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6/2024
千裏迢迢趕來西班牙西北部的小鎮Borja,是為趕一場互聯網的熱鬧。
這熱鬧,說有名,極有名,當年也是一樁引爆全網的熱點事件。但它發生在2012年,距今已有十二個年頭。在很多人心目中,它的熱度已經退卻。我先簡單介紹一下。
我們大老遠趕來看的,是一幅宗教壁畫,名為“耶穌的臉”(Ecce Homo)。它原本由19世紀的西班牙畫家埃利亞薩·巴爾達(Elías García Martínez)創作,是耶穌戴著荊棘冠冕痛苦受辱的形象。因年月久遠,畫像出現毀損。2012年,當地一位年約80歲的退休老人Cecilia Giménez誌願修複了這幅畫。然而,被修複後的耶穌麵貌發生了質的變化,其麵部特征變得極其模糊和滑稽,被網友戲稱為“猴子耶穌”或“土豆耶穌”。
這樁修複事件迅速成為互聯網上的笑柄。當年我和蔣先生無娃一身輕,每天下班後就是打遊戲看八卦,這種熱點自然不會錯過,兩個人對著屏幕吃吃笑了好久。這次來到歐洲,在各個教堂穿梭,某天突然想起這幅畫來。查了查地址,發現就在西班牙北部,繞繞路,完全可以趕過去。蔣先生強烈要求把Borja訂為旅途中的一站。
對我來說,這隻是旅途中平常的一站。在蔣先生心中,卻是歐洲之行最有意義的一站。他對孩子們說:“那些帶有虔誠信仰的人,通常會選擇去宗教意義重大的地方’朝聖’(pilgrimage):有人去梵蒂岡,有人去印度,有人去麥加。我們這種喜歡尋開心的家庭呢,來Borja也是朝聖,一種另類的隻為尋求快樂的朝聖。”
我調侃:“想要開心,跟爹走。你們的爹地呀,正經事情不上心,尋歡作樂第一名。”
蔣先生不以為忤,笑眯眯說:“人生哪,就是要做很多有趣的事,哪怕這些事在別人看來很無聊。如果隻為功利主義(utilitarianism)活著,那是機械一般的人生。”
我問:“什麽是功利主義?”
他不屑地說:“就是那種做事目的性極強,認為人的幸福可以計算和衡量,一切努力必須有目的——朝著讓幸福最大化的方向。其他一切都被視為無用,不做,不碰。”
“那不挺好的嗎?” 我不解,“這叫goal oriented. 我成長過程中,記得很牢的一句勵誌名言就是:’激光之所以強烈,在於它不發散。’”
“吼吼吼,搞科研還行,如果把這種理念用來過生活,那就糟糕啦。” 他舉例說,“十九世紀,蘇格蘭有位哲學家,名叫詹姆斯·穆勒。深深信奉功利主義。他用這套理念來教育和訓練自己的兒子。他兒子從五歲起,就開始學習拉丁文和希臘語,別家小孩上小學的年紀,他兒子已經閱讀了大量的哲學、曆史、邏輯著作,什麽荷馬、柏拉圖、奧維德,等等。不光讀書,他兒子還得學物理、化學、天文、數學,什麽有用學什麽。這孩子也聽話,每天循著父親的教誨,學啊學,學得學富五車,才高八鬥。後來那孩子去申請大學,劍橋教授說:你不用來我們學校了,因為我們已經沒什麽可以教給你的了。“
這孩子,妥妥的就是傳說中“別人家的孩子”啊!我忘了蔣先生是在舉反例,倒是聽得精神一振,直想亡羊補牢,在家也複製兩個。要知道,我們大多數中國孩子,不就成長在這種理念之下?如果這就是功利主義,那我肯定也是功利主義的信奉者了。我總幻想,如果我的人生可以被改寫,最理想的狀態應該是帶著現在的認知回到童年,讓那個不務正業的小女孩洗淨手、擦幹臉,坐回書桌前,別再每天放學後就知道聚眾丟沙包、跳皮筋,或趴在地上拍紙片。那時候,正是一張白紙可以畫最美圖案的年紀,記憶力又如複印機,真該好好利用那時的每一分每一秒,把能找到的書應讀盡讀,把自己讀成一座行走的圖書館。這樣,等到我現在的年紀,就不會時時嗟歎”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
看來,我就缺了個詹姆斯·穆勒這樣的爹。而聽蔣先生講故事時不屑的口氣,很顯然,孩子們更是缺了詹姆斯·穆勒這樣的爹。
我隱隱不滿。
蔣先生的故事卻還沒講完。他問:“你們猜,結果怎麽著?”
