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晚趕到法國南部小村落裏的這個cottage。
說村落,還是誇張了。我前前後後轉了一圈,發現村裏也就三五戶人家。且家家門戶緊閉,都不知道裏麵住著人,還是先人。
我知道蔣先生骨子裏帶些隱士性格(英文“hermit”。加點流行元素,也可曲解為“宅男”?),卻沒料到,他給自己選擇的慶生地點如此“隱秘”。
論風光,沒得說。這裏靠近羅納河穀,沿途的山坡蜿蜒起伏,處處青山綠樹,野花盛開。目光所及之處開闊大氣,也不失秀麗。但是,小村莊地處郊野,距離最近的城鎮開車至少半個小時。沿途山路彎彎,一條狹窄的鄉間行車道,隻容得下單輛車通過。走慢一點,後麵會塞車(如果有車的話)。迎麵來車,則需把自家車開上一側斜坡 ——不隻為禮貌,是對方全無緩衝地帶。你要搶道,對方會滑下山坡。
傍晚,站cottage門口,真是:空山不見人,也無人語響。舉頭望落日,低頭見牛羊。好一派寂寥的鄉野風光!
還好,村通網。並不與世隔絕。
在這裏居住的兩天,除了自己,我們沒見過其他人。來訪的隻有兩隻貓咪。我們路上買的烤雞,一半被倆娃用來喂了貓。所以,隻要我們在家,貓咪在屋前逡巡不去。
到達的第二天,是蔣先生的生日。
睡懶覺,是他寵愛自己的方式。生日這天,更是要讓壽星睡到自然醒。
屋裏有洗衣機,我就把衣服洗了,掛在門外的晾衣繩上。
晨光靜好,有種返璞歸真的田園之意。隻是,看著遠郊的群山、近郊的牛羊,一陣panic襲來——蔣先生一向注重儀式感。他對家人如此,自然也希望在生日時被充滿儀式感地對待。可是,這一路長途跋涉,行李被精簡再精簡,娛樂庫存幾乎為零,周圍又沒有購物場所,巧婦也難為無米之炊,我又如何無中生有,給他布置出一個像樣的生日現場?
我翻遍隨身行李,唯幾可以利用的,隻有幾張白紙,和蔣小詩過生日時沒有吹完的氣球。
我給孩子們各發一張白紙,讓他們自由發揮,給爹地創作生日卡。
我坐一旁吹氣球。
邊吹邊想,還好在慕尼黑給他買了一件馬甲。不然,這個生日可就寒酸了,不光沒蛋糕,連像樣的禮物都沒一件。
又想,這份寒酸,還不是他自找的?要是當初聽了我的話,去羅馬,去希臘,現在應有盡有。
五顏六色的氣球吹起來,總算有了點派對的氣氛。
蔣先生醒來後,孩子們躲樓梯下,我躲廚房間。看他走下樓梯,母子仨齊齊跳出來,大喊“Surprise!”。
一點點小情小調,把蔣先生哄得眉開眼笑。他說,他就喜歡這樣費了心思的努力。比起豪華的現場、昂貴的禮物,這樣簡樸的派對更能討得他的歡心。
大核的生日卡上,寫著對他爹最深情的祝福(譬如:你是全宇宙最棒的蓋)。同時,這個嚴謹的孩子也沒忘記過生日會大一歲這種正事——他用紅色彩筆在生日卡正中央醒目地標出了他爹的年齡,大寫加粗。大概是擔心,他要不寫,他爹就會忘記自己又老了一歲。
蔣先生盯住卡,笑眯眯看了半天。他放下卡片,給了兒子一個熱烈的擁抱。
孩子們蹦蹦跳跳去戶外喂貓,蔣先生轉頭輕歎,對我說:“孩子們這麽小,我已這麽老。很抱歉,親愛的,我沒能在最好的時光遇見你。”
我親親他的臉,說:“我不遺憾。遇見你,我生命中最好的時光才開始。”
蔣先生給自己安排的慶生節目,是參觀附近一家名為帕倫娜(Domaine De Beaurenard)的酒莊。他坦白,之所以選擇這個(鳥不生蛋的)地方,是因為此地靠近羅納河穀。在他個人的偏好排行榜上,法國最著名的釀酒之地,除了波爾多,就是這一帶了。
蔣先生喜歡品酒。他一向認為,全世界最好的葡萄酒產自法國。之前在安大略,他沒事就去參加LCBO舉辦的品酒會。他說,商家通常會提供五到六種葡萄酒,前三種產自安大略本地,非常不咋地。之後會上外國酒,譬如澳大利亞、智利、美國、西班牙等,最後一款才是法國酒。他說,這種商家的品酒會,通常是一群醉醺醺的老太太聚在一起,有一搭無一搭閑聊,就當午後的咖啡時光。但是每次品到法國酒,老太太會集體發出驚歎——就像之前我們在少女峰坐纜車,下到雲層之下,全車韓國旅行團齊聲哇哦。
帕倫娜酒莊創辦有些年頭了。蔣先生說,他十幾歲時在一家高級法國餐廳打工,老板就跟他提起過這家酒莊。他久仰其名。
我請ChatGPT對這家酒莊作了番簡單的背景調查:Domaine de Beaurenard的釀酒史可以追溯到十七世紀末,已超過400年。酒莊目前由兄弟兩人(Daniel和Frédéric Sabon)經營。他們沿襲了家族的釀酒傳統,以注重自然和可持續的方式傳承。
我們到達酒莊時,工作人員正忙著招待其他客人,她讓我們先去參觀酒莊的儲藏室。
儲酒室裏有一個個排列整齊的巨大橡木酒桶。桶身打著蠟質封印,一旁標注著葡萄的品種和釀製年份。室內飄散著淡淡的酒香,牆上掛著我讀不懂的葡萄種植和采收章程。
酒櫃。
全家一起來品酒,當然每個人都不能被落下。孩子們喝的是彩色糖漿水(他們以為是酒,像模像樣跟著一起品),蔣先生和我則品了一款白葡萄酒,兩款酒莊的旗艦產品:教皇新堡混釀紅葡萄酒(Châteauneuf-du-Pape Rouge)——分別釀自2021年和2016年。
據介紹,一般來說,藏了七八年的葡萄酒口感最好。所以,相比2021年,2016年那瓶價格更貴。
不知味蕾是不是受了價格的調配,連我這種牛吃蟹的粗人,也能品出2016那款口感豐滿,香氣濃鬱。蔣先生更是連聲驚歎。
工作人員指著酒瓶後的標記說,他們這個酒莊,遵循有機種植——不使用化學肥料和農藥,通過天然的植物保護方法來對抗病蟲害;遵循AOC準則—— 需要符合Châteauneuf-du-Pape地區對葡萄種植、釀酒工藝、酒款風格等各方麵的嚴格規範;更難得的是,這間法國酒莊還遵循了德國的某項標準——雖然德國葡萄酒聽著也不太有名,但是,憑德國人的嚴謹,料想他們製訂起規則來,應該是全世界數一數二。
蔣先生問:“需要遵循那麽多標準,很難吧?”
