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醒醒!醒醒!大衛?陳先生,能聽見嗎?”我聽見有個女聲在我耳邊大叫。然後她極速說:“不會中文吧?這可咋整?”
我在強光下掙紮著張開眼皮,腦筋與疼痛拉鋸,拚命想理解所處的環境。漸漸地,幾張臉在我眼前清晰起來。
那是急救人員,他們關切地看著我。一個女醫生大聲問:“陳先生,能說話嗎?能......說中文嗎?”
我想他們應該看見了我口袋裏的護照吧。
我閉了閉眼睛表示可以。於是那個女醫生和我確認了姓名年齡,詢問了傷痛之處,很快簡單處理了傷口,就把我抬到了救護車上。
在呼嘯飛奔的車裏,我身上的痛處慢慢歸集到兩處:右腿和左邊肋骨。我看見他們用剪刀剪開了我已經脹裂的褲腿,鮮血染紅了他們的雙手和白大褂。他們不斷問我身體各處的感覺,而我漸漸什麽也感覺不到,再次陷入了黑暗之中。
車禍於我,是特別傷痛的經曆-----曾經在八年前奪走了我年輕妻子的生命。沒想到,如今我自己在異國他鄉也陷入了一場無妄之災,也是肇事逃逸。我一度懼怕車流,不敢開車。
在醫院的急診室裏,我再次清醒過來,那恐怖的記憶似乎比身上的傷痛更痛,讓我的內心如同在炭火中灼燒。
“不能給你太多止痛藥。等下有好多檢查要做,才能進手術室。你怎麽付費?”一個小護士問我。
“信用卡可以嗎?”我問。
“可以。”
“我有美國保險,也買了旅行保險。旅行保險的信息在我護照裏夾著。”我口幹舌燥,氣若遊絲。
她聽明白了,去拿出來單據,開心地說:“這家保險是我們的協作公司,不過要等我們的國際部保險專員明天上班才能處理。你先交押金吧。”
交了錢,他們暫時拋下我。環顧四周,我發現自己躺在一個巨大急診室裏用布簾子隔出來的小空間裏。醫生來診治的時候,因為簾子礙事,就一把拉開。於是我和隔壁的病患就沒了屏障。
“等下好多檢查,而且要進手術室,得給你插導尿管。”一個女護士冷冰冰地說。
“我可以......用......尿壺嗎?”我有些膽怯地問。
“尿壺都是家屬去小賣部買的,我們不提供。現在大半夜的,小賣部關門了。”她說著就開始準備,然後一把掀開我身上的薄毯子。
“喂,拜托拉上簾子。”我有點急了。
她白了我一眼,象征性地拉了一下簾子,準備開始操作,一邊嘟囔著:“大男人還這麽多事。”
在難以啟齒的不適中,在生命的顫抖中,我顧不得尊嚴和羞恥感,對那個闖紅燈的外賣小哥怒火中燒。要不是他,我這會兒應該在酒店裏,躺在溫暖舒適的床上睡覺呢。
我很快再次陷入疲憊的昏睡中,迷迷糊糊看見鋼鏰兒來了-------他是我電話裏的聯係人。
“先別告訴我家人行嗎?”我問。
“估計不行啊。你要做手術,得親屬簽字的。”鋼鏰兒給我表哥和舅舅打了電話,他們風風火火趕了過來。
“報警了嗎?”表哥問。“這個一定要他們賠償啊。人給撞成這樣了,不能就那麽算了吧?”
