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6日,星期五,立夏。這個刻在穀雨心裏的節氣,曾經承載了數不清的甜蜜快樂和鄭重的承諾,如今讓他不忍細看。
從這周星期一,穀雨的潛意識就開始倒計時,仿佛在不停演練承受悲傷的細胞神經,免得真的到了那一天,會被突如其來的傷痛擊倒。
去年的這天,也是這樣下大雨。那時在舊金山雙子峰上的每一顆雨滴,都見證了心心相印的兩個年輕人許諾終身的幸福;而今天的雨滴,則落不盡天各一方的悲涼。
Bob叉著腰站在窗前,感歎南加州的五月很少見這麽大的雨。他回頭看了看專心上網的穀雨,說:“我看這雨來得急去得快。通常這種雨都會帶來彩虹的。”
穀雨抬起頭,笑了笑說:“嗯,夏天的雨,總是這樣的。”
“忙啥呢?”Bob轉過身來,在辦公桌後麵坐下,喝了穀雨給他配的活血化淤的草藥茶,誇張地品了品嘴裏的回甘,說:“你別說,這茶越喝越有滋味。我的血糖都有進步呢。我看啊,你將來當個草藥醫生不錯。”
中醫?穀雨心裏苦笑。最近大家都安慰他將來出路很多:廚師、開武館、私人保鏢,現在又多出來一個中醫……
這個學期快結束了,穀雨門門功課成績優異。再有兩年,他可以拿到心理學和犯罪學的本科學位。Bob說,他表現好,可以替他申請減刑,起碼是早一點假釋出獄。
Teresa曾很中肯地告誡穀雨:加州最高法院的上訴不一定樂觀。而聯邦最高法院很可能不會聽取他的複審請求。他們每年收到數千份申請,但隻會受理不到100件。亞裔團體的律師代理他上訴,是盡力幫助穀雨爭取任何可能的一線希望,也有社會影響力層麵的考量。他們上訴的著眼點是司法公正,提出法官的政治傾向性對審理過程以及陪審員的影響。但這很難證明,尤其是在目前的社會環境之下。
如果上訴失敗,再把穀雨在監獄裏等待審判的時間折算抵消刑期,他最晚在2012年底,2013年初就可以出獄了。那時他也正好完成了大學的學業。如果不是惦記立夏,焦心如焚,穀雨恐怕就會踏踏實實地在Bob的羽翼下窩在這裏的。
可是,立夏沒了。去年今日人比花嬌的立夏,去年今日成為自己未婚妻的立夏,到底在哪裏呢?有人給你過生日嗎?
“等下的排球賽你準備得怎麽樣了?”Bob問。
穀雨皺了一下眉頭,說:“我其實……有點想打退堂鼓。”
“哎?為何啊?自從有了幾支排球隊,好多不喜歡對抗體育項目的家夥都表示特別開心呢。沒想到你打得那麽好,都成了明星了。”
“Bob,最近發現有幾個原本隻打籃球的家夥跑來打排球。其實也沒什麽,不過這幾個家夥比較好鬥好勝,球場上的氣氛有微妙的變化。”穀雨歎了口氣:“唉,放在以前,我才不鳥他們呢。可是現在,我不想出一丁點差錯。我不能在監獄多待一分鍾。Bob,你應該能理解我。我不想出頭。”
Bob點點頭,道:“也對。孩子,你太憋屈了。今天我下午沒事,去看球。你上場痛痛快快地打。以後不想打也就算了。”
穀雨感激地笑了:“好!不過我可醜話說在前頭哈。我們隊挺臭的。都是他們強強聯合挑剩下的。不一定能贏哈。”
“痛快玩一場!今天算是好好發泄一下也好。去吧!”Bob伸手捏了捏穀雨的肩膀。
穀雨自己先去了體育場,兩隊人到得差不多了。觀眾有嚴格的人數限製,需要接受搜身檢查才能進入體育場。他們已經在門口排了一條鬆散的隊伍。幾個獄警在檢查經過改造加固的球網杆子,確保不會被輕易拆下來當武器。
“Rain!”Tito開心地喊起來:“你還是來了,太好了,咱們就有機會贏了!”
