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飯後,姥姥拉著Pia的手,先叮嚀萬囑咐,說懷孕頭幾個月要特別小心,這個不能吃,那個不能碰。Pia小雞啄米一樣不停點頭,直到聽見“不能拿剪刀啊,不然孩子生出來兔唇!”她忍不住哈哈大笑:“姥姥,您這個老婦產科醫生都白當啦?”
姥姥也笑了:“跟你開個玩笑。別太緊張了。你們年輕,身體健康,寶寶也會很健康的。”
Chris忽然手裏拿著電話走進來,問:“姥姥,我能和Pia說句話嗎?”
“好好,你們說,我去切點水果。”姥姥站起來,有點不穩當,Chris趕緊扶了她一把。
Pia滿腹狐疑地看著Chris,問:“什麽事情啊?”
Chris坐在Pia身邊,說:“李先生剛才打電話來。他說看了咱們的婚禮照片,對你手腕上的玉鐲很感興趣。他說想和你聊聊。”
“玉鐲?姥姥的玉鐲?”Pia一時沒明白。
“是啊,他沒多說。問今晚九點能不能在酒店大堂和咱們碰麵。”Chris看著Pia說:“你要是覺得累了,咱們可以再約時間。”
“我沒事。怎麽聽起來他還有點著急?”Pia好奇心大作。
他們倆告別了姥姥,夏露和周伯伯開車送他們回到酒店,才八點出頭,就看見李先生已經等在大堂裏了。
“李先生!”Pia上前打招呼。
才幾個小時沒見,李先生似乎一下子蒼老了很多。整個人好像是讓一層悲傷的薄膜套住了一樣變得沒了清晰的紋理,也沒了光彩。他看著Pia的眼睛,急切地問:“那枚玉鐲是不是有一個印記?”
Pia點點頭道:“是的,雙鯉魚。”
他們看見李先生緊緊抿住的嘴唇開始發抖,自顧自地跌坐在沙發上,然後忽然抬起眼睛,充滿熱望地看著Pia,問:“誰給你的?”
Chris摟住Pia的肩膀,讓她坐下再說。
Pia眨眨眼睛,回答道:“是我姥姥送給我的。”
“何青蓮?”李先生吐出這三個字,一下子熱淚盈眶。
Pia下意識地握緊Chris的手,問:“您怎麽知道?您是?”
“我......我是她的......她的......朋友。”李先生將臉埋入雙掌之間,穩定了一下情緒,接著說:“從小認識的朋友。”
“漢口的朋友?我可以問您的中文名字嗎?”Pia小心地說。
李先生抬起頭來,張開嘴,費了好大力氣,似乎是在撕扯身體上的一塊傷疤一樣。他聲音顫抖地說:“我的中文名字是李三淼。”
Pia的心緊緊抽住了,一個“淼”字,就是姥姥一生的痛。
李先生的眼淚流了下來:“我原來的名字是吳開淼。”
Pia霍地站了起來。也許是起得急了,讓她一陣暈眩。Chris一把扶住她,問:“你沒事吧?別激動。慢慢說。要是不舒服的話,先回房間休息。”
李先生也站了起來,關切地看著Pia,道:“對不起,你還好吧?我......我......好多事情,一言難盡啊。”
“朋友?僅僅是朋友嗎?我首先要問你,這麽多年,你是故意不去找我姥姥的嗎?你知道嗎?她以為你死了!”Pia聲音有點高。Chris的手摩挲著她的後背,讓她冷靜一點。
李先生搖搖頭,又點點頭,緩緩地說:“對不起。我...... 我心裏也苦。我不是故意的。你先告訴我,青蓮她還......她活得好不好?”
Pia的眼淚一滴滴滑落麵龐,點點頭道:“她很好。”
李先生的臉上一陣釋然,讓他整個人看起來都像是調亮了一層色調一樣。他微笑著說:“那就好,那就好。孩子,如果你願意的話,我想給你講講我到底發生了什麽事。等你聽完以後,看看能不能原諒我,能不能帶我去看望你姥姥。”
Chris看著Pia問:“你身體感覺如何?不要勉強。”
Pia對他搖搖頭說:“我沒事的。今天不問清楚,晚上也別想睡覺了。”
Chris扶Pia坐下,抬手叫來侍應生,讓他倒一壺熱茶,一壺熱水。他知道Pia晚上不喜歡喝有咖啡因的東西。
李先生捧起茶杯,悲哀地看著Pia,然後忽然掛上了微笑,說:我還是想從頭說起。從我們生命的起點說起,那時候的我,那時候的青蓮,還是如此純粹幹淨,就好像是清澈見底的水和一塵不染的蓮花一樣......”
