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夏心裏有很多計劃:去醫院,去高中,去墓地,去爸爸公司,去死亡登記處......
可是,再一細想,很多地方都需要自己的身份證明,不是一本護照就夠了的,要證明“你媽是你媽”。
而爸爸的公司立夏毫無頭緒,那個陸一鴻叔叔會知道嗎?學校倒是可以去看看,自己模模糊糊記得老師的樣子,也許,可以打電話給Victoria?但是她目前不想把觸角伸出去,怕的是反向追蹤。任何人都不可信,任何人!
至於死亡登記處,立夏做了一番研究,很快發現父母都不是自然死亡,所以登記的方式和一般人不一樣。應該是警署有備案。可是,警署是立夏最不想去的地方。她知道小姨肯定開始找自己,而且不出意外的話,她應該發現自己已經到了香港。
立夏的護照小包裏一直裝著香港永久居民身份證,這給她的生活提供了很大的便利。但是立夏也明白,要小心使用,不然也很快會泄露行蹤的。她如今不想見到小姨,不想見到姥姥。她就想自己在這個城市找尋她丟失的記憶和真相。
在旅店房間啃了一個味道超棒的菠蘿油,立夏收拾東西準備出門。她今天要著手的大事,就是找工作。雖然她身邊的現金還很充足,但是她如果想在香港住下去,必須要掙錢。而且她希望能有足夠的收入,在流丹園附近找到地方住下來,這樣對探訪周圍環境,恢複記憶都有好處。而且,以自己真實姓名登記的旅店,早晚也是個問題。
立夏一邊琢磨,一邊走到了亂糟糟的街上,跑到貨物擺放得擠迫不堪的便利店買水和公交卡。排隊等付款的時候,她看見電視上在講即將到來的熱帶風暴。難怪啊,這麽悶熱呢。目前外邊熱風初起,掛起來二號風球,據說這次的風暴會很強勁,有可能達到8號風球。也許,應該買雨傘,又或者是雨衣?
立夏從隊伍裏退出來,去找雨具。她看了看價錢,撿了比較便宜的一把黑色的小雨傘。忽然就聽見了自己的名字從電視裏傳出來:
“立夏,Summer Lee,女,十九歲,持美國護照和香港永久居民證。於兩日前入境香港走失。其母親焦急尋找,提供有用線索的市民,可獲得兩萬元現金獎勵......”
立夏被嚇得縮到貨架後麵,從貨品上緣偷偷看著電視屏幕,發現居然有自己的照片。剛才的尋人啟事裏,“母親”二字讓立夏怒不可遏,她咬著自己的下嘴唇,心想:絕不讓你如意。
左右看了看,立夏抓了一副太陽鏡,不過,想想大陰天也不能老戴著太陽鏡吧,於是在一排眼鏡中尋找,開心發現居然有賣平光鏡的,隻是大黑框,好醜!不過立夏顧不了那麽多,她低頭排隊去付款。好在老板娘忙得手腳朝天,根本沒有注意她。
走出門,立夏戴上那個大大的黑框眼鏡,配著自己剪的“精靈頭”(Pixie Cut)發型,恍惚間連自己都認不出了。她拐進了一間小化妝品店,買來廉價的眼影、眉筆、藍紫色口紅和假紋身貼,在洗手間變了妝。看著鏡子裏的自己,她想起來紐約偶遇的中學同學Victoria,真是和她一個風格了。再看看,又有點酷,好像搖滾青年。唉,自己曾經會打架子鼓呢,也許拿起鼓槌,就會找到以往的感覺吧?那鼓聲裏,是否也隱藏了記憶的碎片呢?
立夏在自己的中學附近下了車,在大門口停了下來。去找誰呢?誰會記得自己?小姨會不會和學校打了招呼,他們很快就會“出賣”自己的吧?她拿不定主意,就在對麵街上坐下來,一邊研究地圖和旅遊手冊,一邊瞟著學校大門。
過了一會兒,兩個媽媽也在不遠處坐下來攀談,聽起來學校今天會提早下課,應該是熱帶風暴來襲的原因吧。
又聽了一會兒,立夏不由得笑了,她們在談給孩子找英文寫作的輔導老師,仿佛價錢不錯呢。
“嗨,你們好啊!”立夏上前打招呼。她幾乎立刻心涼了半截-----兩位媽媽瞪著自己的眼神,就好像看見了不良少女一樣。
“什麽事?”一位媽媽往後縮了一下身體,問。
“我......我聽見你們說要找英文輔導老師?我可以的。我從美國來,英文一向成績很好的,去年還得過全國寫作比賽的獎呢。”立夏勉為其難地推銷自己。
“喔,這樣。我們......”