“報警了。但我沒看清人和車牌啊。”我沮喪地說。
“咱們現在人臉識別多厲害。再說了,那個大路口起碼有二十多個攝像頭呢。跑不了!”舅舅揮著拳頭道:“這幫送外賣的太過分了。自己不要命就算了,還禍害別人。要我說這些低端人口就TM應該統統被清理出去。”
“爸,好啦。你也知道,如今送外賣的極可能就是北京的碩士畢業生。先治病。剛才我收到信息了,交警明早會過來做筆錄。”表哥安慰我說:“這家醫院不錯的。我找關係問了,主刀醫生很有經驗,你放心。就是,要跟你爸媽說一聲吧?”表哥拍拍我的肩膀,問。
“我.......怕他們擔心。要不,等手術之後吧。”我爸媽身體都不是很好,真的怕他們鞭長莫及的擔憂會耗損他們的健康。
“也好。”舅舅點點頭。
“陳大衛!”護士叫道,他們就這麽給我按了一個新的中文名字。
主治醫生走了進來,告訴我連夜和那個負責國際保險的同事聯係上了,我的保險很不錯,醫院和保險公司直接對接,我什麽都不用操心。“咱們先做一些手術前必須的檢查哈,驗血,驗尿,X光,CT,核磁共振,超聲波......”他快速寫著單據,瞟了我一眼,說:“明天再做其他的。要確保你的健康沒有其他問題。警方也會這麽要求的呀。”
於是,表哥和舅舅推著輪椅上的我在醫院各科室奔走,我在期間幾度要昏睡過去,又被拍醒。
“還好是半夜。白天人滿為患的,排長隊啊。好多小孩生病。”舅舅抹了一把腦門兒上的汗,說:“我怎麽覺著他們是看見你的保險好,要一次賺個夠呢?”
“行了,爸。別多想。趕緊搞好就可以等手術了,要不小達太遭罪。”表哥無奈地說。
終於完成了所有檢查項目,我在昏昏沉沉中回到了急診室,發現旁邊病床來了新病人----一個中年男子麵如土色地躺在床上,床畔一個年輕女孩梨花帶雨地守著。
“陳大衛,可以去準備手術了。”護士通知我。
他們來推我的病床,在轉彎的時候,我發現新病人女兒手裏抓著個手機,上麵的吊墜是個一閃一閃的小球。那個五彩發光的小球似曾相識,可是迷迷糊糊的我想不起來。
在天光乍亮的時候,我在觀察室緩慢蘇醒,仿佛是從一個無夢的沉睡裏過度到了亦真亦假、零零碎碎的淺夢中。我感到了亡妻的呼吸和她綿軟掌心的熱度,她絲滑的長發惹得我頸項發癢。半夢半醒中,她口吐芬芳,耳語呢噥:醒醒,別睡了。
那一刻,我很放鬆,很舒服,好像是進入了一個沒有憂慮和痛楚的真空世界。人死之後是這樣嗎?
可惜,一旦想到這個問題,我就想起來她死了,我活著......於是,精神上和肉體上的痛苦同時複蘇,一寸寸地將我包裹,越包越緊,讓我無法呼吸。
“陳大衛,你感覺怎麽樣?哪裏不舒服?”一個尖利的女聲在我頭頂響起。
我討厭“陳大衛”這個名字!我拒絕清醒!
“陳大衛,有什麽不舒服的?”
我很想說:你的聲音讓我不舒服。可是理智告訴我,要睜開眼睛,然後告訴她,我還好,謝謝。
因為要等早上醫生交班之後,才能看看有沒有病床,所以就還是把我推回了急診室繼續觀察。
手術很成功,舅舅長舒一口氣,表哥送他回家睡覺。在醫院守了大半夜的鋼鏰去酒店取我的個人用品。急診室在一夜喧鬧之後,終於落入了黎明前的疲倦和平靜。
隔壁病床的監護器嘀嘀嗒嗒作響。我在迷迷糊糊中,聽醫護人員和他們對話,大致明白了:這個病人因為腦部外傷被送進來,好像頭部有血栓,現在等著老鄉們籌錢,才能進手術室。旁邊的女孩是他女兒,嗓子啞著求醫生救救她爹......
後來,她爹醒了。嘴裏哼哼唧唧,含混不清地說著什麽,語氣裏盡是急切。女兒安慰他:“你別急,馬上做了手術就好了。三叔在趕過來。”
她爹沒回應,她接著抽抽嗒嗒:“叫你大雪天別出門接單你不聽,摔成這樣......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可怎麽辦啊?”
