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玻璃窗霧氣後麵的女孩,穿著一件淡紫色的上衣,舉手投足的靈動幾乎如芭蕾般優雅。在霧氣被擦掉的一刹那,穀雨看見了忽然清晰呈現的那張令他終身難忘的麵容:眼眉集天地靈氣,朱唇皓齒如盛開的蓓蕾,她專注著眼前的玻璃,完全沒注意那層冰冷的透明之處完美地出賣了自己。待她發現近在咫尺的充滿驚喜的眼睛的時候,被嚇得像是一隻小梅花鹿,瞬間跑得沒了蹤影。
穀雨愣在綿綿雨絲中,心裏好像被灌進了一杯清泉烹煮的龍井茶,五髒六腑滲透了一種說不清的魔力和愉悅,湧動著各種複雜而矛盾的感情,既冰冷,又火熱;既酸楚,又甜蜜;既讓他釘在原地,又讓他有拔腿追上去的衝動......
他推開門,拴在門上的小鈴鐺“丁零”作響,穀雨幾乎要暗自警告那鈴鐺:小聲點,別嚇到她!
放眼望去,四下沒有那個人影。穀雨真覺得也許是自己眼花了。她是誰?似乎有點眼熟啊。
他信步穿梭於書架間,眼光無法聚焦任何書脊上的字母。每個轉彎處,他都換上新一層希望,卻瞬間被失望擦去。忽然,他聽見門上的鈴鐺聲,然後店員喊道:“你還要買嗎?”
穀雨探出頭,看見那個女孩正往門外跑,頭也不回地說:“下次吧。”
她烏黑的秀發挽了一個鬆鬆的發髻,在轉身逃跑時無奈地鬆散,長發瀑布般傾瀉而下,淡紫色的衣裙如花瓣一樣在身後飄起。
她就這麽從穀雨的視線裏跑了出去,消失在玻璃窗的霧氣裏,消失在蒙蒙的雨絲中。她的長發輕柔地掃過穀雨的目光,好像是溫柔肯定:對啊,是我。
原來是她!
穀雨推門走出去,發現雨下得更大了。四處無人,那個曾經對他扔橡皮的女孩早就沒了蹤影。他退回去,毫不猶豫地在一摞新的筆記本裏挑了一個淡紫色的,讓店員結賬。然後揣在懷裏,匆匆踏入雨中。他開始跑了起來,越跑越快,直到跑得胸口脹痛,才發現早就錯過了停車場的路口。站在雨裏,穀雨意識到剛才那驚鴻一瞥,開啟了自己人生中新的篇章。
每天入夜之後,那個美麗的身影都會如期而至,讓穀雨摒息凝氣,在靜默中看了一遍又一遍。一個個關於她的細節漸漸清晰起來:她的臉看起來還有一點點沒褪去的嬰兒肥,就那麽恰如其分的一點點,完美地在標致骨架上增添少女特有的甜美;她的手指修長,按在玻璃上的指尖泛著似有似無的淡粉色,手掌紋理細膩,姿態輕柔嬌嫩;最讓人心動的是她低垂的睫毛和陰影裏的眼睛,帶著少女獨有的憂愁和慵懶......
她是這裏的學生嗎?穀雨一無所知。
他也不知道,自己這一章的人生,將會因此筆墨濃重,有和風細雨,有甜美如畫,更有狂風大浪和血淚傷痛。他還不知道,自己和這個女孩之間,會有那麽多的故事......
在這所有的不知道之前,他知道自己愛上了這個女孩。這種不受理智控製的無端竄起的熱望,讓他惶恐驚訝甚至羞愧和無力。這種感覺從來沒有過。這一切發生得太快,無端端在他的生活裏橫插一腳,沒有理由,也沒有原因。
於是,二十一歲的穀雨像是歌裏唱的那樣,開始一有空就去書店“守株待兔”,等著心愛的女孩再次出現。可是,那日倉皇逃走的立夏再也沒去過。穀雨盼著立夏會來,會向店員問起那些筆記本還有沒有,會失望地得知已經賣光了。然後,他可以從懷裏掏出來那個淡紫色的筆記本,送給她。
等了一個多月,等到暑期課程快結束的時候,立夏終於再次闖入了穀雨的視線裏,隻不過,是和Patrick一起。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們是親密的情侶。穀雨搖搖頭,硬把剛剛滋生的感情萌芽壓進了內心深處。這一場夏季的單相思,被劃上了一個帶著顫抖的,不那麽堅定的句號。
其實,那天立夏看上的筆記本不是淡紫色的。她想買的是深棕色的,是要送給男友的。那些日子裏,她的眼前無時無刻不是Patrick的影子。但是,在書店玻璃窗後麵看見的那雙眼睛,仿佛一道從深層記憶裏發射的光,瞬間穿透Patrick的影像,擊倒了立夏。她怕了。她從書店逃跑,跑得飛快,仿佛要把記憶裏的迷惑和渴求甩在身後一樣。
Patrick從格陵蘭島回來了,驚喜地發現立夏在離別之際變得更黏人。他們天天見麵,盡量形影不離,暗自為漫長的分離儲備能量。Patrick每天接送立夏去上課,回來還幫她寫加州大學的申請文書,不過,他們都暗自希望立夏能申請到波士頓的學校。如果那樣的話,分隔兩地也就是一年的事,還是看得到曙光的。
“我會經常回來啊。11月感恩節,12月聖誕節,2月情人節,3月春假,4月愚人節......”Patrick安慰立夏道。
立夏笑了:“你們愚人節放假啊?那可真是愚人節新聞呢!”
