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馥蓮把手捧住自己的臉,嗚咽聲從指縫中泄了出來。
喜悅之後的吳欣漪被母親的悲傷感染,心碎的感覺止不住地向她襲來,同時她還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母親在夢裏能看見她。
這個發現令她既驚喜又擔憂。驚喜的是她可以讓自己的親人在夢裏看見自己,擔憂的是,夢醒之後呢?夢醒之後將會是更厚更濃的傷心,一如此刻淚流滿麵的母親。
但是,自己以前怎麽沒有進去過兩個孩子的夢境?這是什麽原因呢?
裘馥蓮再沒有睡著,她仔仔細細從一紮錢裏挑出那些看起來嶄新的鈔票,給兩個孩子準備了紅包。她的動作很慢很慢,並且看起來猶猶豫豫。與其說她對於紅包的準備超乎尋常的認真,倒不如說她在每一件事上都試圖拖延,似乎試圖花費掉那些多的令她厭恨的孤獨的時間。但即使這樣,在把紅包小心地放進抽屜之後,她依然有大把的時間去煎熬到天明。
吳欣漪悲憫地看著母親的一舉一動,她有時候甚至想,如果母親離開這個世界,如果母親忘記了她和父親,是不是就會與痛苦剝離?是不是就可以平安喜樂?但隨即她就被自己的這個念頭嚇得劇烈地顫動起來,並毫不留情地咒罵起了自己,“荒唐!吳欣漪,你真懦弱!你永遠是這樣逃避,甚至要替母親去逃避。你被父母慣壞了,你是溫室裏的蝴蝶蘭,經不得半絲風雨。你外強中幹,你色厲內荏,你銀樣蠟槍頭,你不堪一擊!吳欣漪!你婚前依附父母,婚後依附丈夫,你就是那爬滿牆的淩霄花,看起來生機勃勃熱熱鬧鬧,一旦牆倒了,塌了,你就是一堆怎麽也扶不起來的無用的垃圾。”
裘馥蓮再次走進書房,她打開電腦,在鍵盤上劈裏啪啦地敲擊起來。吳欣漪試圖看看母親在做什麽,卻發現顯示器上如海浪一般閃動著波紋,層層疊疊,無窮無盡,除此之外什麽也看不到。
裘馥蓮感覺到肚子餓的時候,清晨水淋淋的光也從窗外流淌了進來。她站起來走進廚房,從冰箱裏拿出牛奶,倒進杯子,在微波爐裏轉了轉,然後就站在水池邊一口一口,慢慢地喝了下去。裘馥蓮喝完牛奶,順手打開水龍頭把被子衝洗幹淨,然後把玻璃杯放到控水筐裏。
吳欣漪無奈地說道:“媽,以前咱們家的早餐多豐富啊,每天爸爸都變著花樣給我們做。現在沒有爸爸,你早飯就這麽對付嗎?爸爸知道了該多心疼?”
九點多的時候,裘馥蓮穿上大衣,戴好帽子手套,拉著個小購物車出了門。出了小區大門,就是靈山大學的農貿市場。裘馥蓮在那裏買了些花生瓜子,糖果,以及一些零食,又買了些牛奶麵包和水果。在買草莓的時候,小販趁著裘馥蓮低頭掏錢的空檔,從塑料袋裏拿出幾個大草莓,又扔回了攤位上。
裘馥蓮交完錢,拖著小購物車,佝僂著腰一邊慢慢往市場外麵走,一邊輕聲地說:“為了一點兒蠅頭小利,何必呢?”走到小區門口的包子鋪,她站在小窗口那裏敲敲窗。
窗上一尺見方的玻璃小門滑開,一張紅撲撲三十幾歲的女人臉卡在開口那裏,“裘教授,大年三十還吃包子?還是兩個白菜豬肉的?”
裘馥蓮從已經習慣駝著的背上,把頭向上抬起,問:“沒回家過年啊?”
“中午就關門回家準備年夜飯了。”那女人笑嗬嗬說道。
“你們明天營業嗎?”
