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克-吐溫有句名言:“我曾度過的最冷的冬季是在舊金山的一個夏天”(The coldest winter I ever spent was a summer in San Francisco)。舊金山的夏天到底有多冷?這麽說吧,出太陽的時候,可以穿著短袖短褲,在幹燥的海風裏享受溫暖適宜的夏日;但是轉眼間,海麵上就浮起來團團霧氣,在看不見的風的推動下,很快包裹了沙灘、道路、房屋、樹木、山巒......如果此時你從遠處沿著高速公路開往舊金山,就可以眺望到路的盡頭仿佛蓬萊仙境,雲霧繚繞。嚴重的時候,則是濃霧蓋頂,看起來像是《西遊記》裏妖怪出沒的地方。
但是馬克-吐溫沒提到的是,很可能他度過的最熱的夏天是在舊金山的一個秋日。有的年份到了十月初,秋老虎卻不期而至,氣溫飆升到華氏九十幾度,仿佛是大自然的統籌者給沒有火熱夏天的舊金山人一個帶著虧欠的補償。
2009年最熱的這天,穀雨和大個子搬家到了Steve原本買的公寓裏。穀雨最終被媽媽和繼父說服,是因為鄭秋宜認定不要在舊金山當房東。她在地產界混得越久,越難以忍受舊金山政客對房客的偏心。所謂的房租管製,不僅僅約束了房租漲幅,更是由無數附加條款,讓房東對不合理霸占物業、不交租、年老的、有疾病的、有孩子的、少數族裔、性別少數人群......和以各種理由絕不搬出的房客無計可施。
1995年兩個加州政客提出的條款,算是對嚴格房租管製鬆綁以應對加州出租物業數目的急劇下降(一些房東寧可空置自己的物業都不願意出租,當然政客會想出來收取空置稅的,但那是後話)。這個新的條款規定:一些物業,包括獨立屋、新建房等等得以豁免不受房租管製。這個被稱為Costa- Hawkins的法案,對Steve的公寓來講沒有保護作用。他們考慮之後,覺得還是自己人住比較好。
“我可以相見,加州的極端政客會一次次想辦法推翻Costa- Hawkins的。”鄭秋宜一想到這個就歎氣。(注1)
“鄧先生還算是比較溫和的民主黨呢。”穀雨接話道。
Steve攤攤手,說:“又怎樣?我敢打包票,他連任無望。”
“這個城市啊,被政治綁架了。有政客說要開設吸毒中心,免費提供吸毒用具和醫護人員,還有說警察不許趕遊民,每天用高壓噴水槍清洗金融中心街道就行。”鄭秋宜說。“你們知道嗎?那些專門清洗街道的工人一年多少工資?”
“多少?”穀雨一邊收拾東西準備搬家,一邊問。
“八萬。這是我的一個過戶公司經理告訴我的。”鄭秋宜停下手裏的活,歇口氣。
“那清洗市中心街道的費用嚇人啊!”穀雨驚歎道:“工資和我們差不多呢。媽,不然我去洗街道吧?福利也不錯,還挺安全的,畢竟是水槍哈。”
幾個人哈哈笑了起來。
“好啦,你們今天幫我打了好多包,可以了,我就這麽點東西。你們回去休息吧。明天搬好家,我請大家吃飯。”穀雨拍拍手上的灰,說:“立夏明天幫我搬家,你們就不用過來了。”
“你們兩個可以嗎?”鄭秋宜還是不放心。
“可以,不是還有大個子嗎?”
“小夏這孩子真不錯,一點都不嬌氣。看她瘦瘦的,力氣倒還挺大,上次幫我搬東西,比我厲害多了。”鄭秋宜開心地說:“你呀,好福氣!”
穀雨猛點頭,然後拍馬屁道:“都是你生了個好兒子,才有好媳婦呢。”
“晚上聚會不帶小夏去啊?”Steve問。
“喔,她有課。我們幾個警校同學有空就碰個麵,畢業快一年了。”穀雨感歎道:“感覺很快,但也發生了好多事。”
“是啊。平平淡淡,平平安安就好。”鄭秋宜說:“對了,聽說Frank要退休?”
