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加州,萬物複蘇,綿延的山地和丘陵被各色野花渲染成織錦地毯。大朵的白雲圓潤潤地低垂在路的盡頭,像是藍天上翻起的浪花一樣。Dusty穿過平坦的山穀,上了山路,以平穩的車速在山間岩石邊穿行。他的心情很好,似乎身上的傷痛都減輕了很多。有時候,他會自言自語和背包裏的Maria的骨灰聊幾句,指給她看沿途的風景。很久沒有這種“目的感”了,這讓他的身體像是充滿了電一樣。
下午的時候,Dusty到了小旅社,馬上在床上躺下,伸展酸痛的腰背。肚子有點餓,他抓了薯片吃了幾口,再吃了藥,倒頭便睡。
稍後,Chris和Pia也到了。他們在湖邊的一個小旅店住下,打算晚上去找Dusty。湖邊景色宜人,碧藍色的湖水倒映遠方的雪山頂。環繞大湖的長青樹木,經過一冬的休眠,在春意萌發的季節顯得生機勃勃。
“咱們先休息一下吧?”Chris說完就在床上和衣躺下,看他的表情,似乎長途開車和坐車還是會有一點腰腿疼。達拉很是乖巧地在旁邊的地毯上臥下來。
沒等Pia把行李放好,Chris已經睡著了。Pia不敢走動,怕吵醒他,於是也在他身邊躺下。這一段時間,Chris急急忙忙地維修他們的小皮卡,換了車輪,買了在車子上固定摩托車的裝置,以防萬一天氣不好,他們都需要在車裏的情況。最後幾天,為了支持Pia趕完手裏的工作,他還承擔了大部分的家務,送走了姥姥,帶Dusty做了最後的飛行...... Pia覺得自己真的很幸運。
Chris很快可以重新返回他熱愛的工作崗位了。航空公司給他又加了薪,也另外有很多物質獎勵。具體事件完全曝光之後,也有不少希望采訪他的媒體。Chris基本上都拒絕了。他說自己是個簡單的人,喜歡簡單的生活,也希望家人不被打擾。
Pia忽然想起久石讓的音樂,尤其是Chris很喜歡的《天空之城》,那是對他們倆有特殊意義的一首歌。久石讓的音樂,總是那麽真摯,音符簡單,曲調樸素但卻每每打動人心。正如他們倆之間的感情,雖然一起經曆了不少起伏,但是最美好的、最令人難忘的卻是簡單的日常。人的緣分也很神奇,說複雜也複雜,有時候兜兜轉轉,屢試屢錯;有時候卻因為簡單的相遇,就能一世相守。Dusty曾經說過,他和碧芝,就像是風中兩朵被吹到一起的柳絮。本以為可以相擁著隨風飛翔,可惜還是被風吹散了。而他和Maria,則一起很快紮根於土地,枝葉交錯,用三十年長成了一棵大樹。
一團柳絮
兩粒種子
三生三世的緣
四海漂泊
五湖相依
六欲七情的熱望
八苦風雨
九曲回腸
十全十美的夢想
遇見你
一起飛
共藍天
尋那紮根的地方
......
Pia想著Chris在祈福的紅絲帶上寫的“一二三四”,心中有感,一首簡單的歌詞自己流淌出來。簡單的歌曲,簡單的祝福,簡單的人生,真好。聽到身邊一人一狗那踏實而均勻的呼吸,Pia覺得是最平凡卻最美好的樂曲。她臉上掛著笑意,慢慢也睡著了。
不知睡了多久,Pia緩緩睜開雙眼,覺得室內的光線已經讓夕陽染成了溫暖的金色。再一看,麵前一人一狗四隻眼睛正瞪著自己,把她嚇了一跳。
“真是睡得像個小豬。”Chris點了點她的鼻子,達拉在旁邊咧開嘴吐著舌頭哈氣。
“幾點啦?咱們去找Dusty?”Pia揉了揉眼睛,問。
“快六點了。我訂了一家牛排店的晚餐。走吧,去給他一個驚喜。”Chris把Pia拉起來,在她額角印下一吻。
傍晚十分,Dusty迷迷糊糊起來開門,看見笑意盈盈的兩個人,還以為自己在做夢。
“喔,怎麽回事啊?你們.......來這裏算是度蜜月?”Dusty問。
“Grandpa,有沒有驚喜?”Pia的笑裏麵藏著小狡詐,讓Dusty一眼看穿。
“說實話,你們對我不放心?太小看我啦。”Dusty不滿意地說。
Chris苦笑道:“真的有點不放心。另外,我們倆也想橫跨美國,來個不一樣的蜜月旅行。你覺得怎麽樣?”
Dusty笑著搖搖頭說:“為啥不呢?好吧,算我有福氣!”