穀雨拍拍Tito的肩膀,感歎這孩子又長高了,而且因為運動多,一下子壯實了不少。穀雨一直有意培養他當副攻,隊裏一個年紀稍長的囚犯以前打過排球,個子很高,當主攻手是非他莫屬。而穀雨自己則多半時間當二傳。
對方隊伍裏麵幾個原本打籃球的,自從打了排球之後,上手很快,體力和身高都占優勢。其中一個叫Ben的家夥和大家鬧不和,被踢出去,結果央求穀雨他們收留。於是人高馬大的Ben參加了穀雨他們的隊伍。
參加排球運動的以白人為主,零星幾個非裔和亞裔,幾乎沒有西裔,除了Tito和Ben。而Tito卻偏偏很不喜歡Ben,私下對穀雨抱怨,說Ben在球場上太霸道。
穀雨也發現了這個情況。他不太想繼續參加排球運動,也是出於這個原因——他想遠離所有可能的矛盾和紛爭。
搞排球運動,多多少少也算Bob的一項業績,據說有其他監獄也開始跟進。畢竟排球運動身體衝撞機會比較少,鬧事的情況也就少多了。
穀雨帶著他的隊友開始熱身。一邊做運動,一邊歎氣:加州監獄人滿為患,有的上百囚犯擠在一個體育館大小的監室裏,上下三層,條件堪憂,還經常有惡性事件發生。可政府花錢建造監獄體育設施毫不吝嗇,認為這是人道主義的體現。但是晚上那些沒地方睡覺的囚犯是要睡在健身房的地板上的。還有精神病患者被關在籠子裏等待治療的惡性事件。要穀雨說啊,首要的是解決不同暴力程度的囚犯混雜居住和自由活動的問題。再者就是要擴大容量,不能隨隨便便把重罪犯假釋出去,給社會治安帶來潛在的威脅。更不能以監獄人滿為患提高起訴收監的標準。
Bob曾經對穀雨講解過早在2001年,加州的囚犯就向聯邦法院提出了集體訴訟,當時州長是Davis,所以當時的訴訟案被稱為Plata vs. Davis。後來根據不同州長,這個訴訟的名稱也在一直改變。訴訟核心爭議是加州監獄條件惡劣,過度擁擠導致囚犯無法獲得憲法保障的基本醫療和心理健康服務,違法了美國憲法第八條修正案關於禁止“殘酷和異常懲罰”的規定。
2009年的時候,三名聯邦法官裁定加州監獄人口必須消減至設計容量的137.5%。當時加州33所監獄關押了約15.6萬囚犯,而設計容量才7.9萬,實際占用率接近200%。法官裁定加州政府在兩年之內必須釋放或者轉移大約4萬名囚犯。
“一定會上訴的。這樣放人不是個事兒啊。”Bob當時搖頭歎氣。“五月份應該會出結果的。”
“要是上訴不成功呢?”穀雨不敢想象隨便放人出去,執法單位的壓力會有多大。
“沒辦法。其實這對你有好處的,爭取早點出去。”Bob說:“在我這裏操作起來就容易多了。你放心。”
穀雨依舊皺著眉頭,問:“以後會不會也不讓執法人員抓人啦?”
“嘿嘿,極有可能哈。小偷小摸的,就別給我送來罷了。”Bob直搖頭:“沒想到啊,加州哎,GDP全國第一,占美國全國GDP的13%,將近兩萬億美元。你能想象那是多少錢嗎?如果作為一個獨立的經濟體,加州也能排在全球前十。比加拿大都多!”
穀雨當時驚訝地說不出話來。“錢都哪兒去了?”