“明天歇一天,初二回來。”女人說道。
裘馥蓮盤算了一下,說:“那給我拿六個包子吧,全是白菜豬肉的。”
“好嘞。大過年的也吃包子啊?”
“啊,方便,有菜有肉。”
裘馥蓮一手拎著包子,一手拉著小車,走了幾步,又折回包子鋪。在聽到敲窗聲後,包子鋪老板娘再次歪著頭把臉卡在窗口,笑著問:“裘教授,還想買啥?”
裘馥蓮問:“你們有餃子嗎?”
那女人一愣,隨即說:“你等等。”
女人的丈夫正在後堂包過年家人吃的餃子,老板娘拿著個一次性用的大飯盒過來問:“老公,有凍好的餃子嗎?”
“在後門的架子上。怎麽?要餃子幹嘛?”
“院裏那個裘教授,想買些餃子。”
“咱這是自家吃的,不是賣的。”丈夫一邊手腳利落地往餃子皮上放餡兒,一邊說道。
女人拿著飯盒朝後門走去,同時說道:“老太太一個人,太可憐了。既然問到跟前,就勻給她一些吧。”
她丈夫笑笑,繼續低頭包餃子。在老板娘裝了餃子往前麵走的時候,丈夫說:“算了,這麽點兒東西,別要錢了。”
老板娘瞥了丈夫一眼,說:“幹你的活吧,管事倒多。”
她走到窗口,把餃子遞了出去,說:“裘教授,這是剛凍的餃子,也是白菜豬肉餡兒的,你可以吃兩頓。”
裘馥蓮接過餃子,問:“多少錢?”
那女人笑著說:“咱這是年末大酬賓,不要錢,剛才忘跟你說了。”
裘馥蓮微微一笑,“謝謝,新年快樂。”
“新年快樂。”女人說完,又關上了小窗口的玻璃滑門。
吳欣漪默默地一直跟著母親,她看見母親越來越彎的腰,越來越遲緩的腳步,越來越孤獨的心。如果靈魂也有眼淚,她一定會是流的最多的那個。
走到樓門前的花壇那裏,裘馥蓮從小車上拿出一個塑料袋鋪在水泥台上,然後象個蝦子一樣蜷著坐了下來。她從袋子裏拿出一個包子,吃了起來。在冬日的寒風中,裘馥蓮手中包子的熱氣如煙花一樣轉瞬即逝。
吳欣漪坐在母親身旁,看著昏黃的夕陽在她身後渾濁不清。“媽,你又沒有洗手,這樣會生病的。”她說給自己聽。
一個老太太背著手,微彎著腰走過來,“裘教授,年三十還吃包子啊?大過年的沒自己炒兩個菜?”
裘馥蓮看向老太太,微笑著說道:“一個人沒心思做,也不會做。你又去遛彎了?”
“可不是,這上了歲數就得多動動,要不然全身上下全都鏽死了。大冬天你坐這兒不涼啊?小心別感冒了。”
裘馥蓮說道:“今兒太陽好,在這裏曬曬,感覺自己身上都發黴了。”
而此刻鄭家的大別墅裏,正熱鬧的仿似沸騰的油鍋一般。
是啊,有時候懷念的活太痛苦,尤其對失獨老人。有一次孩子隨合唱團去養老院唱歌慰問,我跟著去了。在後排觀看時,有個坐輪椅的老婦人抓住我的手說:我聽到了來自天堂的歌聲,其實我好想早點去呢,因為孩子早我而走,我已沒有任何親人。。。
倒不如說她在每一件事上都試圖拖延,似乎試圖花費掉那些多的令她厭恨的孤獨的時間。————精句,再次點讚!
看到一位蹣跚老嫗獨自買年貨,心好痛啊,就想,那也許是某一年我回不了家過年的母親:)
荒唐!吳欣漪,你真懦弱。。。。————這段關於小漪的靈魂掙紮看得也揪心。是啊,懷念的活及忘記的死,究竟哪個好呢,人生千古難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