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安達回到舊金山已經是晚飯時間了。屋子黑暗冷清,有一種幾日無人居住的潮氣。沙發上Mary常在家用的披肩,茶幾上孩子們的圖書和蠟筆,讓溫暖燈光下的空間顯得如同舞台角落-----演員早已下場,一切顯得那麽不真實。
鄰居家的窗口飄出誘人的飯菜香,聞起來好像是帶著“鍋氣”的爆炒,似乎是魚香茄子。家裏冷鍋冷灶,讓鄧安達難以克製地想到了葉叔。他撥通了葉叔的手機,問:“可以來吃飯嗎?”
二十分鍾之後,鄧安達坐在了葉叔的小餐廳裏,麵對一桌子美食,五味雜陳。
“來來來,飲湯先!”葉叔自己先拿起來瓷勺,示意鄧安達一起喝湯。“甲魚鮑魚清遠雞西洋參,好東西來的。”
鄧安達喝了幾口湯,點頭讚:“好靚!”然後拿起筷子,從盤子裏撿了片軟彈適中的鮑魚,蘸了蘸調料,放入口中細細咀嚼。
“孤家寡人啦?點搞噶?”葉叔揶揄道。
“他們去LA玩啦。”鄧安達避重就輕。“我前幾日去看過老豆,他叫我代為問候葉叔節日快樂。說自己身體不行,葉叔就是看住我的長輩。讓我多聽葉叔教誨。”
“多謝多謝!我有給令尊大人備了好參,等下慧慧拿來。”葉叔放下湯匙,給鄧安達布菜,語調輕鬆地說:“你要上任咯,開心點。女人的事情,都唔算乜嘢。”
“我知。”
“豔照門,嗬嗬嗬,你那還不夠格咧。”葉叔笑得咳了起來。
鄧安達拍拍葉叔的後背,心裏苦笑:葉叔還不知道酒店一幕呢。唉,那可是夠格的東西------希望自己這次能逢凶化吉吧。
“葉叔,我有事求你幫手。”鄧安達小心地說。
“乜嘢?”
“揾個人。”
“邊個?”
“洛雪。”
沒等鄧安達解釋,葉叔就點點頭,挑起褶子摞褶子的眼皮,問:“你縱有乜事冇話給我知啊?”
“冇嘢。”鄧安達咬定:“我們好清白。就是這個女仔估計受著刺激,人不見了。畢竟是我手下的人......我又不好張揚......”
“好。我幫你。”
“多謝葉叔。機場海關那邊,我趁過節,又去聯絡過,打了招呼,你們的貨物可走快捷申報,都搞掂了。你放心。”鄧安達將碗裏最後一口湯一飲而盡。
“好味吧?我讓慧慧給你帶些回去飲,可以安神。”葉叔開心地笑了。
鄧安達看見慧慧款款走來,心想:還是葉叔厲害,不結婚,瀟灑瀟灑風流一輩子,誰也抓不了他的緋聞,哈哈。
隻是一閃念,鄧安達又覺得愧疚不已。不,這不是自己的想法。他熱愛自己的愛人和孩子們,他會誓死保衛自己的婚姻和家庭的。這幾天真是太焦慮,昏了頭了!
另一個找洛雪的人是立初霜。她已經去過她家,房東說一直沒見她回來。祝總的關係人說她也沒回天津老家。這孩子去哪兒了?真的是不堪一擊弱不經風。鄧安達又沒把她怎麽樣啊......
想到鄧安達,立初霜心裏有一種矛盾的感情:她覺得沒能徹底拿下他,是個遺憾;同時,看見他能拚命守住底線,又讓立初霜憤怒------這顛覆了她對男人的判定。當然,隻試一次,也許就是巧合吧。
立初霜從小到大,除了對陸一鴻的陷落之外,對所有的男性都沒好印象。沒想到快到了知天命的年紀,身邊出現了Frank和鄧安達。他們不完美,甚至都有令她討厭的地方,可是他們不同於自己以往的認知。
但是,這不是她對鄧安達手軟的借口。你死我活啊,由不得婦人之仁占上風。祝總說把香港大火相關的所有信息都抹幹淨了,立初霜毫不懷疑他的能力。但她也毫不懷疑,和大火相關的所有證據目前都悉數收錄在祝總手中。立初霜就好比是飲了劇毒的救命藥,一時續了命,但從今往後必須聽命於手握解藥的人。
不過,世間難免出現奇跡和反轉。立初霜告誡自己:先強大起來,才能見招拆招,或許有逢凶化吉的運氣呢。
2008年的地產市場不出所料會繼續低迷,如果像Frank講的那樣,銀行係統出問題的話,中國人在美國投資置業的欲望會大打折扣的。立初霜思前想後,決定接受祝總的邀請,投入更多的精力在藥品材料和生化研究以及生化製品進出口的生意上。她從來不懼怕進入新的領域,對自己的學習和適應能力很有信心。
不過,當她把大致的想法和Mike談了之後,Mike明顯表示出謹慎的擔憂------政策問題上,太多擦邊球要打了。作為律師,希望有一個愛冒險的客人不足為奇,畢竟可以帶來一個又一個的官司,賺進一筆又一筆的錢財。可是,立初霜不是普通客戶,而是生意夥伴,是他熱愛的女孩的母親。Mike心裏極度緊張糾結,有點不知所措。
立初霜一眼就能看明白Mike的心思,她一點兒都不擔心。她有把握能說服和控製他。另一方麵,立初霜覺得這個商業板塊調整,最好不要讓Frank知道。他太單純了,隻要是立初霜想做的事情,他多半無條件支持。唉,立初霜一想到Frank就歎氣:真是上輩子的冤家?怎麽就遇見了他?幫不上忙沒關係,還總是拖後腿。最為關鍵的是,Frank的穩定守候,每每讓立初霜質疑自己的人生軌跡,每每在暗處呼喚她於風雨裏調轉身體,投入一個溫暖的懷抱。
渙散軍心啊......