工作人員驕傲地說:“許多規則就是我們製定的,世界隻是跟進而已。”
乖乖嚨滴咚,一不小心來到釀酒界的鼻祖地了。不知真假,敬了再說。
酒莊附近,是大片葡萄園。
往外開出幾公裏,有座城市,叫Orange, 中文名“奧朗日”。
城裏有家規模不小的Mall,叫Centre Commercial E.Leclerc Orang,類似於北美的Premium Outlets,售賣折扣品牌衣帽。
蔣先生當然不想錯過。我倆一個負責在商場的playground遛娃,另一個逛街。輪流交替。
我沒啥要買的。但,again,我和孩子們收獲甚豐,蔣先生心裏的清單可以寫成一本書,逛半天,卻兩手空空。
下午兩三點,孩子們喊餓。我們開進老城區,打算在市中心找一間地道的南法餐館。
沒想到,這種時段,奧朗日大部分餐廳都不開門。我們沿著小街一路找去,飯館沒找到,卻發現小巷盡頭站了座巨大的古跡,讓人“轟”地開了眼界。
我查了查,嚇一跳——這座我們無意間撞見的古建築,竟然是大名鼎鼎的奧朗日羅馬古劇院(Théâtre antique d’Orange),建於公元前1世紀,已有兩千多年的曆史。它由羅馬皇帝奧古斯都(Augustus)時期的統治者所建,是全歐洲保存最好的羅馬劇院,也是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世界遺產。
古劇院的主牆保存得非常完好。它長103米、厚1.80米、高37米,路易十四稱它為“我整個王國最美麗的城牆”。
牆上有三道門:皇家門和賓客門,中間用拱門隔開。這三道門都直接通向舞台。
古劇院的劇場內部呈半圓形。可以容納大約9,000名觀眾。它的舞台牆相當精致,柱子和壁龕曾經裝飾著彩色大理石馬賽克和雕像。中心壁龕中至今仍保留著一尊 3.5 米高的奧古斯都雕像(也有人說這是藝術和音樂之神阿波羅)。這堵牆對於劇院來說無比重要,它投射出的聲音有著無與倫比的品質和純度,讓每一個座位都能清晰地聽到舞台上的表演。
(摘自Klook的網絡圖片,很好展現了劇院內部的全景。)
劇場座位根據觀者的社會地位而定:第一排為騎士們保留。商人和羅馬公民坐中間。最高(也是最令人眩暈)的座位留給了妓女和奴隸。
古羅馬時期,劇院不僅用於戲劇和歌劇演出,還舉辦各種娛樂競鬥活動,鼎盛華美。中世紀時,教會認為戲劇不道德,劇院一度被用作戰爭中的防禦工事和避難場所,幸好未被完全摧毀。現如今,被修複後的古劇院仍是重要的文化活動中心,每年夏天都會舉辦奧朗日歌劇節(Festival d’Orange)——歌劇界最偉大的人物都會來此演唱。當然,票價昂貴。
(維基圖片,展示2007年某場演出的盛況。)
外圍的殘垣斷壁。
在古劇院門前啃個冰激淩,假裝羅馬假日。
劇院對麵的披薩店開著門,大家隨遇而安,開開心心吃了一頓 ——一半是美味,一半靠氣氛。
感覺歐洲太奢侈,千年古跡世界遺產就那麽隨隨便便擺在路邊,充當普通人家過生活的背景板。
事實上,我們可能誤入了一片古羅馬區域。在附近轉轉旋旋的那兩天,我們經過了好幾個古鎮古城。就算開在路上,也能看到不少古羅馬的橋梁,和被廢棄的防禦工事。隻能說,古羅馬的影響力太大了,就算我們沒去成羅馬,也能處處遇見羅馬。
晚上,回到cottage,繼續泡溫泉、喝酒、看夕陽。全無準備的一個生日,卻也過得難忘。
我親親他的臉,說:“我不遺憾。遇見你,我生命中最好的時光才開始。”
實在是非常浪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