“一年還有寒暑假。平時我飛回來或者你飛過去都很方便。機票我包了,商務艙。”Patrick摸摸立夏的臉蛋,溫柔地說:“你呀,就是要好好的。我覺得你這幾個月都瘦了。四年很快過去。我也許能提前畢業。然後我申請斯坦福的法學院。當然,如果你大學在我附近就更好啦......”
這種話說了一遍又一遍,就是兩個孩子給自己打氣。到了送別的那一天,兩個人都忽然泄了氣。立夏沒有去機場,而是一大早去了Patrick家,給他帶了自己做的曲奇,讓他飛機上吃。
她強忍淚水,迅速擁抱了男友,跳上車開走了。她沒有回家,而是一路開去舊金山的道場,揮汗揮淚,在呐喊裏給自己找一絲穩定和力量。
待她筋疲力盡的時候,坐在地板上,把頭埋進臂彎裏,卻哭不出來了。然後,立夏鼓足了勇氣,站起身,告誡自己:無論如何,要把自己份內的事情做好。不然就是白白浪費生命。她相信,如果父親在世,也會如此告誡她的。
帶著猶如新生的快感,立夏換好衣服,打算出去先大吃一頓再說。她知道道場旁邊有一家越南麵包店,於是信步走過去。路過一家新開的日本文具店的時候,立夏被裏麵軟萌可愛的小東西吸引,於是推門而入。在設計精巧,顏色明媚的小文具裏穿行,立夏感覺開心許多。
立夏買了一些筆,好用又好看,她打算給Patrick寄過去幾支。然後,她猝不及防,看見了那款草莓橡皮。那天在咖啡館,她就是把這樣的橡皮丟在了那個男生的咖啡杯裏的。想到這些,立夏的臉微微發熱,但是不由得掛上了笑意。那時候的自己多傻啊!她笑著從盒子裏的一堆水果橡皮裏撿出來那個草莓的,拿去付賬。
立夏沒想到的是,穀雨此時正在街上看櫥窗裏的東西。這些小玩意對他這麽個大男生來講,沒有特別的吸引力。但是,櫥窗裏用絲線吊著各色的水果形狀的橡皮,卻完美地抓住了他的眼睛。
草莓橡皮!那枚讓咖啡四濺的草莓橡皮,那個帶給他驚慌背影的草莓橡皮,把記憶裏的不同時期闖入他眼簾的背影完美勾連。他真後悔那時沒有走到對麵的那棟房子,和那女生打個招呼。穀雨愣了一會兒,推門進去。他要買草莓橡皮。
在他專心尋找的時候,握著草莓橡皮的立夏正在收銀台前排隊。在穀雨終於發現那一盒水果橡皮的時候,立夏付好了賬,推門離開。在穀雨翻找草莓橡皮的時候,立夏已經帶著她的草莓橡皮走遠了。
那一盒水果橡皮在明亮的燈光下呈現出水粉畫般的純潔色彩,有西瓜、芒果、香蕉、菠蘿......穀雨翻了半天,也沒看見草莓形狀的。就在他有點失望的時候,一隻女孩的手也伸進了盒子。那是一隻有著深色皮膚的圓潤的手。穀雨抬眼一看,是個西班牙裔的女孩子。她也抬眼看了穀雨一下,然後笑著問:“你喜歡什麽水果?”
她的英文有一種特別的口音,但是很流利。穀雨縮回手,說:“草莓。可惜沒有了。”
“我喜歡芒果。”女孩說。
穀雨這才看清,眼前比他矮了不止一頭的女孩子,滿頭黑色卷發,晶亮的大眼睛睫毛又長又濃,以漂亮的弧度向上卷曲著。她的臉圓圓的,和圓潤結實的身材呼應著,彰顯寬鬆連帽衫都掩飾不住的青春活力。
女孩子盯著穀雨的臉,問:“你是日本人嗎?很像我喜歡的日本電影明星。”
穀雨慌忙搖頭,笑著轉身走了。
外麵的太陽從霧氣裏鑽了出來,以固執的熱度驅散夏日的潮濕寒氣。穀雨走了半條街,聽見身後急促的腳步和一個甜美的聲音:“等等,日本明星!”
他回過頭看見那個喜歡芒果的墨西哥女孩跑上來,喘著氣說:“你有大長腿,我差點追不上!來,送給你!”