“你問我,我問誰去?南邊不停進來人啊,全國吃福利的都希望來加州。誰叫加州人有個大愛心呢。”Bob說:“你認識的那個Fred,競選州長一定沒戲。他要看住大門,要徹查福利製度,嘿嘿,做夢吧。”
穀雨徹底被Bob說暈了。
一聲哨響,把穀雨的思緒拉回體育場。比賽即將開始。Bob這才從門口踱了進來,坐在了看台中間位置。穀雨瞄了他一眼,並沒有打招呼。
“對方強攻手比較多,咱們必須注意防守。Ben和Tito加強攔網,但是防守覆蓋率要廣一點,後排也不能掉以輕心。你們要注意我的手勢哈。”穀雨抓緊時間給大家部署戰術。
開局對方發球。穀雨站在網前二號位,迅速分析對方陣容,甚至球員眼神,立刻在背後平伸四根手指——四號位強攻。
一傳接起球來,卻不到位。好在穀雨靈活迅速,快速追球,然後一個“背托”,球被穩穩傳到4號位。Ben以身高優勢大力扣殺,第一分贏得特別痛快。觀眾席歡呼雷動,穀雨和隊員們擊掌鼓勁兒。
“後排防守,後排防守!” Tito發球之後,穀雨大聲指揮。
可惜對方扣殺力度也很大,後排球員直接被球砸在懷裏摔了個大跟頭。
對方球員高聲歡呼。穀雨趕緊跑過去拉起來摔倒的球員,拍拍他的肩膀。
交換發球權……
雙方比分緊咬,有點悶熱的球場裏仿佛空氣都帶著緊張爆裂的細小火花。雙方打到2:2,第五局就是關鍵。
“這一局15分,咱們必須先發製人。盡快拉大比分,這樣可以給對方一定的心理壓力。Tito,你要盡力減少發球失誤……”穀雨的話還沒說完,就被Ben打斷了:
“不光是發球失誤。你他媽的搶什麽球啊?你自己接不到球,害得別人也接不到。”
Tito要還嘴,被穀雨按住了胳膊。
“都是隊友哈。好好配合,咱們今天打得出乎意料的好。再堅持一下,減少自己隊友之間的衝撞。溝通,溝通!Tito,接球前喊出來。”穀雨說。
Ben一撇嘴:“喊個屁!好多球就不該他接。要多長個耳朵倒是真的。要不是KK今天肚子疼,早就該把他換下去了。”
“你別太過分哈!”Tito叫了起來。
“好啦!團結!不然沒有勝算!”哨聲一響,大家各就各位。
一開場對方就攻勢凶猛。Tito因為緊張,和其他隊友的溝通不良,有幾次衝撞Ben,造成Ben失球。Ben的眼睛都紅了,像是一頭憤怒的公牛。
“你他媽的會打球嗎?”Ben指著Tito的鼻子大罵。對方球員開始嘲笑、吹口哨。有人大喊:“把那個gay扁一頓!”
“留給我晚上修理吧!”
“中國佬,把你女朋友換下去吧。”
……
觀眾席上聲浪沸騰。裁判給對方球員黃牌警告。大家安靜了一點點。比賽繼續。
比分到了14:14。對方發球,一傳依舊不到位,穀雨起跳傳球,副攻後排扣殺,得一分。
15:14。
Tito在關鍵時刻過於緊張,發球下網。
15:15。
Ben又一次破口大罵,裁判亮出黃牌。
穀雨上前對Ben低語:“紅牌扣一分,換發球,咱們不能承擔那樣的風險了。”
Ben扭頭走開。
對方發球。Tito一傳不到位,穀雨靈機一動,抬手一個吊球過網,正好落在對方防守空檔裏。得分。
16:15。
再有一分就好了!輪到Ben發球,精準而凶猛,對方一傳直接把球打了回來。剛一過網,穀雨便“背托”傳球給後排,Ben準備起跳扣殺,沒想到Tito也衝過去接球,雖然及時收住了步子,可是也幹擾了Ben的姿勢,造成他一隻腳起跳前踩到了三米線。
裁判吹哨,對方得分。
16:16。
Ben直接就把Tito推了個跟頭,全場噪音齊發,震耳欲聾。穀雨看見Bob站了起來,在四個角落高台上的荷槍實彈的OC也都站了起來。