穀雨點點頭說:“是,他打算周遊世界去。可惜立夏還沒有Broker資格。所以立夏會把執照掛在她小姨公司裏。”
“這Frank也真想得開哈。那麽多客戶就是資源啊,這個年紀經驗最豐富了。”鄭秋宜惋惜道。
Steve拿了一瓶礦泉水,擰開蓋子,遞給鄭秋宜,說:“我倒是覺得挺好。該退就退,該玩就玩。這輩子就是一場經曆。”
“你們也該多出去走走呢。”穀雨灌了幾口水,說:“就是立夏那小姨,總是讓人不舒服。”
“她為難你?給你臉色看了?”鄭秋宜問。
“那倒沒有。反正立夏好像和她總不親,回家就是為了看看姥姥。不知道以後工作上會不會有接觸。”穀雨搖搖頭:“我一直覺得她小姨好像有很多秘密那樣。”
“什麽事都沒有完美的,真是一點都沒錯。”Steve總結道。
穀雨和警校幾個好朋友聚會。一年下來,大家仿佛都“長大了”一樣。一個原本就比穀雨年長幾歲的朋友,居然要當爸爸了。大家聚在一起七嘴八舌聊生活聊工作,好不熱鬧。
“芒果去哪兒了?”穀雨問。
一個女同學說:“我也找不到她。電話關機。我還真的跑去她家裏看了看,鄰居說搬走了。好像是回墨西哥了。”
“啊?”大家都很驚訝。
大個子Eric直搖頭:“那麽多墨西哥人哪怕冒險偷渡都要來美國,他們怎麽還回去了呢?”
“就是啊。而且小孩要上學了吧?回去念書?”另一個同學不解地嘟囔道。
“不會是墨西哥有家人需要他們回去吧?”穀雨說。“唉,芒果也不容易。”
“不過,聽說芒果消失之前好像有點錢了。辭了工作,還換了一輛車。”那個女生說。“也許,是帶孩子看病方便?以前那輛車也是快散架了。”
“孩子他爹是誰啊?”有人插嘴。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都搖頭。
“小孩是墨西哥人的樣子。應該也是墨西哥人?”Eric分析:“也許是高中甜心。”
穀雨沒敢出聲。他別的不知道,但芒果告訴過他,“不是甜心”。
此刻的芒果,在Baja California的海邊度假屋裏,坐在看得見風景的廚房料理台邊,捧著一杯咖啡發呆。
海麵在無月無星的天空籠罩下,顯得深邃寬廣而且不怎麽友善。似乎在一個個暗潮洶湧中,都潛藏著翻天覆地的危險。
Miguel已經睡了,他的外公正陪著他呢。芒果會在後半夜去換班。他們搬到這裏,Miguel開始很生氣,說沒朋友。不過,很快他們就在鎮子上認識了不少人。鎮子上的人都認為他們是從美國來探親的富有家庭,對他們既羨慕又妒忌,不過還算很友善。
芒果安排小朋友來和Miguel玩。天氣好的時候,看小孩子們在沙灘上嬉戲,看海鳥捕魚,她甚至覺得就這麽一直維持著也不錯------直到Miguel起不來的那一天。
但是她太天真了。Miguel的肝病會不舒服,會脹會痛,會惡心。當母親的看在眼裏,疼在心裏。不行,這樣不行。
於是,她再去求那個人,以死相逼。他終於讓步了,說去墨西哥找肝源做移植。不過芒果堅持,搞到肝源之後,回舊金山做移植。於是孩子的父親出於壓力,把舊金山的手術室安排好,就等血型匹配的肝髒了------當然,也要人家願意捐贈。
“這個好辦。有錢就行。但是,別忘了你的承諾。你答應我的事情要先辦好。”對方帶著威脅的語氣,仿佛有口臭的熱氣噴在芒果臉上。但是她不能躲開,她必須迎上去,和他共呼吸,為的都是孩子。
“呤~~”
芒果慌忙接起來電話。
“找到了。比Miguel大五歲的孩子。你要準備行動了。我著手運作,爭取年底之前行動。隻要你成功,Miguel就有救。”一個聲音冷冰冰地說。
“我要求行動的同時開始手術。”芒果的臉色鐵青,手心出汗。
電話那頭沉默了許久。那沉默是當年十七歲的芒果告訴他自己懷孕的時候同樣的沉默------死氣裏帶著殺氣,你永遠都猜不到接下來的命運是什麽。
“芒果,你不能要的太多。”
芒果咬了咬嘴唇裏麵的肉,下狠心道:“這次我不會讓步了。”
“我大可以找別人。花夠了錢,願意幹這事兒的女人多了去了。”
“可是你還是找我。因為我最可靠。今後我兒子的治療費、生活費還靠你呢,我不會出賣你的。”芒果鎮定下來,最後一搏:“我也想好了,大不了我們不治病了。但你會身敗名裂。也許,家破人亡。我說到做到。”
沉默再次來襲。許久之後,他說:“你長大了啊......好吧。時機成熟,我通知你們回來。如果一切順利,完事之後立刻回墨西哥,永遠不得踏入美國半步。”
“沒問題。”
對方掛了電話。
立夏把房地產銷售員的執照掛在了立初霜名下,同時在南舊金山的“臨水一方”有了一間小小的辦公室。聽小姨講,Mike原先的辦公室就在對麵,如今關著門,沒人用。
Mike入獄服刑之後,立夏一直沒有去看過他。聽了他在結案陳詞的告白,立夏雖然心裏別扭,但當時認為他說的是實話,他沒有碰過Patrick。可是在他家車庫牆縫裏發現的Patrick的牙齒,讓立夏的信任徹底崩塌。Mike注定撒謊了。可是,因為法律關係,他不會再次被以謀殺的名義起訴。聽說Patrick的父母因為自身健康原因,一直沒有提請民事訴訟。
當然,Mike也可能會辯解:當時Patrick昏倒,磕到了牙齒和後腦......