穀雨接過來她手裏的小紙袋,打開一看,是個草莓橡皮,一時間不知道如何反應。
“我叫Maya。你呢?”
“啊,我叫Rain。”穀雨捏著紙袋說。
“那是韓國明星!哈哈哈。”Maya笑得調皮。“不過,你的眼睛比他可大多了。”
穀雨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問:“多少錢?”
“送給你!”Maya說著就跑開了。
穀雨這才發現,紙袋上有一串電話號碼,下麵畫了一隻長著笑臉的芒果,簡單寫著:"等你"。
草莓和芒果,誰是屬於自己的緣分呢?穀雨苦笑了一下。他低頭走在街上,和一個個陌生人擦肩而過,悵然若失。
立夏開車回家,快到的時候,Patrick打電話過來,說到了波士頓。“估計今天很忙,晚一點再通話吧?”
“好。”立夏鼻子發酸,倒車入庫的時候把門框撞壞了。她呆了半分鍾,打電話給媽媽,沒人接。然後她打電話給Mike。
不過十幾分鍾之後,Mike趕了過來。他看見立夏自己坐在馬路牙子上,抱著雙膝,下巴放在臂彎裏,失神地看著地麵。聽見Mike的車子停下,立夏才抬起頭,努力笑了笑,說:“謝謝你!”
Mike看不清她是否眼角有淚。他走過去,對立夏伸出手。立夏拉著Mike的手,站起來,穩了穩身體,又說:“謝謝你!”
Mike搖搖頭,臉上有說不出的心痛。
鄧安達忙碌了一天。帶著洛雪去南灣拜訪幾個有意遷入舊金山市中心大樓的中資高科技公司。回到家已經是晚上九點多了。回來的路上,洛雪開車,鄧安達頭痛欲裂,幾乎是迷迷糊糊睡了一路。
到家的時候,洛雪注意到二樓的窗簾一動,估計是Mary在等丈夫歸來。鄧安達伸了伸懶腰,謝過洛雪,下車後活動了一下麻木酸痛的肩臂,然後走進家門。
洛雪放下車窗玻璃,隻為對他的背影再次遙望。門開了,Mary把丈夫迎進家門。剛才潑灑而出的溫暖燈光,一下子被關上的大門剪斷,在門前的小路上留下連影子都沒有的突兀的黑暗。不知為何,洛雪不想走。
入夜後,霧氣再起,在路燈和房子前的夜燈光線裏,可以清楚看到組成霧氣的成千上萬的細小水珠,在微風裏毫無方向地飛舞著,零零亂亂,沒有章法,無力集結,變不成雨。一如洛雪現在的感情。她不知道這種一天到晚捂在胸口的感情到底會變成什麽。
她看見鄧安達家一樓的燈熄滅了。鄧安達和Mary的人影在二樓窗口晃動了一下,又不見了。百葉窗的葉片步調一致地調整了方向,那個窗口變得黑洞洞的,隻有邊緣可見兩條微弱的光。
洛雪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忽然,她聽見鄧安達家後院的門開了,鄧安達拖著一個垃圾桶出來。他已經換了睡衣,頭發亂糟糟的。估計是忽然想起來明天是垃圾日吧?
慌亂之下,洛雪把玻璃窗升了上去。還沒等她發動車子,就看見鄧安達站在路對麵,投射過來充滿疑惑的目光。
洛雪慌忙逃走,車子在轉彎時輪胎摩擦地麵,發出刺耳的聲音,在黑夜裏顯得尤為驚人,仿佛是想為車上良久等待的女孩報個不平。
可是,等什麽呢?洛雪忽然對這無望的等待失去了希望。她等的人,不知道她在等,那麽這場等待就顯得孤獨而沒有出路了。
立初霜總是說:要耐心。可是洛雪的耐心已經被磨得很薄了。她不想再等了。
~~上部完,暫名為《相遇》,休息幾日,馬上回來。下麵一部暫名為《墜落》~~
~等我~
人間四月天回來
必須冒泡為上部的結束點讚,辛苦了,給大家帶來的享受,每次讀都像看連續劇一樣的精彩,期待下部!
也一並問好朋友們!
可可的製圖美極了,好喜歡那垂眸的表情,和挺立的玉蔥般鼻梁。
她烏黑的秀發挽了一個鬆鬆的發髻,在轉身逃跑時無奈地鬆散,長發瀑布般傾瀉而下,淡紫色的衣裙如花瓣一樣在身後飄起。————可可在此處別具匠心。女孩在逃跑中發髻散落,不但以變化強調了動感,還因兩種發型強調了她在他眼中變幻的美,寫得真出彩:))
好好休息,也盼著可可的閃亮再現~~
洛雪陷得越來越深,盼望才女妹妹能讓她早日迷途知返!
期待更精彩的中部或者下部!謝謝!
祝賀可可上部完稿,謝謝你的精彩作品帶給我閱讀的享受,期待下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