立初霜悲哀地想:自己沒那個福分。
洛雪那日從鄧安達身邊逃走,跳上車,迷迷糊糊上山,然後轉彎,一路往南開,邊開邊哭,直到筋疲力盡,才停在了高速公路旁邊。夜色如墨,高速公路旁人煙稀少,孤獨的車燈照不亮前路。洛雪抱著雙肩,拚命發抖,抵抗從骨頭裏冒出來的寒氣。
而剛才的一幕,如同烙鐵一般在她心裏慢慢灼燒羞恥的標記。這一切到底是怎麽回事?為什麽會這樣?立總說了,鄧安達一定會在她麵前繳械的。
當然,因為他對自己沒有愛。他拚盡全力捍衛的,是他熱愛的人吧?
誰對自己有愛?她居然想不起來任何人。
想到這兒,洛雪終於止住了哭泣。也許,就這樣吧?沒有真正傷害到他,算是萬幸。也好,自取其辱的劇情被男主角改寫了大半。他最終還是成了自己的拯救者。
可惜,他不愛自己,永遠也不會。
他也不會去看星星,永遠也不會。
於是洛雪發動車子,繼續南下,到了她的秘密觀星處。摸黑上山,順著緊貼山岩的小路攀爬,洛雪有點緊張。但是她知道,等會兒下山才更可怕,因為會貼著懸崖。仿佛自己的人生,攀爬的時候還好,如今順坡而下,行錯路,也不會有人承托,就隻有墜落,隻有粉身碎骨了。
今夜無星。月亮在濃厚的雲層後麵時隱時現,窺探著沉睡著的大地上一切不肯或者不能入眠的人。
鄧安達醒過來了吧?他在想起自己的時候,是什麽樣的心情?除了憤怒、嫌棄、厭惡,有沒有一絲的憐憫?洛雪不確定。
他的傷口還在流血嗎?他的頭還疼嗎?他就那麽濕漉漉地躺著,會不會著涼?
為什麽還要想這些?你不配!
洛雪捂住臉,欲哭無淚。她想:不如逃走吧?再也不回來。
於是,她驅車下山,在每一次和別的車交錯的時候,都覺得看見了鄧安達的臉在迷蒙的車窗玻璃後麵。她不由自主閉眼睛,然後在車子失控的邊緣猛然清醒......到處都是鄧安達的臉,追逐她一路向南。
幾天之後,走走停停的洛雪神誌恍惚地到達了死亡穀(Death Valley)------據說這裏可以看見漫天星河還有不期而至的流星雨。
她真的看見了。
冬天的死亡穀很冷。洛雪的生命也越來越冷。她開車來到了一個叫做“惡水”的盆地(Badwater Basin)。那是北美地區的最低點,位於海平麵下282尺。夕陽裏,一片結晶的鹽地反射出玄幻的色彩。
遊客不多,洛雪停好車便一路往裏走。她看著這片鹽地,有一種置身外星球的錯覺。銀色的結晶地麵一望無際,倒映著如血夕陽,也把洛雪蒼白的臉色染上了最後的生機。
最低點?洛雪嘴角上揚笑了-----和自己一樣,在人生的最低點吧?
今天她終於打開了手機,發現好多未接來電-----來自立初霜、穀雨、李主任、房東,居然還有鄧安達。沒有一個來自父親。找她的人,都是因為那一夜吧?父親沒找自己,應該是不需要她了......