可是,這種可能性微乎其微。而且他一再掩蓋事實,更是令人生疑。
會不會是Mike打了Patrick一拳,或者推了他一把,造成他摔倒撞擊了後腦喪命?立夏把這種分析和懷疑藏在心底,連對穀雨都沒提過。她知道穀雨應該也是這麽猜的,可是又有什麽實際意義呢?說到底,立夏無法想象Mike主動去殺害任何人。但這個世界上,好多的罪惡,原本都是正常人無法想象的......
Mike出獄後,該如何麵對他?立夏也不敢想。
算了,不去想吧。隻要想到穀雨,一切的烏雲都會瞬間蒸發。求上天憐憫自己屢次失去親人,但願能一直保穀雨的平安。立夏伸手摸了摸脖子上穀雨送的草莓項鏈吊墜,心裏滋生出甜蜜來。
“當當當。”
“請進!”立夏從毛玻璃窗口看到是小姨,於是從辦公桌後麵站起身來。
立初霜手裏拿著幾本雜誌推門而入,麵帶喜色地說:“看看,你的廣告。多漂亮啊!咱們公司有了小夏,就是有了個大招牌。”
前一陣子,立初霜為立夏在舊金山灣區最著名的豪宅雜誌上買了一頁廣告,推廣她新近拿到的一個房屋銷售代理權。照片裏的立夏把頭發束在腦後,化了淡妝,穿著沉穩的墨藍色職業套裝,看起來比實際年齡成熟一些。
“小姨,我都快認不出自己啦!”立夏笑道。
“嗬嗬嗬,我看挺好的。加油!來,這幾本給你留著。”立初霜把雜誌放在了桌子上,轉身離開之前加了一句:“聖誕節我想帶姥姥去夏威夷,一起去吧?姥姥說不知道以後還有多少機會一家人可以一起旅行呢。”
“這個......我要和穀雨商量一下。不知道他有什麽安排。不過,估計他會加班。”立夏笑著說:“如果可以的話,這個旅行我來安排吧,算是送給姥姥和小姨的節日禮物?我今年業績不錯呢。”
“真的啊?好吧,咱們再商量。”立初霜轉身走了。
其實立夏很想和穀雨一起度假。可惜,他提到過,新人通常會在節假日留守的。沒辦法,愛上一個警察,還是個小警察,就隻能如此了。好在自己假期長,等從夏威夷回來,天天給穀雨做好吃的,窩在家裏也不錯......
正琢磨著這些,穀雨打電話來:“立夏,Patrick的父母提請民事訴訟了。”
立夏心裏一驚:自己真是有第六感啊。“會怎麽樣?”她急忙問。
“你我都要出庭作證。”穀雨頓了一下,說:“民事訴訟以金錢賠償為主要訴求,通常對取證過程沒有刑事訴訟那麽嚴格的要求。但所有相關的證據都要再次呈堂。我想,Patrick父母這麽做,不是為了錢。Mike也沒啥錢了。他們就是希望世人看見兒子死的不正常吧?結果很難說了。”
立夏感覺喉嚨被什麽東西堵住了,發不出聲音來。
“立夏,我明白你的感受。咱們一起麵對。”穀雨的聲音平靜低柔:“要不周末出去走走吧?我周六一天都沒事,去爬山?”
“好。”立夏隻說了一個字,眼淚就掉了下來。
立夏忽然想到,很多人都建議情侶一起出去旅行,說是在一起處理問題的過程中可以更加了解對方。而她和穀雨之間根本不需要這些。他們有生死之交,更有生死之交之外的默契。每次自己感覺要墜落的時候,他都在。
這讓她不由得自問:如果他墜落的時候,自己會不會每次都在?
一定。
不,不要他有墜落的時刻,永遠都不要!
注1: 2024年果真有政客再次提出推翻Costa- Hawkins,所幸的是加州選民投票否決了這一提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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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純屬虛構,原創作品,未經許可請勿轉載!
看到才女妹妹定下來要寫第四部,很開心!
這種共產主義思潮在富裕地區最容易開始蔓延。
"所謂的房租管製,不僅僅約束了房租漲幅,更是由無數附加條款,讓房東對不合理霸占物業、不交租、年老的、有疾病的、有孩子的、少數族裔、性別少數人群......和以各種理由絕不搬出的房客無計可施。"舊金山和魁北克很像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