然後一切歸於平靜。
交警比交班醫生來得還早。兩個穿著嚴整製服的圓圓臉年輕警官問了我記得住的事故現場的情景,核實了我的身份,然後告訴我,他們會盡快調取監控錄像。因為天氣原因,現場的監控拍到的鏡頭都很模糊,但是他們可以調取道路交通監控,看肇事者最終停車的地點,找到他也就是個時間問題。正所謂法網恢恢,疏而不漏。他們記錄了談話內容,讓我在電子文件上簽名。
“我們盡快做調查,有結果就立刻聯係您。您如果想起來其它細節也請馬上聯係我們。”他們說好必要的“台詞”,效率很高地奔赴下一個任務。大雪天,估計他們會很忙。我心裏由衷感謝。
醫生看了看我的情況,說等一會兒會幫我轉到VIP病房-----這是保險可支付的項目,然後,今天還會有一係列的檢查。我想,我這種病人,也算是創收項目吧?
表哥還沒回來,我自己閉目養神,腦子裏還是混沌不堪。忽然,我覺得腦袋上有個陰影,睜眼一看,是個眼睛鼻頭都發紅的女生。
“陳......陳先生。”她小聲說:“我是,那個,隔壁床的家屬。”她單眼皮的大眼睛朝旁邊閃了一下。
我注意到簾子被拉上了,狹小的空間裏就我們兩人,於是心生狐疑地問:“有事麽?”
“那個......我,我爸,昨夜受傷住院。家裏窮,一時拿不出那麽多押金,我三叔正從河北往這兒趕。您別誤會哈,我不是要借錢。我,我就是......”她猶猶豫豫,小聲說:“就是和您聊聊天。您剛才和交警的談話我都聽見了。您是從美國回來的有錢人,真的會起訴一個外賣小哥嗎?”
她的問題讓我一怔。“為什麽不呢?他違規犯法,應該受到懲處,而且,我也應該得到賠償,不是嗎?”
“噢,您說的對。”她緊張地點點頭,很快又說:“但是肇事的外賣小哥被抓被判刑,也無法減輕您的傷痛啊,撞都撞了......而且,如果那人不是走神兒撞了您,而是自己先滑倒了呢?您是不是覺得他們送外賣的有保險公司賠償啊?其實,其實很多送外賣的沒保險的。”
我頓時明白了她剛才說的“接單是什麽意思。
“你爹沒有保險?”我的問題嚇了她一跳。她緊緊交握雙手,說:“您聽見我們說話了哈。我,我爹沒買保險。他先前都沒敢告訴我。再說了,出事故的話,以後保險會漲很多......”
她這麽緊張,讓我警覺起來。我不由得挑起眼皮,看向她的眼睛。
她看見我眼神的變化,驚得往後縮,怯懦地問:“您生氣啦?他們這也是常態。好多送外賣的主動放棄五險一金,這樣收入高一點。您可能體會不到,在北京賺錢真的不容易。我媽新冠以後一直病病殃殃,臥床不起。家裏還有老人。我爸一把年紀陪我北漂,和年輕人拚著搶單送外賣,就是為了養家啊......”
我看見她的眼淚在蓄積,很怕會從紅紅的眼眶裏滴出來血。我因為麻藥的勁兒還沒過,腦袋轉速有點慢,沉默不語。
“我就知道您能理解。”她咧嘴苦笑了一下。
“你爹在哪兒摔的?”
她的臉瞬間蒼白。
忽然,簾子被拉開,幾個醫護人員站在旁邊,詫異地看著女孩。一個護士低聲嚴厲地說:“你在這兒幹什麽?”