剛把Tito拉起來,裁判就給Ben同時亮了黃牌和紅牌,這意味著Ben直接被罰下該局比賽。而穀雨他們沒有替補,所以少了一個隊員。Ben沒有坐在候補席位上,轉身出了體育場。
穀雨將左手背後,伸出兩個勾起來的手指。
對方接著發球。後排隊員一傳到位,穀雨二傳,Tito起跳虛晃一招,對方起跳攔網,穀雨隊第二主攻手從Tito背後起跳扣殺,一舉得分。
17:16。
輪到穀雨發球。對方球隊的啦啦隊在觀眾席上狂呼跺腳,聲勢震天。裁判吹哨,體育場忽然寂靜一片。穀雨擦了一把腦門兒上的汗,平息了一下呼吸,狠狠拍了兩下球,然後上拋,起跳,擊球。
剛才的一瞬間,他打消了跳發大力球,而是選擇了跳發上手飄球。隻見小小的白球從空中平穩飛過,卻在過網之後忽地一下上行,並且左旋著往底線一角飄去。
對方一傳飛奔救球,打手出界。
18:16。
全場歡呼雷動。穀雨一隊開心地抱在一起,Tito激動得脫了上衣在頭頂揮舞。Bob準備先行離開,OC命令觀眾按座次退場。比賽的兩對人按照慣例,隔著球網排成一隊,邊跑邊擊掌致意。
穀雨渾身大汗,酣暢淋漓,正心情愉悅地想著明天有一門課的考試,晚上好好複習一下,拿個A沒問題,沒想到跑在隊尾的Tito一聲短促的叫喊,一下子跌了個大跟頭。
“怎麽啦?”穀雨折返隊尾,拉起來Tito。沒想到Tito二話不說,從球網底下鑽過去,就猛地推了對方一個球員一下。
“你絆我!”他大喊。
那人也不甘示弱,一把揪住了Tito的球衣,另外幾個家夥圍上來,穀雨奮力切入他們的圈子,一把抓住了Tito的胳膊。“走!”
可是沒那麽容易。他們被死死圍在中間。而他們的隊友也衝了過來,有的勸架,有的直接出拳。兩隊人的混戰就是這樣開始的。
這時返回運動場來取水瓶的Ben也加入了撕打,目標卻是自己的隊友Tito。他罵罵咧咧,越打越紅了眼。
OC鳴笛警告,體育場門口衝進來一隊警衛,試圖把兩隊人分開。穀雨護著一臉鼻血的Tito往外衝。他吃了好幾拳,卻隻是抵擋,絕不還手。他拚命告誡自己:“冷靜,冷靜!”
“砰”的一聲,鳴槍示警,混戰的囚犯頓時安靜下來。最後一刻,Ben揮拳過來,穀雨把Tito擋在身後。那孔武有力的一拳,正好打在了穀雨的下巴上。穀雨踉蹌幾步,一時間天昏地暗……
穀雨在Bob懷裏醒過來的時候,Bob正坐在地板上憂心忡忡地看著他。
“沒事吧?”
摸了摸自己的下巴,穀雨坐起身來,活動了一下關節,搖搖頭,說:“沒事。Bob,我沒動手。”
“知道。不然他們未必是你的對手啊。好啦,快去醫務室檢查一下吧。唉,那個倒黴孩子真是麻煩啊!”Bob歎口氣。“等下還要錄口供,唉,真是麻煩……”
一切都搞好,回到監室,已經過了熄燈時間,穀雨坐在小床上毫無睡意。他忽然想到了立夏這一天就要過去了。他親愛的立夏的生日就要過去了。自己還沒來得及給她唱一首生日歌。
於是,他在心裏唱起來:“Happy birthday to you, happy birthday to you ……”
下巴上的傷處一跳一跳地疼,正好為他打著節拍。
穀雨忽然心痛難耐,無助地哽咽:
“親愛的,生日快樂!二十二歲了呢。生日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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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蟲:一下子壯士(實)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