沒等這位媽媽說完,立夏趕緊補充道:“可以試試看啊,不要錢。如果你們的孩子喜歡,我可以比市麵上的行情打八折的。”
一個媽媽似乎有點動心,另一個悄悄拉了她一下,說:“不必了,謝謝啊。我們孩子還太小,才初中一年級。我們想找正規的老師。”
“對啊,對啊。”另一個媽媽附和道。
“再說啦,你沒有工作許可吧?外國人打工,不可以隨便來的。”
“我有香港永久居民身份的。我原本就在這間學校讀書的。”立夏扶了扶眼鏡腿,點點頭,臉色充滿了誠懇。
“真的?這間學校,校風可是很嚴格的喔......”一個媽媽上下打量立夏,微微搖了搖頭。
立夏心裏徹底涼了。
起風了,雨點開始灑落。孩子們從校門口湧出來,兩個媽媽趕緊起身迎了上去,留立夏在原處垂頭喪氣。剛才忘了啊,就算打工,也不能拿出身份證啊,不然人家就要拿她去領賞啦......
在學校湧出來的大人孩子之間,立夏沒有看見任何熟悉的麵孔,但是,她站在樹下,卻有一種說不出的期待和焦慮混合的感覺。閉上眼睛仔細體會,她明白了,那是等待父母來接她的感覺。
平時立夏都是自己搭車上下學,偶爾父親會順路接送。在父親離世的那天,也是個落雨的日子,立夏等在門口------她和父親約好了,放學後一起去買熱帶魚的-----媽媽過敏,不可以養貓狗,熱帶魚就是立夏的寵物。
那日的雨越來越大,立夏打父親的電話沒人接,母親也不接。她打了小姨的電話。對了,是小姨來接她的。當時她很開心,因為小姨帶了自己喜歡的點心。
她記起來了,在路上,小姨接了個電話,然後就把車停在了路邊。立夏記得小姨的臉僵住了。半晌,小姨側過頭來,麵如土色地對立夏說:“小夏,你父親在醫院......”
立夏記得小姨慌忙上路,不停撥打立夏媽媽的電話,可是都沒人接聽。小姨的車開得飛快,在雨幕裏疾馳,讓立夏害怕。她還記得,小姨哭了。
想到這裏,立夏的腦子開始大雨瓢潑,後麵的事情變成了沒有結尾的影片,隻剩下幕布上的蒼白嘈雜。她抓下來眼鏡,捂住臉,任熱淚在指縫裏流淌。
雨越下越大,一如失去父親的那日。立夏慌忙掏出來小傘,才發現在狂風裏根本沒用。學校門口本來熙熙攘攘的,此刻沒了人影。天色暗了下來,剛才在記憶舞台上映的劇情也謝了幕。立夏如同下場的演員一樣忽然就沒了氣力。她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和淚水,跑向公車站避雨。
風速越來越高,吹得路麵的積水泛起小浪花,一些莫名其妙的雜物開始隨著風勢在地麵極速滑行。立夏瑟瑟發抖,看到有公車停靠,就跳了上去。她覺得自己的樣子一定是狼狽不堪,所以低著頭,走到了車尾坐下,拿出紙巾擦拭花了的眼妝和唇膏。
瓢潑大雨和車窗玻璃上的霧氣形成了灰色的幕布,把車內車外的世界隔離開來。窗外的景色變成了流動模糊的色彩,一如立夏那些看不清的記憶。她喝了點水,掏出來三明治果腹,越吃越覺得孤獨傷心,也越吃越覺得憤怒。為什麽老天爺這麽狠心?非但讓自己失去了父母,還讓自己受到親人的欺騙?小姨和姥姥這麽做的目的是什麽?
這麽一問,立夏呆住了-----“難道,她們是為了保護我嗎?”
可是這樣的好意,帶著不由分說的武斷。自己已經成年了,有權利知道真相了。想到成年,立夏又想到來自家庭律師的信函。說到了自己二十一歲成年的時候,父親留下的財產會分批劃到自己名下。律師知道小姨冒充媽媽嗎?應該不會吧?小姨冒充媽媽,和那些財產有關係嗎?也應該不會吧?立夏不覺得父親會留下很多財產的。他們一家生活不錯,但絕對不是大富大貴的家庭。
可以聯係律師嗎?他應該不會出賣自己吧?立夏又燃起來熱望。
路上塞車了,公車走走停停,把立夏搖晃得昏昏欲睡。她把腦袋靠在車窗上,閉上了眼睛。玻璃上的霧氣她不忍多看,因為每次都仿佛回到那個夏天在書店玻璃上畫小腳丫的日子------那個和穀雨第一次對視的日子,那麽遙遠......
不知過了多久,有人拍她的胳膊,說:“醒醒啊,終點站啦!”