“怎麽著?” 我比孩子們更想知道這種教育方式的結果。
他哈哈笑,說:“這孩子長到十幾二十歲,精神崩潰啦!老穆勒把兒子訓練成了一台學習機器,除了學習,那孩子不知道人世間有任何其他的樂趣——怎麽交朋友,怎麽享受大自然,怎麽打架鬥蛐蛐,一概不知道。這孩子根本就沒有體會過普通孩子童年應有的快樂。老穆勒的本意,是最大化兒子的人生幸福感,使其成長為一個有豐富精神世界和充滿道德感的人,但是,他這種壓迫性的教育方式,卻讓他兒子陷入了對生命的徹底懷疑和絕望,一天到晚想自殺。所以,這種功利主義的育兒方式,是教科書級別的大寫的’NO!’”
“那,他兒子自殺死掉了嗎?” 我聽了個措手不及,心有戚戚。
“那倒沒有。那年輕人崩潰了好幾年,然後就開始了自我拯救的旅程。他閱讀了大量的文學作品、浪漫主義詩歌、其他流派的哲學書籍。。。都是些以前被他父親認為無用的書。這些文學成了療愈他的良藥。他後來也成了有名的哲學家,比他爸還有名。他叫約翰·穆勒(John Stuart Mill)。”
約翰·穆勒確實有名,連我這種讀書少的人,都隱隱熟悉。之後我惡補穆勒的故事,對他的人生和哲學觀念有了粗淺的認識。
在穆勒的自傳裏,他這樣描述他的崩潰理由:
“(那時候的)我處於一種神經遲鈍的狀態,就像每個人偶爾都會遇到的那樣:對享樂或令人愉悅的興奮全然無感;一種在其他時候會感覺快樂,現在卻變得平淡甚至索然無味的情緒……在這種心態下,我直接問自己: ’假設你生活中所有的目標都實現了;你期待的所有製度和觀點的改變,都在這一刻可以完全實現,對你來說,這會是一種巨大的快樂和幸福嗎?’一種無法抑製的自我意識明確作答:’不!’ 這個時候,我的心沉了下去:支撐我生活的整個基礎轟然倒塌。我所有的幸福都建立在不斷追求這個目標的過程中,但這個目標已經不再有吸引力,我怎麽可能再對追求目標的手段提起任何興趣呢?似乎沒有什麽值得我為之活下去的了。”
聽著像抑鬱症。不過,哲學家被分到的配置比較高端,抑個鬱,也得是為著尋求人類的終極幸福,不像咱普通百姓,丟份工作失個戀就抑鬱。
從穆勒的痛苦獨白中,我們不難看出,他眼中真正的幸福,不在征服,不是從不完美變得完美,更不是為了實現某種宏圖夙願。以“結果”為導向的努力,不一定會帶來幸福,就像穆勒悲催的前半生,花了牛勁,想把鐵杵磨成針,結果發現,自己根本不需要那根針。
而就算成功能帶來幸福感,應該也不會持久,就像叔本華的”鍾擺論“:人總在得不到的“痛苦”和得到後的“無聊”中左右搖擺。當你心中鴻圖萬丈,實現的過程是痛苦的,登頂的那一刻也許是幸福的,但這種幸福感很快就會迷失在“得到的無聊”這層迷霧中,甚至會被一路而來所付出的高昂代價所吞噬。朱元璋建立了大明王朝,當了皇帝,卻誰也信不過。他廣誅功臣,還廢除了千年延承的宰相製,把所有權力都集中到了自己的手中。他一心想讓朱家的江山千秋萬代。且不說他死後,各路子孫如何紛爭、殺戮、自絕,光看看這位開國皇帝的agenda,一天工作18個小時,日夜操勞,除了一位不漂亮的皇後,誰都信不過,他能有多大的幸福感?又譬如,奧本海默領導研發了原子彈,當他看到核武在戰爭中引發的災難性後果,那種當上“原子彈之父”的幸福感還剩幾何?