“走,去吃飯!”Chris說。待他報出餐館名的時候,Dusty愣了一下。這是當年他本打算請Emily吃飯的餐館。沒想到,當年沒去吃的牛排,在他的人生即將走到盡頭的時候,又回到了他麵前的盤子上。
第二天一早,還是Dusty騎著摩托,Chris和Pia跟在後麵,迎著朝陽,向東而行。他們很快出了內華達州,進入猶他州的一路坦途。這一段是80號高速公路最為平坦的一段。路況很好,Dusty知道後麵有援軍,心情很是輕鬆爽快。中午休息之後,Pia還在Dusty的摩托上坐了一段路。
第三天起床以後,Dusty開了一陣子就在路邊停了下來,說是要休息。Chris和Pia疑惑地看著滿頭大汗的他,還沒開口,就讓他大手一揮堵住了。“沒事,我就是歇會兒。
Chris關切地看著他的臉色,低聲說:“要不然,今天不騎車了?”
Dusty搖搖頭,接過來Pia遞上的水瓶,灌了幾口水,擦擦胡子上的水珠,說:“沒事了,上路。我累了會休息的。”
於是他接著上路,堅持開完了這天的行程。一到旅店他就渾身像是要散架了似的,隻得早早上床睡覺。Chris帶著Pia去當地的酒吧坐坐,一進門就發現無數目光都“嗖”地一聲向Pia發射。這裏不比加州,亞裔麵孔不多見。
“你要是覺得不舒服,咱們可以回去。”Chris在Pia耳邊說。
“沒事啊。他們看看就好了。”Pia在吧台邊安心坐下來,抿著嘴向Chris一笑。
Chris點點頭,摟了一下Pia的肩膀,問酒保要了兩瓶啤酒。他們倆碰了一下瓶子,開心享受那清涼微苦的感覺。Chris看向身邊的Pia,穿著寬大的水洗淡藍牛仔服夾克,黑色牛仔褲和半高幫的棕色靴子,頭發在腦後束了一個高馬尾,不施粉黛的臉龐因為一點點酒精開始透出來淡淡的紅暈。麵前的她和幾年前剛遇見的那個略帶青澀的女孩子有說不出的不同。她還是她,但是似乎更自信更成熟了,像是一朵盛開的牡丹。
“嘿,你們從哪兒來?”有人上前搭訕。
Pia從容應對,和大叔聊上了。很快,他們周圍聚起來幾個人,大家開心暢談,天南地北。得知他們要橫跨美國,都忍不住獻計獻策。
末了,他們要走的時候,大叔用力拍著Chris的肩膀,聲如洪鍾地說:“你真他媽的是個幸運的家夥!”
他們倆笑著在大家的祝福裏離開,走入一片星空之下。夜風有點冷,兩人緊緊依偎在一起,回味剛才那始料未及的樂趣。
接下來,他們每停一站,都盡量融入當地的生活,甚至還在一個集市裏上台表演。Chris有先見之明地帶著他的吉他,Pia和他一起唱歌。Dusty坐在觀眾席裏,摟著狗,捋著胡子驕傲地大聲告訴身邊的人:“那是我的孫子和孫媳婦!”
之後的幾天,Dusty的身體狀況有明顯的減弱,基本上是他自己騎半天摩托車,坐半天汽車。每次他都感歎:“幸虧有你們!”
越來越接近東岸,天氣也逐漸熱了起來。Dusty在倒數第二天的早上發現自己又尿血了。他站在汽車旅館的衛生間裏,雙手撐著盥洗台,盯著鏡子裏的自己,一時間心裏很難過。戰鬥了一輩子,終於,他要敗下陣來了。
鏡子裏的那個人,讓他想起自己的父親。如果眉毛再濃一些,頭發胡子再黑一點,臉頰再鼓一點,眼睛再亮一點,那就是送別Maria時的自己了。
如果,頭發恢複光澤,臉上的皺紋被磨平,眉心更加舒展,嘴角再平直一些,嘴唇再豐厚一點點...... 對了,刮幹淨胡子,那麽那張臉,屬於他曾經熱愛的碧芝。
如果,頭發再蓬亂一些,打著卷地垂在額前,臉頰上帶著幾許嬰兒肥,嘴角總是忍不住向上翹起來,眼睛的藍色也更加純淨,那是媽媽曾經捧住親吻的青澀臉龐......
兩行熱淚淒然而下。這一輩子,他痛失三個最重要的女人:自己的母親、碧芝和Maria。失去母親,他覺得自己忽然間長大了;失去碧芝,他想追著她死去;失去Maria,他告訴自己,必須聽從她的祝福,好好活下去。Dusty自己苦笑了一下,心想:我比那麽多人都活得長啊,真是賺到了。他打算不告訴外麵那兩個孩子自己的狀況。快到家了,真好!