洛雪跌跌撞撞往盆地深處走,直到周遭沒了人跡,直到天色漆黑一團,直到被星空包裹,直到失去了最後的意識......這幾天來,她都沒怎麽睡覺,如今,終於可以閉上眼睛了。她躺在鹽地上,看流星劃過夜空,覺得好完美。
然後她終於睡著了。
惡水盆地在夏天可達華氏134度,也就是攝氏57度,那是地表溫度最高紀錄。而冬季的死亡穀,最低溫度可以降至華氏15度。
洛雪在世界上最熱地點的最冷季節結束了她年輕的生命。其實當天夜裏,是沒有星星的。在洛雪幻覺的星空之外,飄舞的是紛紛落雪。
當兩天之後被發現的時候,她薄雪下的屍體保存完好,臉上帶著恬靜的笑意,仿佛在作一個美夢。她穿著一件霧霾藍的大衣,黑色綢緞的晚禮服,一頭烏發襯托著她毫無血色的臉,在潔白的結晶鹽地上靜靜地睡著,好像冰湖表麵一朵剛剛凋零的花。
接到洛雪死訊的時候是除夕夜,鄧安達正坐在沒開燈的客廳裏拿著一支啤酒瓶,瞪著電視屏幕上的球賽發呆。這是他第一次獨自一人等待跨年,心裏的酸楚無以言表。
電話是警局裏的朋友打過來的,他受鄧安達所托,密切關注加州警局聯網裏任何有關洛雪的信息。據稱,國家公園的巡警發現洛雪的車,聯係不到車主,開了一張又一張罰單,直到兩天後,一個野外健行者發現洛雪的屍體。目前警方排除他殺,在等待驗屍報告。目前看,應該是服用藥物後致死或者昏迷後失溫致死。
鄧安達眼前白光一閃,大腦裏似乎有高分貝的尖利噪音。
死了?自己這幾天恨之入骨的人,就這麽死了?鄧安達胳膊肘撐在雙膝上,抱著自己的腦袋,說不清心裏是什麽滋味。
洛雪,才二十幾歲,像是從天而降不知所終的一片雪花,在鄧安達的生命裏冰冷地飄過,如今沒留任何痕跡,就消融了。
那夜她為何要輕賤自己?花季年華,怎麽那麽不自重?而且她這麽做,真的會毀了別人的婚姻和事業的。鄧安達想到這些還是忍不住憤怒。
可是,她死了。因為她的死,她的錯誤就能一筆勾銷嗎?她是自殺嗎?是因為愧疚嗎?她死了,自己是否就安全了?
鄧安達對於此刻想著自己的安全,有點愧疚。畢竟,那是一條年輕的生命啊。哪怕一時迷茫做了出格的事情,罪不至死。那一夜她為何會出現?這個疑問被鄧安達琢磨了幾天,可能性不少:也許是聽到了鄧安達行蹤,自己去的,也許是有人安排的。如果是後者,那麽目的很明顯。誰是幕後指使者?Faith嗎?
洛雪的身邊,有沒有那夜的證物?或者留下了隻言片語?鄧安達想到這兒,立刻撥通了警局朋友的電話:“請你安排一下。我和李主任開車下去認屍。洛雪在美國沒有親人。我們先代為處理,同時聯絡她在國內的親人來處理後事。”
鄧安達通知李主任洛雪的死訊,李主任稍後告知:“洛雪檔案裏的聯係人是立女士。她在美國沒親人,國內親人的聯係方式估計立女士有。”
“好。我打算明天就下去。老李,對不起,新年第一天就......Rain如果沒受傷,我就叫他去了。你,陪我去,不必進去。”鄧安達抱歉地說。
“好。別放在心上,都是工作。”李主任安慰道:“希望這次媒體不要再搞事情。”
“但願吧。謝謝你!”
鄧安達掛了電話,回味李主任最後一句,忽然就想:媒體如果敢搞事情,就把矛頭指向他們-------一條年輕的生命就是被他們逼死的!
對啊,這思路不錯。好好安排洛雪的後事,也是可以給自己的形象加分的。
鄧安達想到這兒,忽然又開始厭惡自己。死人了,自己的熟人啊。而且那麽年輕,那麽美麗的一個生命......
頭疼欲裂的鄧安達吃了藥就爬上了床,在黑暗中聽見有遙遠的爆竹聲。新年到了,他歎口氣,把頭包在被子裏,抵抗身心的焦灼。
Mary,我好想你!鄧安達在心裏呼喚。他也想孩子們。他們溫熱的身體,嬌嫩的言語,就是他最大的撫慰。
可是,一夜之後,都不見了。
這帳要算到誰的頭上?如果真的是Faith導演的,那麽一定不能饒了她!
死亡穀裏的Badwater Basin
~~~~~~~~~~~~~~~~
故事純屬虛構,圖文原創,未經許可請勿轉載!
(碼字小夥伴高妹為洛雪"量身搜尋"的歌曲,感情和內容都好配,謝謝!)
洛雪,才二十幾歲,像是從天而降不知所終的一片雪花,在鄧安達的生命裏冰冷地飄過,如今沒留任何痕跡,就消融了。————好淒美的一句,也將洛雪的寓意詩一般地呈現給讀者。可可起名字詩很用心啊:))
立初霜,這個女人香一朵黑色的曼陀羅。一聲長歎~~
我今天出門,妹妹慢慢寫,待我回來後再繼續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