幸福感與成功相關,但貌似關聯不大,更不會持久。如何實現人類的終極幸福,哲學家們還在探索。。。
再來說說穆勒的自我救贖。在他自我療愈的日子裏,他迷上了華茲華斯(William Wordsworth)的詩歌。他說:“它們(指華茲華斯的詩歌)所表達的不僅僅是外在的美,更是被美渲染的情感,以及被情感著了色的思想。它們似乎正是我所追求的情感文化。在它們身上,我似乎從內心的喜悅、同情心和想象力的快樂中汲取了源泉,這是全人類都可以分享的。它與掙紮或不完美無關,卻會因人類物質或社會條件的每一次改善而變得更加豐富。從他們身上,我似乎了解到,當生活中所有的大惡都被消除時,幸福的永恒源泉是什麽……我需要被感知,平靜的沉思中存在著真正的、永久的幸福。華茲華斯教會了我這一點……”
由此看出,在穆勒心中,真正且持久的幸福是存在的,也是可以被普及的——那是尋求一種被美感動的能力,那種從對激發你美感的微妙思想、藝術、場景的平靜沉思中獲得快樂的能力。通俗一點講,就是從細微處發現人間值得的意義。那些“美”,可以是一幅畫、一本書、路邊的一隻流浪狗、愛人的擁抱、朋友間會心的微笑、或飯桌上那盤鄉愁式的雞毛菜。。。於細微處沉思,在沉思中被感動、想珍惜、繼而愛這個世界、因此快樂。這樣源自廣袤世界的幸福感,怎會枯竭?
似乎也就在那一刻,我真正理解了蔣先生千裏迢迢拉我們來Borja朝拜“土豆耶穌”的意義。
朝拜,從觸摸教堂的外牆開始。
教堂門口掛起了漫畫形式的宣傳標語。
被“修複”的耶穌像,用有機玻璃小心翼翼保護了起來。
盡管這幅畫作並未恢複其原本的藝術價值,卻因其荒腔走板的風格在全球範圍內獲得了巨大的知名度。我們一路行來,感覺該區域本該是不毛之地,因了這幅畫作,小鎮吸引了大量像我們這種看熱鬧不嫌路遠的遊客。 工作人員說,自從在互聯網成名以來,約有30萬名來自世界各地的“好奇客”來此朝拜。PIN了遊客來源地信息的地圖,已經貼滿好幾版。
遊客的到來,給Borja和小教堂帶來了可觀的經濟收益。現如今,“土豆耶穌”已經形成一項產業。小教堂賣起了門票,剛開始一歐,現已漲到三歐。(隻限成人,兒童不收費。)
打造了紅酒
還有T恤。蔣先生買了一件,17歐,一路珍藏箱底,都沒舍得穿。
還有孩子們喜歡收集的手動硬幣。
這幅畫在全球引發了有關藝術修複倫理和方法的討論。對藝術的感知,本就是一種個性化的體驗。美與醜,都在各自心裏,哪有絕對的標準?有人就認為,“重生”的耶穌展現了一種“另類的美”。在我們眼裏,它不美,但它讓人快樂。
工作人員說,那位以意想不到的方式而成名的Cecilia Giménez,目前還健在,並已成了一名真正的畫家。
祝福這位老人家!至少在這個初夏的午後,她給我們全家帶來了一份充實綿密的幸福感。
我骨子裏可能不太喜歡社交,所以不露麵,但是在博客遇見“老鄉”還是蠻開心的。謝謝誇獎,歡迎經常光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