最後一天,Dusty堅持自己騎著摩托車,駛進了和記憶裏變化不大的小鎮。灰蒙蒙的色調還在,老酒吧還在,老房子還在。似乎是好萊塢影城的布景似的,為遠道歸來的遊子溫存地保留著記憶中的家鄉。
他家的房子一直請鄰居幫助照看,也無償讓他們住其中的兩間。鄰居大叔早就仙逝了,如今是孫子和孫媳婦一家在看管。
推門進去,客廳的擺設都變了。Dusty對身後的Chris和Pia說:“我成長的地方。不過,記憶都被鎖在那間屋子裏了。去看看?”他說著就推開了一扇房門。
裏麵鋪了很多遮塵的白布。Dusty掀開壁爐台上的布,指給他們看上麵的照片。
Pia和Chris上前,看到鏡框裏的Dusty從嬰兒到童年,從穿著球隊運動服的青少年到一身戎裝,眼看著從一個稚嫩的孩童長成了一個英氣勃勃的青年,而他身邊父母的容顏則一點點染上了歲月的痕跡。後麵的照片就沒有了。Dusty說:“以前在CIA,不允許拍照。後來沒了碧芝,我就不願意拍照了......”
Dusty從背包裏拿出來Maria的骨灰盒,對她說:“好了,你也來過我家了。等我收拾一下,咱們在這裏好好住幾天。”
“然後你去哪裏?”Pia問。
Dusty笑笑:“去哪裏都無所謂。不過,最終是要走的。”
家鄉,似乎還是記憶裏的樣子,又似乎樣樣都有一些不同。閑暇時,聽Chris彈著吉他,唱起來那首Take Me Home, Country Road。Dusty對其中一句最有感觸:
“ I should've been home yesterday。”
真的,應該早些回來。不過,最終能夠落葉歸根,也是人生圓滿了。
接下來,Dusty在自己家住下,處理好墓地的事宜。招呼Chris和Pia,告訴他們,自己真的累了。他不願意去醫院,就在家睡下,幾乎不吃什麽東西。開始的時候,Pia和Chris都很著急,勸他去住院。可是Dusty不肯。
“孩子,我知道你們愛我。那麽,就讓我以自己的方式告別吧。”Dusty虛弱地微笑道:“有你們在身邊,我很知足。”
第三天夜裏,Pia忽然從睡夢裏驚醒,感到渾身上下說不出的寒冷。Chris緊緊摟住她,還是難以平靜她不停發抖的身體。
“做噩夢了?”Chris問。
“不是,就是冷。”Pia眼淚汪汪地說:“我想去看看Dusty,我覺得不太好......”
他們趕過去的時候,Dusty已經在睡夢裏走了。他換了一身幹淨的衣服,身上蓋著毯子,安詳地躺在床上。Chris上去握住他的手,甚至在恍惚間覺得還有餘溫。Pia在Chris懷裏泣不成聲,但是心裏也有說不出的安慰:看起來他走的時候沒有太大痛苦。
他們依據Dusty的生前遺願,將他和Maria的骨灰安葬。在Dusty留給他們的一個盒子裏躺著一封信、一個鑰匙扣、三枚戒指和兩朵皮革花。裏麵還躺著Chris和Pia從餘姚寺廟裏帶回來的一條紅絲帶。上麵寫著:Pia & Chris,祝福你們。
至於遺囑,Dusty沒有囉嗦,寫得簡單明了:房子送給鄰居;摩托車和剩下的現金捐給當地摩托車俱樂部反暴力組織;墓碑上刻的字:Dusty & Maria Blake,hand in hand as always.
整個喪葬過程中,Chris幾乎沒有流一滴眼淚,沉默地處理各種事宜,給Pia一個隨時哭泣的懷抱。到了他們即將離開的那天,他帶著吉他來到墓地,在草坪上坐下來,輕輕彈唱了一曲Tears in Heaven.
Would you know my name?
If I saw you in heaven
Would it be the same?
If I saw you in heaven
I must be strong
And carry on
'Cause I know I don't belong
Here in heaven
Would you hold my hand?
If I saw you in heaven
Would you help me stand?
If I saw you in heaven
I'll find my way
Through might and day
'Cause I know I just can't stay
Here in heaven
Time can bring you down
Time can bend your knees
Time can break your heart
Have you begging please
Begging please
Beyond the door
There's peace, I'm sure
And I know there'll be no more
Tears in heaven
.......
他的聲音終於開始哽咽,眼淚也終於衝塌了他的感情堤壩。Pia將懷裏的一大捧玫瑰花放在墓碑前,然後轉身跪下,把Chris攬入懷中。
在返回舊金山的途中,Pia才發現自己的MSN有一條來自Dusty的信息,看日期是在他最後一晚發出的。
“親愛的Pia寶貝,人生沒有回頭路。好好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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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純屬虛構,圖文原創,未經許可請勿轉載,謝謝!
雖然不相關,我讀可可的這篇,卻想起了基裏洛夫(群魔)討論的死亡話題。
人生總該收場,什麽收,在那收,如可以自己掌控,不失為一件趣事。
哦,Dusty就這樣走了。雖說也算壽終正寢,但真是舍不得這位身經百戰卻依然豁達開闊,樂觀風趣的老人啊!
Dusty在最後的時刻,於鏡中自我回望的那段,想法好,寫的也棒,要特別讚!!