“沒,沒什麽,就是聊天,聊聊......”女孩緊張地回答,起身撩開簾子,鑽入旁邊的病床旁。
“這種人我見多了。看見有錢的就往上靠。”那個護士不依不饒地提高了音量。
我頭昏腦脹,沒等我反應過來就看到一個穿著西裝戴著眼鏡的年輕人上前笑著說:“您好,陳先生!我是國際部的通尼,我將會負責您在本院期間的一切相關事宜。樓上VIP房間準備好了,咱們馬上就可以入住啦。您有家人陪床也可以的。”
好吧,終於不叫我陳大衛了,這是個好消息。
我被安排進了VIP,不過一上午幾乎都沒在房間待著,而是再次穿梭於各個科室做檢查。諷刺的是,VIP房間配了私人浴室和一個免費尿壺,當然了,也許不是免費的,反正是保險公司掏錢。
爸爸媽媽終於得知我的交通事故,在視頻裏哭出聲來。他們經曆了我前妻的事故,這次更是脆弱。我可以理解相隔萬裏被放大千倍的擔憂和驚嚇。
“爸媽,別傷心了。你們看看,我的VIP病房比美國的還要漂亮呢,你們看這窗外的風景多好!這邊有舅舅他們,一切都不需要操心。手術做的很好,接下來恢複幾天就可以出院了。不像美國,麻醉醒了恨不得就把你從醫院踢出去。我在這兒有吃有喝的,有人伺候,真的沒事兒。”我試著安慰他們。
“好好好。你好好養身體。幸虧有個好保險啊。對了,要抓住肇事逃逸的家夥嚴懲!太不像話了。”爸爸義憤填膺。
我立刻同意,又安慰了他們幾句,掛上了電話。
我又想起來剛才那個哭泣的女孩,越想越不正常。正猶豫著否給警察打電話揭露樓下那個外賣老哥很有可能就是犯案者的時候,病房門開了,探進來一個腦袋-------那個急診室隔壁病床的外賣老哥的女兒不知如何找到了我的房間。
一個手機插在她牛仔褲的褲兜裏,吊墜小球在閃光。我忽然確定:撞我的人就是她爹。那個閃光的小球在雪夜中的樣子在我腦中越來越清晰。
就是他!肇事逃逸,估計他跌倒傷了腦袋,回家後情況惡化,不得不前來就醫。
事情就是這麽巧,交警可能找不到的人,如今就在我身邊。我琢磨著如何揭穿她才有最大的戲劇效果。
帶著勝利者的神秘,我叫她進來:“你要是來替你爹自首的,就幹脆點兒。別給我講故事了。”
女孩僵立在門口,隨即關上門,開始捂著嘴巴隱忍大哭。她這麽一哭,我的心就亂了。
成年人不會無緣無故來折磨自己的-----這種好像要把生命的內裏都哭幹淨的哭法,裝是裝不出來的。我自己知道,這樣的哭泣,帶著一種赴死的心。
“你哭什麽?又沒要拿你怎麽樣。”我的語氣之嚴厲讓自己吃了一驚。
她止住了哭泣,快步上前,不由分說,“噗通”一聲在我病床前跪下,抽噎著說:“我爹不是故意的。真的,他回家滿臉是血,告訴我他在路口滑倒了。當然,不巧,撞了您......他特別自責,嘴裏不停地說要去自首。大哥,您一看就是心善的人。您也一定是有經濟實力的人,既然您的保險公司可以支付醫藥費,那就放了我們吧。您身體恢複期間,我們會出一部分補償的。”
一氣嗬成啊,看來是在心裏演練了許久。我沒有說話。
她察看了一眼我的臉色,說:“我......我也可以來做護工,任憑您使喚。我不怕髒不怕累,也有經驗,我媽我奶奶都是我在病床前伺候的.......哥,你就可憐可憐我們吧。在北京......混下去太難,可是我們又走不了......我爹要是吃上官司,以後就做不了工了。”
晶瑩的淚珠劈劈啪啪地掉在病房光潔的地板上,她低下頭,補了一句:“其實......我爹能不能完全恢複,還是問題。醫生說腦溢血,要手術,以後也可能偏癱......哥,您看看,這老天爺已經懲罰我們了。”
“懲罰我們”,這幾個字不知為什麽對我有特別的殺傷力。妻子死的時候,我也覺得是老天爺懲罰我們。可是,我們到底做錯了什麽?不被上天寬恕呢?