“我叫吳開淼。家裏三代中醫,也經營藥鋪,在漢口的生活算是小康。我們兄弟幾人開枝散葉,是個大家庭。而我年紀最小,一直跟在父親身邊學徒。那時候,是我和青蓮在一起最美好的時光。不過,她從小就比我厲害,比我聰明,我一直有那麽一點點怕她。但是,我愛她,從我能記得的往事裏,都是對她的喜愛。我們兩家都認定了這青梅竹馬的姻緣。可惜,日本人來了,世道亂了。但就算是那時候,我們還是心心相印的一對。直到我在解放戰爭被擊落俘虜,改名為李三水。我們分隔兩地,隻能靠書信往來......
“但是,我們是定了親的。那玉鐲,還有一個小項鏈墜,就算是信物吧。再後來,我參加了抗美援朝,被美軍飛機擊落,跳傘失敗,摔成重傷。敵人把我從山溝裏拉出來,我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自殺----我們當時的軍規是不能當俘虜,當俘虜就等同投降,是可以被軍法處置的。可是,他們沒讓我死成。我傷太重,也沒力氣拚命。於是,他們把我帶去了戰地醫院,我得到了很好的救助。不過,那時候醫療條件太差了,我有很嚴重的並發症,差點死了。傷好一些之後,我被投入到了巨濟島上的戰俘營,後來轉到濟州島。”
李先生,或者,應該叫吳開淼,此刻停下來思索,喝了幾口茶,歎氣到:“我看見美國大兵還算是友善,心裏燃起希望,也許能夠活著回到中國。但是,我們也不清楚,這些戰俘回去以後會變如何處置。誌願軍被俘的人數很多,其中一部分原本就是國民黨軍隊的,還有黃埔軍校的。他們一直對共產黨有意見。他們散步言論,說被俘再放回去的,沒有好下場。會被當投降者、變節者,或是特務間諜處置的。
“我們當初被俘之後做登記的時候,都隱瞞了自己的身份,起了假名字,隨口編造部隊番號。我那時候傷得很重,止痛藥讓我的腦子有些糊裏糊塗的,他們讓我寫名字的時候,我直接寫了李三水,也就是我從國民黨空軍投誠以後的名字。寫完了後悔來不及,情急之下,我又加了兩個水,成了李三淼。這個名字從那時候開始,跟了我一輩子,英文名字Samuel也是三淼的發音。
“我們編假名字,其實也是想保護在中國的家人,怕因為我們的‘投降’而牽連他們。被俘就是投降,就是給國家丟臉。我們所受的教育就是這樣的。於是,我們隱瞞自己的身份。這就造成了很多混亂。當然,那時候,隻要是沒找到屍體的,在國內都算是犧牲了。”
原來是這樣!Pia心裏驚歎。她忍不住問:“那你為什麽沒有參加戰後的遣返?是因為怕連累我姥姥?”
Pia想到姥姥當時如萬箭穿心般的痛苦,忽然就有點憤怒。她把Chris的手抓得更緊,後者擔心地拍了拍她的手背。
吳開淼又擦了一下眼睛,哽咽道:“陰錯陽差啊......那時候遣返是大事。戰俘營分成兩派,一派是堅決跟著共產黨的,一定要回國的;一派則要求去台灣,他們基本上是以前的國民黨軍隊的。兩派人鬥得很厲害。聽說還有臥底要求去大陸,美國人又害怕有共產黨的間諜要求去台灣。所以甄別工作很繁瑣。要求去台灣的有90天反悔期。在板門店不停聽到大陸和台灣雙方的洗腦。到了最後一天,走到最後一道門,還有兩個岔口,中立國人員不斷問是否想清楚了......”
Pia忽然記起來Tom當年就在戰俘營幫CIA做甄別工作。這世界真的太小了啊。Dusty也提到過戰俘營的複雜和混亂。
“那你是選擇去了台灣?”Chris忍不住問道。
吳開淼抬起眼睛,看著Chris,搖搖頭:“我的情況太複雜了。我又在鬼門關爬了一遍。我當時做了自己認為最好的選擇,可是......”
Pia開始喘粗氣,Chris摟住她的肩膀,對吳開淼說:“李先生,我太太累了,不如,咱們明天找時間再聊吧?”
“我姥姥還不知道......”Pia的眼淚掉了下來:“她一直都不知道。”
Chris揉了揉她的肩膀,說:“你需要休息。很多事情的真相,不是知道了就可以讓人做出更好的決定的。咱們慢慢來,好嗎?”
吳開淼隨他們站起身,說:“對不起,你好好休息,咱們明天再說。”
道了晚安之後,吳開淼又忍不住問:“青蓮她......我真的很想見她一麵。當然,等我說完故事,你們裁定我還有沒有這個資格吧......我會把我的經曆寫下來發給你。這樣你可以慢慢看。很開心,這麽多年來,我終於有機會說出這段經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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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純屬虛構,原創作品,未經許可請勿轉載,謝謝!
可可這部小說快收尾了,還真有點戀戀不舍,慢慢讀,慢慢品,沒有從頭讀,要認認真真讀好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