立夏慌忙睜開眼睛,發現麵前的是在流丹園碰見的那個男生。他正摟著吉他,關切地看著自己,問:“真的是你喲。你變了發型,可是我還是能認出來你的。”
立夏驚得坐直了身體,不由自主摸了摸自己濕噠噠的短發,慌忙戴上了眼鏡。
“唔使緊張!認識一下-----我叫沈無寒。叫我Timmy就可以啦。你呢?”沈無寒甩了一下長發,認真地看著立夏。
“我......我叫立......李莉。嗯......茉莉的莉。對,李莉。可以叫我英文名Lily。”立夏對於自己的新名字挺滿意的,露出來一絲微笑。她看著眼前大男生的坦誠眼神,估計他並沒有看見電視上的尋人啟事。
沈無寒也笑了:“你睡過頭了。要去哪裏啊?”
“我......我去流丹園。”
“那好,就留在車上好了。等下調頭回去的。”沈無寒把吉他放在身邊的座位上。
“你?剛剛上車?”立夏問。
“我一早就看見你啦,打瞌睡......哎,反正我沒事嘛,就好人做到底,怕你......我們現在順路哈。”沈無寒居然臉紅了,低頭垂眼,然後迅速轉換話題:“你怎麽換了形象了?看起來很龐克。”
立夏這才發現自己手臂上的假紋身貼紙泡過水,卷了邊,於是不好意思地笑笑,伸手撕掉了它。
“哎,你玩音樂嗎?你和我們以前的主唱看起來有點像。不過,她沒你高,嗯......也沒你漂亮。”沈無寒眼睛發亮地問。
“呃?我小時候打鼓的。”立夏沒有底氣地說。她真的記不清打鼓的感覺了。
“真的?我們缺個鼓手啊。原來的那個出國念書了。要不要試試看?”沈無寒激動地問:“就在流丹園後麵的一個活動中心,試試看?”
打鼓?會不會激發自己的記憶呢?立夏點點頭說:“好啊,反正打台風,無事可做。”
“噢耶!”沈無寒高興起來,咧嘴笑,然後又扭過去頭,佯裝看窗外,繼續他忍不住的笑意。
立夏這才看清楚身邊的這個大男生:長發遮住了一半的細長眉毛和秀氣的眼睛,鼻梁高高的,嘴唇線條精致,看起來和自己差不多大。他穿著一件墨綠色的幹濕?(防雨麵料的外衣),配一條兩個膝蓋處都磨成破漁網一樣的淺色牛仔褲,黑色馬丁靴。立夏判斷:羞怯叛逆仔。
“你不是本地人吧?”立夏問。
沈無寒點頭道:“父親是新加坡人,母親是日本人。我的國語和廣東話都講得不是很標準。你聽起來是北方人?”
“嗯,我是北京人。不過,我在美國生活。”立夏撒了半個謊。
“這樣啊。那你唱英文歌嗎?”
“不唱。我嗓子不好。”
“噢。”
兩個人漸漸沒了話。立夏抱著背包發呆,沈無寒時不時瞟她一眼,然後扭頭看窗外,自顧自地笑。
立夏忽然覺得有點溫暖,有點安心。不過,她也忽然就開始思念一個人。沒來由地希望在越來越擁擠的車廂裏,能看見他不經意地回頭,抬起他那雙讓人安定的眼睛。
這一刻,立夏心裏燃起的對穀雨的渴望,讓她吃驚。這種渴望非常不合邏輯,卻非常執著,不容忽略。這種感情和以往與Patrick相隔兩地的那種思念和惦記是不一樣的。以往的思念是生長在曾經親密相處的記憶上的,是失去陪伴帶來的失落,是曾經的習慣戛然而止後的依戀,是一種誓言之下的“應該”,是一種“保證”之下的患得患失...... 而對於穀雨的感情,卻是憑空生出來的盼望,是交托自己的莫名固執。這種感情,因為簡單而無求,因為信任而無問,甚至不需要用二人共同相處的日月細節、生活點滴和海誓山盟來加持。它樸素卻耀眼,每每讓立夏不敢直視。
在大雨裏的巴士上搖晃著,在千裏之外的異地迷失著,這種感情不期而至地在立夏的身體裏異軍突起,戰歌嘹亮,讓立夏呆呆地站在它麵前,十九歲的理性和邏輯都潰不成軍。
“嗨!落車啦!”沈無寒抓住立夏的手,拉著她從巴士後門跳入雨中。
他看了一眼立夏,很快脫掉自己的夾克衫,遮擋在他們頭上。
“快點啊,跑!”
立夏跟著他奔跑起來。雨水打在臉上、身上,刺激著她渾身的細胞。她記起來了:那年跟著小姨冒雨奔跑,進入醫院,然後他們攔住她,說還是不要看了吧。
她看見了白色布單下父親的身體輪廓,她撲上去,緊緊抱住了父親的雙腳。
這一刻回想起來,立夏覺得那雙被緊緊摟進自己冰冷懷抱的腳,還有餘溫......
~~~~~~~~~~~~~~~~~~~
故事純屬虛構,原創作品,未經許可請勿轉載!
沈無寒,這個名字很有詩意,希望他能給立夏一份溫暖的友情和幫助。
==========
是說立夏開始往好的地方想小姨和姥姥了嗎?這個轉變也是一時的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