那一刻,我對肇事逃逸者的痛恨再次站了上風。我抿住嘴不說話,房間裏寂靜得讓人窒息。
“哥,您到底讓我們怎麽做,才能放過我們?”她鼓起勇氣又問了一遍。
“不是我放不放的問題。你爹違法在先。他違章闖紅燈,差點要了我的命。而他還見死不救,這是道德問題!”我也生氣了,幾句話說得激動,引得肋骨傷處劇痛。
她見我皺起眉頭,呼吸急促,害怕了。
“啪、啪”,她開始抽自己的嘴巴子,聲淚俱下地說:“我爹給您造成了痛苦,我怎麽都還不清,我該死,我......”
我嚇得要跳起來,牽動渾身的傷痛,又跌落在病床上,咬牙說:“好了,好了!”
她跪著的雙腿在地板上急切移動,向我靠近,一把抓住我的手說:“哥,您大人大量,寬恕我們吧!我求求您啦!我給您磕頭了,下輩子給您當牛做馬。”
我把手從她幹燥粗糙的手裏抽出來。
這都哪兒跟哪兒啊。我聽見她真的磕起頭來,在地板上磕得“咚咚”直響。我心煩意亂,叫道:“趕緊起來。走吧。我不起訴。”我把頭扭向一邊,閉上了眼睛。算了,就這樣吧。我如果起訴,會解心頭之恨,可是她家也許就家破人亡。何必呢?
“真的?哥,您是恩人!您開個價,我們盡量滿足哈。”她的狂喜溢於言表。
我有點疲憊地說:“不要了。你別再來就行。”
“我來伺候您。”
“拜托,消失!馬上!”我被她折騰出滿身大汗,傷口跳著疼,很想趕緊叫醫生來給我止痛劑。
“哥,我欠您的,下輩子還......”她的聲音帶著顫抖,越來越低。
我聽見她走了,關上了門。
真的有下輩子嗎?在前妻的葬禮上,我和她約定了下輩子見。真的能嗎?
當年是我在開車,我無法原諒那個肇事逃逸的司機奪去妻子年輕的生命,也無法原諒自己---- 為什麽沒有替她去死?
如今,我親手放走了一個肇事逃逸者,甚至連一句“對不起”也沒聽見。我錯了嗎?我如果現在報警,還來得及吧?
可是不知為何,我抓著手機,就是無法撥打報警電話。
如果,妻子在天有靈,看見我今天的寬恕,會作何感想?
妻子是那麽一個溫和善良的人。不過請別搞錯,她的溫和善良,並不是懦弱的代名詞。她的身上充滿了理性的堅強和鎮定。那是我特別崇敬的品質。她的美好,也是我多年自責無法釋放自己的原因-----如果當年我開車再小心一點,或者是在事故瞬間反應再快一點,也許她就不會匆匆離去了。而我對肇事者的那股恨意,常年默默嗜咬著我,如被鑿骨搗髓,痛楚不堪。
天上的她,會心疼我嗎?我想是的。此刻,如果她在我身邊,應該會一如既往地溫柔相待,給我安定的力量,告訴我:隨心。
窗外還在下雪。我咬牙轉動身體,找到病床遙控器,讓自己坐直一點,這樣可以看得更清楚。
雪花變得好大,好輕盈,在風中斜飛。外麵的大地一片寧靜潔白。皚皚白雪之下,汙濁的地麵,沾滿灰塵的樹葉,肮髒的閃念,橫流的欲望......都被無差別掩蓋了、諒解了。大雪,溫柔抹去了無數的不完美之處。
下雪一定給很多人帶來不便吧?我問自己。很快我幾乎可以聽見典型的“寬容語句”-----“下都下了......” 好吧,姑且賞雪,剩下的交給命運。看來思維方式也是會傳染的啊。
我靜靜地看窗外大雪漫天,想象著把妻子擁入懷抱一同賞雪的樣子,聽見她說:“終於能和你一起看雪了,真美。親愛的,寬恕吧,放手吧,與往事、與自己和解吧。”
“鈴~”父母打來視頻,焦急和釋然同時從千裏之外湧進了小小的手機頻幕。他們做了決定:飛來北京和我過聖誕。
掛上電話,我在溫暖的病房看著窗外寒冷的天色,沒過多久便沉沉睡去。夢裏,我和妻牽手而行,仰頭迎接從天而降的雪花。我們的欣喜與輕鬆始料未及。我觸摸她的手,她的臉頰,她的長發,一切都顯得那麽真實。最終,她的手指從我的指尖流走,我滿懷不舍地看她的背影往一團明媚溫暖的光而去。我沒有追,安心釋然。
