的時候、晚上躺在床上的時候、回永紅柴煤店踩三輪的時候,他都無時無刻不在幻想。下次,他一定要做一件更聳人聽聞的事,例如在大樓裏縱火、裝炸彈之類。到時候,人們總該明白,他盧曉祥是一個真正的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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