這是八年來我第一次在夢裏觸碰到她。夢醒時分,不由得淚流滿麵。
不知什麽時候,雪停了。天空放晴,遠處居然顯現出一片帶雪的青山。
我在北京安心養傷。醫院硬件優異,軟件嘛,我隻能嗬嗬了。有個做保潔的大爺,是個老煙槍,出入各個病房都帶進來一身的煙味,無論我如何投訴,都沒人解決問題。護士長說:“他挺可憐的,都不容易。”
關鍵是,沒人道歉。這裏的民俗是可以原諒,但不喜歡道歉。
無數的非必要檢查讓我每天都想出院,可是主治醫師暗示:又不是你出錢,住都住進來了,既來之則安之。
公司放我的病假,於是我除了讀書就是發呆。醫院不是一個利於思考的地方----畢竟每時每刻都有生死相關的大戲,讓其他問題顯得無足重輕。
嚴寒裏的北京,一個鉛灰色沉重的城市,每天上演數不清的怨恨、仇視、疑惑......但是也上演數不清的溫情、寬容和諒解。那些寬恕,是無奈的隱忍,是痛苦的善意,是勇敢的豁達......
對我來說,也許是新生的機會。
我終將帶著傷痕和初愈的空乏離開北京------這個大雪中的寬恕之城。
(照片裏的是作者女兒在北京買的盲盒,故事源於那幾個字和那幾天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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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純屬虛構,圖文原創,未經許可請勿轉載,謝謝!
祝讀者朋友們新年快樂!
感動。可可無論長篇,還是短篇,總是能緊抓人心,讓人感慨,感動。讚。
讚可可的好故事好文筆+好神速:))
一直很佩服可可的構思。上篇開始讀來比較散。開篇是描寫雪的 -
開篇的“每次看見漫天飛雪,我就莫名其妙地覺得那是上天和凡塵間一種說不清的溝通,仿佛是離去的親人輕聲細語的問候和耳語般的告知。天人永隔,夢裏幾回相見,沒有言語,沒有擁抱,沒有任何的暗示,隻是擦肩而過。...."
然後借出租車司機寫出八大原諒。
其實這兩段都緊扣主題。雪暗示了陳先生妻子的去世,八大原諒更是本小說的出發點。
讚可可好文筆好故事!
女兒一個小小的blind box,可可就能寫出這麽精彩的小說,有才!人物刻畫,心理描寫和語言運用都非常出色。這個陳大衛(他本人不喜這個名字,挺好的呀)在太太事故死後好像一直沒和自己和解,活在對肇事者的憎恨與自責中,太太在世時他們是多麽恩愛的夫婦。大衛,陳(我給改一下名,他也許喜歡)對妻子的回憶令人悲傷。在自己遭遇飛來的橫禍後,他才整明白什麽是原諒和寬恕,寬恕別人的過失,也與自己和解了。小姑娘為爸爸拚命求情也感人至深,是爹的好閨女。下次再回‘寬恕之城’時,不知道是走路安全還是坐車平安。喜歡‘隨心’,很勵誌。新年快樂!
“這裏的民俗是可以原諒,但不喜歡道歉”。我們也是到美國才慢慢學會說“對不起”的,對孩子,對家人。我家某人到現在還很難出口說“對不起”,他可以以實際行動改正錯誤。其實一句對不起可以早早化解矛盾。
陳大衛有特殊情況,在他寬恕他人的同時,也解脫了自己。也算是福報吧。
祝一凡新年快樂!
讚可可妹神來之筆。
新年快樂,吉祥安康!
仰慕可可的才華!期待明年欣賞到更多可可的佳作!祝2024寫作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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